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四月末的一个星期一,阳光灿烂,让人真的以为冬天已经收回了对波士顿 施展的最后一丝淫威。迈着轻松自在的步伐,我从位于后湾的公寓走向泰蒙特街的 办公室。那天,我只穿了一身便装,没穿外套。然而,那位老人站在紧挨着我的办 公室门口的走廊上,显然,他对天气的感受和我并不一致。 他身着一件棉质的圆翻领毛衣,里面是一件V 字领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派克大 衣。他穿着的颜色素净柔和,令人联想到佛罗里达。而且,这个男人粗糙的深褐色 皮肤与淡雅的衣着色彩相互映衬,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他的头发灰白参半,眼睛明 亮,目光锐利。我猜测他的年龄大约有七十五岁。过了几秒钟,他转身走到我的办 公室门口,一本正经地指着上面印有“机密调查所,约翰·弗朗西斯·卡迪”字样 的磨砂玻璃。 “你就是卡迪先生吗?”他说话带点口音,可能是德国人或者波兰人。 “正是。” “亨利·西尔弗伯格。”他没有和我握手,而是低头看了一下他的手表,“九 点一刻。” “我会把你说的话记下来的。” “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二十分钟了。” “如果你预先让我知道你要来,我会早点到的。” 西尔弗伯格说:“我到这儿后,敲了门,可你的秘书没应答。” “我没有秘书。”我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 “什么,没有人为你开门?” “没有。” “我总是设一个接待员去迎接就医的病人。”我们走进办公室,我走到桌子后 面,西尔弗伯格则走向桌子前面为客人准备的椅子。“有很多人告诉我说:”亨利, 你是牙医,你不需要接待员。‘但是我喜欢那种做法,一名接待员可以让提前到来 的病人在不得不等候的时候感到舒适满意。“ “我能为你拿外套吗?” “不需要,谢谢。我刚刚从劳德戴尔回来——九月份我就去那儿了,直到上周 才回来,那是网球俱乐部共管会组织的——在那个阳光充足温暖的地方待了五个月 后,即使是今天这样的天气对我来说仍然显得很冷。” “西尔弗伯格医生——” “不要再称‘医生’了。即使像你这样年龄的人称呼我‘医生’或‘先生’, 也会让我感到自己很老。相信我,七十九岁是一个已经老得足以感觉得到的年龄了。” “好吧,那么,亨利?” “很好。” 在我们都落座后,我取出一沓办公便笺和一支铅笔放在桌子中间。“我能为你 做些什么?” 和他以前的病人有可能因接待员的周到服务而感受到的满意相比,西尔弗伯格 显得不太愉快。“我遇到了一个问题。” “棘手的事情?” “我的一个朋友梅。” “梅?” “和我在布鲁克林下象棋的一位越南人。” 他说的那个小镇就位于波士顿的西部。“他住在那儿吗?” 西尔弗伯格显得疑惑不解:“什么?” “梅先生住在布鲁克林吗?” “噢,不是。我不在佛罗里达的时候,就住在布鲁克林。梅——他也不是什么 ‘先生’——他是第一个让我感觉自己非常老的人。” 既然如此,我继续问道:“那么,梅住在……” “中国城,就住在他开的便利店上面,离我们现在坐着的办公室有七个街区的 距离。”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麻烦?” 犹豫片刻,他决断地点了一下头。“我认为我现在不需要外套了。” 我正要起身去接他的外套,可西尔弗伯格挥手示意我坐下。不用站起来,他就 很容易地脱掉了外面的派克大衣。“这就是打网球的妙处所在,约翰。打网球让老 朽的身体得到锻炼,正如下棋使大脑得到锻炼一样。”在把大衣平放在膝盖上, “首先让我给你介绍一些关于这件事的背景,这样你才会明白。” 我把铅笔放在桌子上,说道:“不管怎么样,越简单越好。” 西尔弗伯格的表情分明在说,那根本不可能简单。“我从德国来到这个国家— —现在是九点三十四分——那个年代的‘政府’解释说,国家的情况正变得非常糟 糕。但是我哥哥雅各却不相信。他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开始自己经商,所以他决 定留下来。我的离开是很艰难的——不仅仅是因为离开他。那时,美国已经限制犹 太人了。噢,要是罗斯福仍然活着而且为此辩护的话,他肯定会否认这一点的。但 是,当时真实的移民规则和今天的移民法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移民法?” “新的移民条例。我们听说过很多在劳德戴尔流传的关于它的说法,描述了所 有在那儿工作的拉丁美洲居民。现在,这些不准备接受任何从其他地方来的人的伟 大的美国人,并没有在这里找到一个一年能够挣两万美元的人来倡议这个移民法案。 因为华盛顿方面害怕所有这些新来的移民会报名申请社会福利。当我三十四岁来到 美国时,两万美元足可以买一幢大厦。” “亨利——” 他又一次挥舞手臂。“不,不。你是对的。我已经跑题了。只有让我讲完背景, 你才能有所了解。” “请继续。” “好吧。我们讲到哪儿了?对了,雅各。我来到美国,而雅各去了奥斯维辛, 但是直到战后,我才确切地知道这件事,那时我试图寻找他。而这些就是全部的背 景。” 西尔弗伯格清了清嗓子。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而你仍能够感受到他的这种痛 苦。 “所以,我来到了这儿。而且,我努力读完大学和牙科学院。我的事业发展到 了顶点。在我退休以后,尽管——你结婚了吗,约翰?” 我想起了柏丝,她长眠在南波士顿的山丘下。“我是鳏夫。” “哦,哦,对不起。”西尔弗伯格摇着头,“但是呆会儿,或许你会明白我的 意思。就我本人而言,我从未结过婚。而在我退休后,我意识到没有妻子是相当孤 独的。你看,我想念那些病人,以及他们让我去解决的那些口腔里的毛病。打网球 对锻炼身体很有好处,正如我说的那样。但是,我打算找点事情来锻炼我的思想。 于是,我重拾雅各在德国教给我的但在我当牙医时却从来没有时间玩的游戏。” “下棋。” “猜得一点不错。”西尔弗伯格把头侧向一边,“你下棋吗,约翰?” “不下。” “可惜。你应该学。我认识一些年轻的棋手。他们利用午餐休息时间下棋,所 以他们下的是快棋,每个棋手只有五分钟,整盘棋只要十分钟。但是梅和我,我们 喜欢……慢慢地下,我哥哥和我过去在德国坚持的一种下法。正是雅各告诉了我那 些伟大的犹太裔世界冠军,诸如威廉·斯坦尼茨和伊曼纽尔·拉斯科。后来,我们 还有鲍里斯·斯巴斯基和鲍比·费舍尔,但是斯坦尼茨和拉斯科一起并列世界冠军 长达五十五年。你能想象得到吗?” “亨利——” “梅甚至连下棋也像雅各,喜欢开局让棋。” “开局让棋?” “噢,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不懂象棋。下棋开始称为‘开局’。就我自己来说, 我一直喜欢采取‘路易·洛佩斯开局’,这是以一个西班牙僧侣的名字命名的。下 棋中也有各种各样的防御技术,有法国式的,有西西里式的。但是梅所采取的开局 让棋,喜欢让象或者是让车,在这样一种策略中,你冒着牺牲一个棋子的风险却可 以为棋盘上的其他棋子赢取一个阵地的优势。” “你和梅的问题就来自下象棋吗?” 不安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在西尔弗伯格的脸上。“不完全是。” “那又是什么?” 西尔弗伯格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按摩着自己的鼻梁。“我认为有人杀了他。” 原来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去告诉警察,亨利,而不是告诉一名私人 ——” “不。”他的手陡然放下,“不,约翰。如果我把这个故事告诉那些警察,他 们就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而且他们会想:”这个老家伙,他在太阳下面站得太 久,有点头脑发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对了。好了,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上星期我刚从佛罗里达回来,而星 期二——那天的天气就像今天一样好——有棋手在公园里,聚在棋桌旁下棋。所以 我也去了那儿,但是没有见到梅。现在,你必须明白,约翰,梅喜欢下棋,他每星 期有两天从他的商店赶过来下棋,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就像钟表一样准时。” “但是自从十二月以来你就没有在公园里见过他,对吗?” “对。自从我在那儿第一次遇见梅以来,过去的三年里他每年都是如此。你看, 梅和我,我们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我们都是身无分文地来到这个国家并获得了公民 权。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我们都热爱下象棋。”他又挥了一下手,“哦, 我们之间当然也有不同。我从未结过婚,梅很晚才结婚。在我遇见他以前,他的妻 子就死了,但是他们有两个孩子,莉莉和彼得,现在都在上大学。这两个孩子从来 没去过那个公园,但是梅有一次给我看过他们的照片。” 西尔弗伯格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一张是两个长着亚洲人面孔的孩 子摆好姿势照的肖像照,那两个孩子可能有十二岁或者十四岁,女孩的年龄小一点, 男孩的年龄大一点。另一张是快照,上面西尔弗伯格和一个亚洲男人在户外的棋桌 旁正对着镜头微笑,一顶破烂的棒球帽把那个亚洲男人的绝大部分脸遮住了,当时 他正伸出右手去移动一颗棋子。在他的后面有一行字,上面写着:布鲁克林镇,恭 迎诸位来此下棋。 西尔弗伯格说:“这是梅和我,在那儿。” “他有多大年纪,亨利?” “去年十月照那张照片的时候是六十四岁。” 我把照片还给了他。“你为什么认为你的朋友已经死了呢?” “不仅仅是死了,约翰,是被杀死了。”他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上星期二 梅不在公园,我问了其他一些常来的人。他们说自从天气转暖以来,就没再见过梅 了。这使我感到很担心。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是整个冬天,这里也会有一些好天气 的,对吧?” “确实如此。” 西尔弗伯格的脸色阴沉下来。“星期四那天他没有来,我那天晚上也无法入睡, 想着要么去公共图书馆查阅三个月以来的死亡通报,要么去他的便利店看看发生了 什么事。于是,上个星期五,我去了中国城。” 他的这番话听上去有点不对劲。“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他再一次显得局促不安起来。“我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你说什么?” 现在,他开始有些不自在了,向我挥挥手。“我知道,我知道,这听上去让你 觉得很愚蠢,想象一下警察听到这些会有什么反应。但即使是在每星期见他两次的 三年之后,我离开了佛罗里达,我也绝没有理由给他打电话。而且我甚至不知道他 开的便利店叫什么名字。” “亨利——” “不,”他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对不起,约翰。我并不是想对你 无礼。你看,梅在提到他的生意时,总是用‘我的商店’来称呼,而我们仅仅是棋 友而不是朋友。你明白吗?” “我还不能确定。” “好吧,那么就让我这样解释。”西尔弗伯格歇了口气,“我是一名富有的老 牙医。而从衣着穿戴来看,梅总共也没有几个钱。在劳德戴尔这地方,很多人都和 他一样。你有一起打网球的球友,你和他们打球是因为他们和你的技术水平相当, 而朋友则是对戏剧和音乐会抱有和你同样的兴趣,并且有同样的欣赏方式。现在, 你明白了吗?” 我认同这样的说法。“在象棋公园以外,你从没有真正地与梅会过面。” “你说得一点不错。” “那么,上个星期五你是怎样找到他开的商店的呢?” “梅告诉我他的商店开在中国城,位于一家韩国餐馆和一个宠物商店之间。于 是,我就沿着中国城里的街道走,直到我找到它。”西尔弗伯格变得很严肃。“然 后,我走进那家商店,看到他的女儿站在柜台后面。比起我刚才给你看的照片上的 样子,她有了一些变化。但是我可以明白无误地断定,那就是她。她和一位老年男 人站在一起,也是越南人。那个人看上去……嗯,似乎有点残疾,就像你看到的中 风病人。所以,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古怪。他非常缓慢地从现金抽屉里数出零钱,找 给一名只买了一瓶矿泉水的妇女。在那名妇女离开后,我走到了柜台前。我对梅的 女儿说,‘我想见你的父亲。’她用手指向那位老年男人,‘这就是我的父亲,不 过他中了一次风。’于是我看着他问道,‘你怎么了?’而她却说,‘他不能说话。 我告诉过你,他中风了。’约翰,你知道我接下来说了什么吗?” 我认为自己能猜出来。“这个男人不是梅。” “你猜得对极了。她告诉我他就是梅,而我却告诉她他不是。于是,我不得不 离开那里。”西尔弗伯格将身体从椅子里面探出来,“约翰,我并不想在你面前假 装自己对越南人的长相有什么研究,但是这个老人除外,这家伙长得不像梅。三年 来,我和一个男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不可能不注意到他的长相。他脸上有一颗痣, 眼睛周围有皱纹。而对我来说,还有他的牙齿。” “他的牙齿?” “我是一名牙医,你还记得吧?梅的女儿试图用来搪塞假冒的这个笑容有点古 怪的老年男人的牙齿绝对不是梅的牙齿。” 我看着西尔弗伯格。我不认为他疯了,可他讲的故事却是疯狂的。警察局里的 那些警探,守着放满了各种明显罪证的档案柜,他们可不愿意花足够长的时间来倾 听,以便确认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在杜撰故事。 “你想让我做什么,亨利?” 西尔弗伯格将他的双手在派克大衣上移动了一下。“所有的周末我都在思考自 己怎么总是感到对雅各很歉疚。除了在他失踪后去寻找他外,对于纳粹对他所做的 一切我根本无能为力。我告诉过你梅让我想起了雅各,对吗?” “由于他下棋的方式。” 这位穿着淡雅的退休牙医点点头,然后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约翰,我想为 梅做一些我曾为我的哥哥所做的事情。我想让你去查明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