2 布鲁诺的那句话,让他震惊得一时失了神。 “你本身必定有过一些很不愉快的经验。” 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布鲁诺会有女人问题的困扰,真是让人很难想像。 “噢,我父亲也有过一次那样的经验,也是红发女郎,叫卡洛塔。”他抬起头来, 脸上顿时涌现对他父亲的恨意。“很好哇,不是吗?就是像我父亲那类的男人才让这种 事情层出不穷。” “卡洛塔”。盖伊现在明白为什么布鲁诺那么讨厌蜜芮恩了。女人似乎是影响布鲁 诺整体个性、形成他对父亲的恨意和他迟来的青春期的关键所在。 “这世界有两种类型的人!” 布鲁诺咆哮着,随即住口不语。 盖伊在墙上的细长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身影,镜中人的眼神看似受到惊吓,他心想, 嘴角也有一丝冷酷,于是他刻意地放松自己。一枝高尔夫球杆顶着他的背, 他用指尖滑过球杆光泽耀眼的冰凉表面,镶嵌在深色木头上的金属令他想起安的帆 船上的罗盘针箱。 “而基本上女人只有一种——”布鲁诺又继续咆哮。“爱情叛徒。要不是对他人情 感不忠,就是人尽可夫的婊子!你看着办吧!” “那么你母亲又是怎样的女人?” “我还没见过跟我母亲一样的女人。”布鲁诺断言。“我还没见过一个这么能容忍 的女人。她长得也很漂亮,有很多男性朋友,但她没跟他们搞七捻三的。” 一片寂静。 盖伊再拿了根香烟,在表面上轻弹几下,顺便看了表,指针指着十点三十分。他必 须马上离去了。 “你是怎么发现到你老婆的事的?”布鲁诺抬眼瞄着他看。 盖伊从容不迫地点燃他的烟。 “她出墙过几次?”布鲁诺又问。 “好多次,在我发现之前的还不算。” 就在他向自己保证现在承认这件事已无伤时,内心中一阵小漩涡似的感觉开始困扰 着他。那感觉虽然微小,却仍比回忆真实,因为那感觉已迎面袭来。是傲气?是恨意? 抑或只是对自己感到不耐,因为此刻他在意的这一切全属枉然?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 开。 “说说看,在你死之前还想做些什么事?” “死,谁说过什么死不死的事呀?我计划做一些防裂球拍,可能以后在芝加哥或纽 约成立公司。或者可能只是出售我的创意——我可是有很多完美的谋杀秘方呢。” 布鲁诺又用那种似乎带有挑衅意味的凝视抬头一看。 “希望你邀我来此不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说着,盖伊坐下来。 “老天,我喜欢你,盖伊!我真的喜欢你!” 那张满是渴望的脸在恳求着盖伊开口说他也喜欢自己。那对受折磨的小眼中有着多 少寂寞啊!盖伊困窘地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你所有的创意全都跟犯罪有关吗?” “当然不是呀!只是些我想要去做的事,像是给一个乞丐一千元——等我拿回我的 钱的时候,那是我先要做的其中一件事。难道你不曾有过想要偷某种东西的感觉吗?或 是想要杀死某人?你一定有过这个感觉。每个人都会有这些感觉。 你不认为有些人在战场上杀人后,从中得到相当大的快感吗?” “我不认为。”盖伊说。 布鲁诺迟疑了一下。 “噢,当然他们绝不会承认,他们害怕嘛!但在你的生命中,你曾想让某些人在你 眼前消失吧?” “不曾。” 史提夫,他突然想起他。他一度曾想过要谋杀他。 布鲁诺斜歪着头。 “你当然想过,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或许有过一些稍纵即逝的想法,但我从未付诸行动过。我不是那种人。” “那你就错了!任何一种人都可以谋杀人。纯粹是情势所趋,与性情无关!人们到 了紧要关头——就算只是碰上最小的事,便能让人义无反顾。任何人皆如此,即使是你 的祖母也一样。我知道的。” “碰巧我并不认同。”盖伊很干脆地说。 “跟你说,我几乎谋杀我父亲一千次了!你曾想要谋杀谁?跟你老婆鬼混过的人?” “其中一人。”盖伊低声说。 “你做到了什么程度?” “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想过这件事而已。” 他想起那好几百个失眠的夜,以及除非报了仇才能得到平静的绝望感。当时可能有 某件事让他豁出去吗?他听见布鲁诺喃喃的说话声: “你渴望做的程度比你想的还要高出很多,我只能说这些。” 盖伊一脸迷惑地瞪着他看。他的身形有如昼伏夜出的赌场庄家,弓着身子,衣袖卷 起的两只手臂放在桌上,小头锐面,样子令人生厌。 “你看了太多侦探小说。” 盖伊说,话一出口,竟不知为何会冒出这些字句。 “侦探小说很好呀,它显示了各种人都能杀人。” “我认为那正是它恶劣的原因。” “你又错了!”布鲁诺十分愤慨地说。“你知道上报的谋杀案占实际发生的比例 吗?”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十二分之一。十二分之一吔!想想看,那其余的十二分之十一的谋杀案,会是什 么人干的?是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警察知道他们永远逮不到所有的凶手。” 他开始再倒威士忌,发现酒瓶空了,便懒懒地站起身。一把串连在金链上的小金刀 从他的裤袋中发出闪光。以审美眼光来看,这把小金刀,正如一件美丽的首饰让盖伊赏 心悦目。看着布鲁诺猛拍酒瓶瓶口时,他心中想着,布鲁诺有一天可能会用那一把小刀 干下谋杀案,而且他大概会肆无忌惮,因为他不在乎被捕与否。 布鲁诺转身,咧开嘴笑,手中多了瓶新的威士忌。 “跟我一起去圣塔菲吧!嗯?休息个几天。” “谢了,不行。” “我带了很多钱,我请你去,嗯?” 他不慎泼洒了些威士忌在桌上。 “谢了。”盖伊说。 从他的衣着上来看,盖伊猜想,布鲁诺以为他没有什么钱。这条灰色法兰绒长裤可 是他最喜爱的长裤呢。如果天气不会太热,他在梅特嘉夫和棕榈滩也要穿这条长裤。他 往后靠向椅背,两手放进口袋,却摸到右边口袋的底部破了一个洞。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呢?”布鲁诺把已添满酒的酒杯交给他,“我非常喜欢你呢, 盖伊。”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你很正直。我见过很多人——不是在说笑,但没有 多少个像你一样。我很钦佩你呢。” 他冲口说出这些话后,又喝起酒来。 “我也喜欢你。”盖伊说。 “跟我一起去嘛,嗯?在我母亲来之前,我有两、三天的空档。我们会玩得很高兴 的。” “找别人去吧!” “拜托,盖伊,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只是随便找个一起旅行的同伴吗?我喜欢你, 所以邀你和我同行,即使一天也好。我会从梅特嘉夫抄近路去,甚至不用到艾尔帕索。 我必须去看看大峡谷。” “谢了,我在梅特嘉夫的事一办完,就有份工作要接。” “噢,”又是那张满是渴望和钦慕的笑脸。“要盖什么是吗?” “是呀,一家乡村俱乐部。”听起来仍然很奇怪,而且和他一贯的风格不符,那是 两个月前他绝不会想建造的建筑物。“棕榈滩的新帕米拉俱乐部。” “真的?” 布鲁诺当然听说过帕米拉俱乐部的大名,因为它是棕榈滩最大的俱乐部,他甚至曾 听说他们就要盖新俱乐部的事。他去过旧俱乐部几次了。 “是你设计的?”他像个崇拜英雄的小男孩般俯视着盖伊。“你可以画一幅它的图 样送给我吗?” 盖伊在布鲁诺的通讯录背面很快画了一幅那栋建筑物的草图,并依布鲁诺的要求签 上名字。他解释说,他要让墙面陡斜而下,好让下层楼成为一直扩展到阳台去的大舞厅, 而且他希望能获准使用百叶窗,因为那样能省去空调问题。虽然他放低音量说话,但他 愈谈愈高兴,兴奋的泪水也涌上眼眶。他心里纳闷着,自己怎么会跟布鲁诺谈得这么亲 密,显露出他最佳的一面呢?布鲁诺又比谁多了解他几分呢? “听起来棒极了。”布鲁诺说:“你的意思是说,建筑的样式由你决定吗?” “不是,我得把它弄成皆大欢喜呢。”盖伊突然头向后扬,大笑出声。 “你就要一举成名了,啊?也许你现在就很有名了。” 新闻杂志上将会有照片出现,或许在新闻影片中会出现某些报导。他们尚未一致通 过他的草图,他提醒着自己,但他很有把握确定他们会通过。在纽约和他共用一间办公 室的建筑师麦尔斯很确定会通过;安也持肯定意见;布瑞哈特先生也是。这是他一生中 最大的委托案。 “盖好了之后,我可能会成名,这是他们会用心宣传的那一类事情。” 布鲁诺开始向他谈起他大学生活的一段长篇故事,说他如果在某个时期和他父亲没 有发生某件事,他早该成为摄影家。盖伊没专心听。他茫茫然地啜着酒,想着在棕榈滩 之后将接踵而来的委托案。也许不久会是在纽约的一栋办公大楼。他对纽约的办公大楼 有个构想,而且渴望能眼见它付诸实现。“盖伊·丹尼尔·汉兹”,金字招牌。他再也 不会有股时时自觉他钱赚得比安少的烦厌感。 “难道不是吗,盖伊?”布鲁诺再问一次。 “什么?” 布鲁诺深吸一口气。 “假如你老婆现在大事声张离婚之事激起众人非议;假设她趁你人在棕榈滩时挺身 反击,并让他们炒你鱿鱼,这样是不是会构成你谋杀的动机?” “杀蜜芮恩?” “当然啰。” “不会。”盖伊说。 但这个问题扰乱着他。他很怕蜜芮恩从他母亲那儿听说了帕米拉的工作,那她可能 会纯为了伤害他取乐而试着加以干涉。 “当她背叛你时,你不想杀死她吗?” “不。你能不能别再谈这个话题呀?” 有片刻的时间,盖伊看见他的人生拆成两半——他的婚姻和事业,两者并排而列, 他竟觉全然陌生。他的脑子晕得令他想作呕,他试图了解他的人生怎么会在婚姻这一部 分如此愚蠢和无助,在事业这部分却如此地有才干?他匆匆看了下布鲁诺,布鲁诺仍凝 视着他。他微有醉意,便把酒杯放回桌上,推离手边。 “你一定曾想过。”布鲁诺夹着酒意轻微坚持。 “不曾。” 盖伊想出去散散步,但火车像永不会停止似的,在直线上前进又前进。假定他真的 因蜜芮恩而丢掉他的委托案。那么他得在那儿住好几个月的时间,而且也将如众人预期, 继续和董事们周旋。布鲁诺很了解这些事。他摸了一把湿润的前额。当然,难题就在于 没见到蜜芮恩之前,他无法知道她的想法。他累了,而且在他累的时候,蜜芮恩就会像 大军般向他侵攻。这两年来,这种事发生的频率之高,已使得他渐渐不再爱她。现在蜜 芮恩又像大军般入侵了。他对布鲁诺厌倦透了。布鲁诺则笑容盈面。 “我告诉你我想要谋杀我父亲的一个构想,好吗?” “不要。”盖伊说。 他一手盖住布鲁诺正要倒下酒的酒杯。 “你要选哪一种?浴室中破裂的电灯插座,或是充满一氧化碳的车库?” “你就动手吧,不要再空谈了!” “我会的,你别以为我不会!知道以后我要做什么事吗?如果我有一天想自杀的话, 就会去自杀,而且要设计成看似是被我最大的敌人谋杀了的样子。” 盖伊嫌恶地看着他。布鲁诺仿佛被溶化般地渐渐模糊了形影。现在的他似乎只剩声 音和灵魂,邪恶的灵魂。他所鄙视的一切,盖伊想,布鲁诺集之于一身;而他不想变成 的模样,正是布鲁诺目前或日后的模样。 “要我替你设计一桩杀死你老婆的完美谋杀案吗?将来你可能会用得上哟。” 在盖伊的盯视下,布鲁诺不自在地蠕动了一下身子。盖伊站起身。 “我要去散散步。” 布鲁诺用力一击掌。 “嘿!拜托,那是个好主意呀!我们彼此为对方杀人,明白了吗?我去杀死你老婆, 你去杀死我父亲!我们在火车上碰面,明白吗?没有人知道我们彼此认识,完美的不在 场证明!懂了吗?” 墙壁在他眼前很有规律地跳动着,仿佛就要向外弹开似的。“谋杀”!这个字眼令 他感到恶心,让他感到恐怖。他想逃离布鲁诺,逃离这个房间,但一股恶梦似的沉重攫 住了他。他试着要伸手扶住墙壁,了解布鲁诺所言,以便稳住自己,因为他感觉得出布 鲁诺的话有些道理,就像待解决的问题或待拼凑的拼图一样有迹可寻。 布鲁诺被烟熏黄的两手在膝上抖动、打颤。 “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他尖叫着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点子!你不明白 吗?我可以在你出城的某一天去杀人,你也可以在我出城的时候去杀人。” 盖伊懂了。绝不可能会有人发现真相。 “我非常乐意去阻断蜜芮恩这种人的人生,来帮助你这种人发展事业。”布鲁诺嗤 嗤地笑出声。“你不觉得在她毁了更多人之前,应该有人出来阻止她吗?坐下来,盖 伊!” 她并没有毁了我,盖伊想要提醒他,但布鲁诺根本不给他时间。 “我是说,假设布局大致如此。你下得了手吗?你可以告诉我她住处的一切细节, 而我也会告诉你我家的细节,清清楚楚,好像你住在那里一样。我们可以到处留下指纹, 搞得刑警们发狂!”他窃笑着。“然后我们分开几个月,这是当然的,而且彼此绝不可 联络。老天哪,这是铁定会成功的事!” 他站起身,却险些跌倒,又一把拿起酒杯。然后带着令人窒息的自信,直逼着盖伊 说: “你做得到的,嗯,盖伊?不会有任何阻碍的,我发誓。我会搞定一切,我发誓, 盖伊。” 盖伊把他推开,使用的力比他打算发出的还大。布鲁诺从窗旁的座位上很快恢复站 姿。盖伊环顾四周,想吸点新鲜空气,但四壁却如坚实的空间,房间已成了个小小的地 狱。他在这里做什么?他又怎么会喝了那么多酒呢?什么时候喝的? “我很肯定你做得到!”布鲁诺眉头紧锁。 带着你那些该死的理论,闭上嘴吧!盖伊想向他大叫,但发出的声音反而像是耳语: “我厌倦这话题了。” 他看见布鲁诺窄细的脸上顿时奇怪地扭曲着,讶异得发出傻笑,一副阴险而无所不 知的丑恶模样。布鲁诺和蔼地耸耸肩。 “好吧。我仍要说这是个好点子,我们已有完美的布局。我会用这个点子的,当然 是跟别人合作。你要去哪里?” 盖伊终于想到了门。他走出房外,又打开另一扇上下车厢用的门,沁凉的空气像是 施以惩戒似地使劲扑向他,火车的车声也大到有如发出谴责般的鸣响。除了风声和火车 声,他又补上对自己的诅咒,渴望能因此致病。 “盖伊?” 一转身,他看见布鲁诺正步履不稳地从沉重的车厢门旁滑走过来。 “盖伊,对不起。” “没关系。” 盖伊立刻说出这句话,因为布鲁诺的脸吓了他一跳。那是像狗般十分自卑的脸。 “谢了,盖伊。” 布鲁诺弯下头,而在那一刻,火车车轮乒乒乓乓的转动声开始平息,盖伊不得不保 持平衡。 他无限感激,因为火车正减速靠站。他重重一拍布鲁诺的肩膀。 “咱们下车去呼吸些新鲜的空气吧!” 他们下了车,踏入一个寂静又全然漆黑的世界中。 “这是什么烂提议?”布鲁诺大叫。“什么光线也没有,乌漆抹黑的!” 盖伊抬头一看,也没有月亮的踪影。车外的严寒让他的身躯变得僵直、警醒。他听 见某处发出像在家中关上木门的砰击声。在他们前头的一道亮光成了一盏提灯,一名男 子提着它跑到火车尾端,那儿的一扇加了车顶的货车厢的车门流泄出一道光线。盖伊缓 缓地朝光亮处走去,布鲁诺尾随在他身后。 在远处黑暗的平坦大草原上,一辆火车不停地发出哀鸣声,随后又开走了。这个声 音他从孩提时就有所记忆,美妙,清纯,寂寞,像匹野马在背上摇甩着一个白人。在一 股友谊情感的支持下,盖伊挽起了布鲁诺的手臂。 “我不要散步!” 布鲁诺高喊着,一边扭扯一边停下脚步。车外新鲜的空气让他像出了水的鱼般逐渐 失去元气。 火车正在启动,盖伊推着布鲁诺松垮的庞大身躯,上了火车。 “再来杯睡前酒?” 布鲁诺站在他的房门前无精打采地说,看起来一副快累瘫的样子。 “谢了,我不能再喝了。” 绿色帘子使得他们的耳语很不清晰。 “别忘了早上叫我一声,我不会锁门。如果我没有应声,你就自己进来,嗯?” 在回自己的卧铺时,盖伊一个踉跄,身子靠向挂着绿色帘子的墙壁。 习惯使然,倒在床铺上时,他想起他的书本。他把它忘在布鲁诺的房间里了,他的 柏拉图。他一想到书将在布鲁诺房里过夜,或是布鲁诺将拿起它,甚至翻开它,他就不 大舒服。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