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星期六早上,布鲁诺打电话来恭喜盖伊获任阿尔伯塔委员会委员,并且问他跟安当 天晚上是否会参加他的宴会。布鲁诺孤注一掷、兴高采烈地劝他来庆祝一番。 “我是用我的私人专用电话打给你的,盖伊。哲拉德回爱荷华州去了。来吧,我想 要你看看我的新家。”他接着又说:“让我跟安说话。” “安现在不在。” 盖伊知道调查行动已结束,警方和哲拉德都分别通知他了,并致上谢意。 盖伊走回客厅,他和巴伯·崔哲原本正在客厅吃着晚吃的早餐。巴伯早他一天飞回 纽约,盖伊邀他来度周末,两人正在谈阿尔伯塔水坝工程,以及与他们共事的委员会同 仁,谈地理,谈钓鳟鱼,天南地北谈任何他们想到的话题。盖伊听了巴伯用法语系加拿 大人的方言所说的笑话,大笑了起来。这是十一月的一个阳光普照的清新早晨,安购物 回来时,他们就要驱车前去长岛,乘船航行一趟。有巴伯跟他在一起,盖伊感受到孩童 式的放假愉快感。巴伯象征了加拿大和在加拿大的工作,在那项计划中,盖伊觉得他走 入了他自身另一个布鲁诺不能跟来的更宽大的室穴。而且安怀孕的秘密使他有股公正不 偏的慈悲心和神奇的优势感觉。 安正走进门来,电话铃声又响起。盖伊起身要去接,安却接听了这通电话。莫名其 妙地,他心想,布鲁诺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打电话来。然后,他满腹疑心地仔细听着他 们的对话渐渐转向这天下午的航行计划。 “那就一起来嘛。”安说,“噢,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带东西来,就带些啤酒好了。” 盖伊看到巴伯一脸诧异地瞪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巴伯问他。 “没什么。”盖伊又坐下来。 “是查尔士打来的电话。如果他过来,你不会十分介意吧,是吗,盖伊?”安捧着 买来的一袋杂货,神清气爽地走过房间。“他说如果我们星期四乘船出航,他也要一起 去,实际上,我也邀请他来了。” “我不介意。” 盖伊在说话的同时仍看着她。她今天早上心情愉快,陶醉在幸福中,在这种情绪下 很难想像她会拒绝任何人任何事,但她邀布鲁诺的原因不只是这样,盖伊知道。她是想 要再看看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她等不及了,连今天也不愿等。盖伊感到一股怨恨感升起, 于是很快地告诉自己,她并不明白,她也无法明白,而这一切总之是你的错,搞出了这 个无可救援的混乱状况。因此他压下了这股怨恨感,甚至拒绝承认布鲁诺在这天下午会 引起的公愤。他决心要一整天保持相同的自制力。 “你注意一下你的神经过敏,可以吧,老家伙。”巴伯对他说。他拿起咖啡杯,一 口气饮尽咖啡,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唉,至少你不是以前的那个咖啡狂了。以前是 怎么的,一天十杯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 实则不然,他已完全不喝咖啡了,因为他想睡得安稳,现在他讨厌咖啡。 他们在曼哈顿稍事停留,接海伦·黑邦同行,然后通过崔勃若桥到长岛。冬日时分, 海边的阳光有冰封的透明感,薄薄地覆在海滩上,又焦躁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闪烁。 印度号像座下锚停泊的冰山,盖伊心想,也记起它的洁白曾是夏日的精神象征。绕过停 车场转角时,他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布鲁诺的长形宝蓝色有折篷汽车上。盖伊记得布鲁 诺说过,他骑坐过的旋转木马就是一匹宝蓝色的马,这就是他买下这部车的原因。他看 到布鲁诺伫立于码头小屋之下,看到他头部以下的其他部分,他的黑色长外套和小号皮 鞋,两手插在口袋中的两只手臂,以及满心焦虑在等候的熟悉身影。 布鲁诺提起整袋的啤酒,腼腆地笑着漫步走向汽车,但即使在远处,盖伊也看得见 他禁闭已久的得意洋洋之情随时会爆发出来。他围了一条宝蓝色围巾,跟他的车子一样 的蓝。 “嗨。嗨,盖伊。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你一面。”他向安投以求助的一瞥。 “能见到你真好!”安说。“这位是崔哲先生。布鲁诺先生。” 布鲁诺和他打了声招呼。 “你今晚不可能来参加宴会啰,盖伊?是个很大型的宴会喔。你们大家呢?” 他满怀希望地对着海伦和巴伯微笑。 海伦说她很忙,不然她会很乐意去。一边锁上车一边瞥她一眼的盖伊看到她靠着布 鲁诺的手臂,改穿上她的鹿皮鞋。布鲁诺依依不舍地把整袋啤酒交给安。 海伦的金色眉毛困惑地皱起。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是吗?” “我的穿着不是很恰当呢。”布鲁诺提出微弱无力的异议。 “噢,船上有很多防水衣呀。”安说。 他们必须在码头上乘坐小舟。盖伊和布鲁诺有礼但顽固地争吵着谁该划船,直到海 伦建议他们两个都划才罢手。盖伊用力地划着,布鲁诺坐在他身旁的横撑上,小心地配 合着他的节奏。盖伊感觉得出布鲁诺古怪的兴奋之情在他们划近印度号时渐渐爬升。布 鲁诺的帽子被吹落两次,最后他起身,当着大家的面把帽子一甩,丢进海里。 “反正我讨厌帽子!”他一边瞥了一眼盖伊一边说。 布鲁诺不愿穿上防水衣,但浪花时常溅上驾驶室。风势太强了,无法升起船帆。印 度号由巴伯驾驶,在引擎的动力下驶进了海湾。 “敬盖伊!”布鲁诺大喊着,但声音中带着怪异的压抑而且发音不清,盖伊从这天 早上他一开口说话时就注意到这情形了。“恭喜,致敬!”他突然猛灌一口有漂亮水果 缀饰的银扁瓶内的酒,又把扁瓶送到安面前。他就像某个抓不准适当时间拍子启动的强 力笨机器一样。“拿破仑白兰地,五星级的。” 安婉拒了,但海伦已经觉得冷,她喝了些,巴伯也喝了。在防水布下,盖伊握住安 戴着手套的手,试着不去想任何事,不想布鲁诺,不想阿尔伯塔,不想海。他无法忍受 看着正在鼓励布鲁诺的海伦,也无法忍受看着巴伯因掌舵而正视前方时,脸上露出略微 腼腆的礼貌性笑容。 “有人知道《朦朦胧胧的露水》这首歌吗?” 布鲁诺边问边挑剔地拂去袖子上的水沫。喝了银扁瓶中的酒之后,他酒醉的情况更 明显了。布鲁诺陷入狼狈窘境,因为没有人要再喝他特别选定的酒,也因为没有人要唱 歌。海伦说《朦朦胧胧的露水》这首歌很沉闷,这也令他难堪。他爱死了《朦朦胧胧的 露水》这首歌,他要唱歌、大叫或是做“某件事”。他们还有什么时候能再像这样齐聚 一堂呢?他和盖伊、安、海伦、以及盖伊的朋友。他蜷缩在角落的座位上,环顾他身旁 的人,也看着在滚滚海浪后面忽隐忽现的细弱水平线,看着他们身后逐渐变小的陆地。 他试着看看桅竿顶端的燕尾旗,但桅竿摇来晃去的,使他晕头转向。 “盖伊和我以后要像个鱼胶球般环绕世界,把世界用丝带绑起来!” 他大声宣示,但没有人注意他说的话。 海伦正在跟安说话,两手做成球形的手势,而盖伊则正在向巴伯解释汽车的事。布 鲁诺注意到,盖伊弯下身来时,他额头上的皱纹看起来更深,眼神也跟以前一样哀伤。 “你什么都不知道!”布鲁诺摇着盖伊的手臂。“你今天一定要这么严肃吗?” 海伦开始说着一些盖伊总是很严肃的话,布鲁诺大声喝止她,因为她根本对盖伊表 现严肃的情形或原因一概不知。布鲁诺又拿出扁瓶来。 但安依然不想喝,盖伊也不想喝。 “我是特别给你带来的,盖伊。我以为你会喜欢。”布鲁诺感到伤心地说。 “喝一点嘛,盖伊。”安说。 盖伊接过扁瓶,喝了一点酒。 “敬盖伊!天才,朋友及伙伴!”布鲁诺说完,就跟着也喝了酒。“盖伊真是个天 才。你们大家都明白这一点吗?” 他环顾每一个人,突然想骂他们全是一群笨蛋。 “当然啰。”巴伯欣然同意地说。 “因你是盖伊的老友,”布鲁诺扬起扁瓶,“我也向你致敬!” “谢谢。认识很久的朋友,最久的一个。” “多久?”布鲁诺语带挑衅。 巴伯瞥一眼盖伊,笑着说: “十年左右。” 布鲁诺眉头一皱,说: “我已经认识盖伊一辈子了,”他柔声说着,带着胁迫意味。“问他好了。” 盖伊感到安的手在他紧握下扭动,他看到布鲁诺在嗤嗤窃笑,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汗水使他的额头发冷,他身上的每一丝镇静都流失了,正如往常的情形一样。他为什么 总是认为他忍受得了布鲁诺,因而再多给他一次机会呢? “你就跟他说我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呀,盖伊。” “没错呀。”盖伊说。 他意识到安淡淡的紧张微笑,也意识到她的沉默。她现在不是知道一切了吗?她不 是只在等下一刻他跟布鲁诺会脱口说出一切吗?突然这就像星期五那天下午在咖啡厅, 他觉得他已经告诉安他将要去做的一切事情的时刻一样。他记得他就要告诉她了,但有 项事实他并未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那就是布鲁诺不断奉承他,这似乎是严厉叱责他为何 拖延计划的最后妙方。 “我当然是疯了!”布鲁诺对正慢慢挪离他身旁座位的海伦大喊一声。“疯得可以 接收整个世界,鞭策整个世界!任何认为我不会鞭策整个世界的人,我会私下跟他解 决!”他大笑着,而依他所眼见,这大笑的动作只是使他身边面露困惑愚蠢神情的人愣 住,骗他们跟他一起大笑罢了。“猴子!”他愉悦地抛给他们这个字眼。 “他是谁呀?”巴伯低声问盖伊。 “盖伊跟我都是超人!”布鲁诺说。 “你是个酒鬼超人。”海伦提出批评。 “才不是呢!”布鲁诺费劲地单膝而立。 “查尔士,镇静下来!” 安对他说,但脸上堆着笑容,布鲁诺只是报以露齿一笑。 “我不容许她批评有关我喝酒的事!” “他在说什么呀?”海伦质问。“你们两个在股市赚了一大笔钱是吗?” “股市,屁——!”布鲁诺住口,想到了他父亲。“咿——嗬!我是个得州人!你 曾在梅特嘉夫坐过旋转木马吗,盖伊?” 盖伊的两脚在身下突然抽动一下,但他并未起身,也并未看着布鲁诺。 “好啦,我会坐下。”布鲁诺对他说。“但你令我大失所望,你令我非常失望!” 布鲁诺摇摇空了的扁瓶,然后以投高吊球方式把它丢下船去。 “他在哭呢。”海伦说。 布鲁诺站起身,步出驾驶舱,走上甲板,他要漫步离他们所有的人远远的,甚至离 盖伊远远的。 “他要去哪里?”安问。 “随他去。”盖伊低声说完,想要点燃一根烟。 后来有一阵落水声,盖伊便知道是布鲁诺掉下船去了。盖伊在大家开口之前便已冲 出了驾驶舱。 盖伊跑到船尾,一边想脱掉外套。他感到后面有人捉住他的手臂,他一转身就一拳 打在巴伯的脸上,随后一个纵身跳离了甲板。后来人声和摇晃感停息,在他的躯体开始 升出水面之前,是一段令人痛苦的寂静时刻。他动作迟缓地脱去外衣,仿佛海水非常酷 冷,事实上只是痛苦已经冰冻了他。他高高跃起水面,看到布鲁诺的头在不可思议的远 处,像个生满青苔,半没人水中的岩石。 “你救不到他的!” 巴伯大声叫嚷的声音传来,又被一阵击向他耳畔的水声截断。 “盖伊!” 布鲁诺的叫喊在海上响起,是濒死的悲鸣。 盖伊诅咒一声。他救得到他的。游扒了十下,他再次跃出水面。 “布鲁诺!” 但现在他看不到他了。 “在那里,盖伊!”安在印度号船尾伸手一指。 盖伊看不到他,但他朝脑中的记忆翻滚而去,然后立即潜入水中,伸长手臂去摸索, 用手指的最前端搜寻着。水减缓了他的速度。仿佛是在恶梦中行进似的,他心想。就像 在草坪上一样。他从浪头中钻出,喝到了一口水。印度号在不同的位置上,正在调头。 他们为什么不给他指示?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家伙! “布鲁诺!” 也许是在其中一个翻腾的巨浪后面。他继续奋勇向前游,然后明白他失去方向了。 一个浪头痛击他头部的一侧,他诅咒着这巨大丑陋的海浪。他的朋友,他的兄弟在哪里 呢? 他再潜入水中,尽可能地潜深一点,尽可能地向外可笑地伸展手足。但现在似乎除 了沉寂的灰色空无充斥了所有的空间之外,就别无他物了,他在那空无之中只不过是细 微的一点罢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寂寥感更贴近地压着他,威胁要吞噬他的生命。他拼命 地四下张望,那片灰色变成了有棱纹的棕色地面。 “你们找到他了吗?”他一面冲口而出地发问,一面撑起自己的身子。“现在几点 了?” “静静地躺好,盖伊。”是巴伯的声音。 “他沉下去了,盖伊。”安说。“我们看到他沉下去的。” 盖伊闭上两眼,泣不成声。 他意识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全部走出船上的卧舱,离开了他,甚至安也走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