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咖啡店等人时,听到邻桌的人在议论:“不知犯人把那个手指扔到哪里去了?” “不会是吃掉了吧?” 我意识到他们是在说弟弟的案子,但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竟然用那么轻薄的 语气。 我的弟弟新山夏树是演奏流行乐曲的钢琴新秀,他的突然死亡,已经让各路媒 体大肆“宣传”了一个多月了,因为现在正是媒体的“材料干枯期”——年末年初 很少有大事件可以炒作的时期。在这时候发生弟弟这样的案件,自然格外引起了人 们的关注。在过去的一年里,夏树都没有什么音乐活动,这让他的粉丝和身边的工 作人员忧心忡忡,可是就在他复出演出结束后却被杀害了。媒体自然不能放过这具 有爆炸性的新闻。 案件的焦点就是刚才他们谈论的——各路媒体的报道中都涉及到“凶手将尸体 的右手食指用利器切掉,并将其带离了现场”。 对于一个钢琴演奏家来说手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为什么要将他的手指切掉呢? 这引起了人们的各种猜测,同时也让很多人对爵士音乐产生了兴趣。 发现夏树尸体时给人最强烈的震撼的是右手的伤口。弟弟那白皙的肌肤同被利 器割开后的鲜红的切口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像一场噩梦。 发现尸体的现场是新宿御苑附近新月大厦的二楼,那里以前是一个咖啡店,夏 树租下便搬过去住下了。 我到那个房间时是下午五点刚过,透过大门的毛玻璃可以看到光亮。 “夏树,你在家吗?”我喊着,没按门铃便扭动了门把手。门没上锁,从打开 的门的缝隙里感到了一股暖气,眼镜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进入房间后,暖色的灯照着空荡荡的屋子,房间里只有一架立式钢琴和一套在 二手商店买的沙发,大半个房间都空着。夏树说里面的房间做卧室,其他什么也不 需要。 夏树背朝大门坐在沙发上,右手无力地垂落在身后,手被鲜血染得通红。 这时我闻到了屋子里异样的气味——血腥味。 我立刻跑过去,当我刚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只这一下,夏树的头一下子就仰到 沙发背上——脖子几乎被割断了。 我条件反射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身体还有温度,但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全 身的肌肉也已经松弛。夏树死了。 我的两手一下子变得红红的,夏树的衬衣——因为是黑色的所以刚才没看清血 迹——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但是我不顾这些抱住了夏树,把自己的光头伏在他的长 发上。 一段时间内我就那么抱着他一动不动,哭了一小会儿,等到好不容易能站起来, 还到卫生间去吐了好几次。报警时已经五点多了。 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有一个刮脸刀和一把菜刀。这些都是夏树的东西。上边的 指纹已经全都被擦掉了。刮脸刀与脖子上的刀口一致,而手指的伤口与菜刀的刀刃 一致。 根据法医检查的结果,死亡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因颈动脉被切断流血过多而 死。如果我再早来一点的话,也许就能够救下夏树的生命。这是我一辈子都痛悔的 事情。 “为什么相同的问题要反复多次地问来问去?”我有些不满地对来过几次了解 情况的警部补(译者注:日本警察的官衔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负 责警察实务与现场监督的工作。)说。“是突然想起来的?还是怀疑第一个发现被 害者的报案人?如果都不是的话,那么我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有时间来问我 这些无聊的问题,还不如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要得到线索就要进行大量的摸查,很抱歉。”四十多岁的警部补那本来就小 的眼睛眯得更小了,“随着调查的进展,会不断出现一些必须确认的线索。” “调查?真的有进展吗?犯罪嫌疑人有目标了吗?”虽然我的话有些难听,可 是弟弟被害所产生的愤怒让我无法控制。 “不,还没有。”警部补低下了头。 “那么,夏树的手指头呢?” “这个——也还没发现。”警部补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不管怎样,我们都会 全力侦破的。案子一定会破的。拜托,请相信我们。” 警部补抬起了头,两眼红红的。 对我的询问笔录是这样写的:“我叫高崎春雄,在音乐事务所担任监制。新山 夏树是我的弟弟。我们的姓不同是因为我在结婚时随了妻子家的姓。 “夏树是爵士乐钢琴演奏家。在大学时就参加了爵士乐队,是‘大和田四重奏 ’乐队的成员,经常到各地巡回演出。我担任乐队所有演出的策划和监制。 “今年一月二十二日是个星期日,是夏树第一次独奏的日子。演出地点在新宿 三丁目一家叫玛雅的酒吧。我和夏树在午饭后就到了酒吧,做一些准备工作并进行 排练。正式表演定在下午四点,演出时间大约四十到五十分钟。” 这是很不通顺的文章,但是作为警察的询问笔录,无论你是用什么语气说的, 最后都会被“翻译”成这样的形式。 顺便说一下,星期日下午四点的首场演出有些不早不晚,但事出有因。在这一 年中,夏树远离了舞台,准确地说是隐退了。经过一年的休息和准备,决定在新年 前后举行复出演出。当然鉴于各种原因,现在还不可能举行非常正式的演出,所以 这次可以说是一场秘密的演出——这是本场复出演出的宗旨。观众基本上都是来往 比较密切的朋友。正因为是这样一场非公开的演出,所以演出也定在“玛雅”开始 营业的五点半之前结束。 演奏会结束后,我发现夏树不见了。那时应该快五点了吧,给他打手机可是不 通。我想夏树的住处就在附近,也许他回家了,于是就想到他家里去看看。 夏树在新月大厦的二楼了租了一间屋子。从“玛雅”到他家步行只需要五到十 分钟的时间,可是我忘记了确切的时间,很抱歉。 我来到了夏树的门口。 在反复询问的过程中,警察询问的内容主要有以下两点:第一,夏树在演奏会 结束后为什么悄悄地离开“玛雅”回到自己的住处? 第二,是否掌握具有杀害夏树动机的嫌疑人的线索? 我对警察的问题都回答说不知道。事实上,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也感到很疑惑。 可是对于第二个问题,尽管有一些线索,但是其中有不能公开的事情。是妨碍侦破? 也许是吧。但是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夏树的名誉。 对于我完全否定的回答,警部补皱起了眉头。“可以肯定的是,案发当时,与 你弟弟关系密切的人几乎都在‘玛雅’,而且大家在演奏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也仍 然待在这家店里。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这些人当中没有犯罪 嫌疑人。高崎先生,你真的想不起来还有其他什么人了吗?” “很抱歉,夏树的朋友原本就很少,跟社会上的人几乎没什么交往。” 警部补考虑了几分钟后又换了一个话题。 “你弟弟这次的事件跟这个有关吗?”他拿出了一张报纸:去年一月十六日的 《东都新闻》。 爵士乐队三人死亡 东名发生汽车相撞事故 15日上午大约3 时20分,位于神奈川县山北街向原的东名高速公路上行路段左 侧道路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小号手大和田克彦(42岁)驾驶的旅行车翻车,导致 后面的三辆轿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 当时旅行车上除了大和田克彦外,还有贝斯手今井龟太(35岁)、架子鼓手田 幸太郎(26岁)两人。三人在被送到医院后均因脑部伤势严重不治身亡。另外,其 他相撞车辆中有二人受轻伤。 根据县高速公路交警的事故勘查,死亡的三人均为大和田四重奏爵士乐队的成 员,事故是参加演出后从清水赶往东京的途中发生的。 “新山夏树先生因为其他日程没有同行所以躲过了劫难吧?”警部补歪着头, “但是却因为同伴遇难的打击而退出乐坛一年——如果不这样细腻,就不能成就音 乐吧?” 后面的一句就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 “不是那样的。”我摇着头说,“那是有原因的。本来他们外出应该是夏树开 车的。这是他自己要求的。结果他们三人却遭遇厄运发生了车祸。夏树始终认为是 因为自己其他三人才遇难的,所以他一直有一种罪恶感。有一段时间因为厌食而入 院治疗,出院后不久又出现了斑秃,这些都困扰着他。”听了我的解释,警部补现 出了理解的表情:“是个责任感非常强的人呀。” 说着朝我的光头瞟了一眼。 “我通常都是剪得短短的凑合一下。” 警部补咳嗽了一下又转了个话题:“我的意思是,那遇难的三人的亲友有憎恨 你弟弟的动机吗?” “我不这样想。这仅仅是夏树一个人的担心,实际上,大和田他们的家属以及 朋友都很理解并同情夏树,这次的演奏会大家都很高兴地参加了。” 我想起了演奏会开始前,在店内致辞时的那些热情洋溢的话语。 “这么说,这方面也没有嫌疑人了,是吗?” “不应该有很‘正式’的杀死夏树的动机。”对此我肯定一点也不用怀疑, “并不是像媒体宣传的那样有什么异常的动机。” 听了我的话后,警部补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为什么要把夏树的食指剁下来带走? 这个谜团与大和田他们的事故有关,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传闻散发开来。虽然 不知道这种传闻到底是谁制造的,但是在案发后不到一周的时间内经过网络已经扩 散到全国。 这些传闻中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大和田他们三人也同样失去了食指。其中就 有“祸祟派”和坚持为了守护大和田他们灵魂的“仪式派”,这两派互不相让,都 在批评着对方。 实际上,大和田他们虽然受了很多伤,但是食指都没少——尽管有这样明确的 反证,但是传闻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接着,电视台和出版社也召集了一些犯罪学家、民俗学家、玄学家以及占卜师、 作家等一群乌七八糟的家伙,他们都以自己是正确观点的持有者而大放厥词,其中 包括:被犯人带走作为纪念的“纪念品说”。 惩罚新山夏树的“惩罚说”(这好像是来源于赌徒砍掉手指的联想)。 秘密组织的一种犯罪标志的“标志说”。 为了继承夏树的才能而吃掉手指的“才能继承说”。 …… “警察对此是什么看法?”我问道。警部补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案件, 言外之意这是不可思议的。 “这种情况,在抓到犯罪嫌疑人并审问清楚之前是弄不明白的。电视上所说的, 只能作为一种提法,并不能作为案件侦破的参考。” 从最近的犯罪情况来看,无论怎样离奇古怪的事情人们都会相信。“如果不问 犯罪嫌疑人本人恐怕是无从搞清的”,这种说法看似不负责任,但现实生活中也许 就是这样。 按警察破案的原则,是不应该公布尸体特征的。很明显这有利于案件的侦破, 有利于判断线索的可靠性,也有助于确定嫌疑人供词的真实与否。 “现在已经无法保密了,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警部补苦着脸说,“即使现 在,有关案件的侦破也不是完全保密的,我就得到了一个秘密情报:最初我们准备 以自杀定性。作为一个钢琴家,手指就等于生命。犯罪嫌疑人先把手指剁下,从而 致使你弟弟因艺术生涯被断送而绝望自杀。” 如果手指是在演奏会之前被剁掉的话,就不能演奏了,这完全可以看做是自杀 的动机。当时有的警察就这样认为。 “可是根据伤口的生物反应,我们认定,夏树的食指是在死后被剁掉的,而且 尸体也没有被搬动过的痕迹。确实有谁在那个房间里,从夏树的尸体上将手指剁下 来了。” “九个手指不能演奏吧。从夏树从头弹到尾这点来看,手指不应该是在演出前 被割掉的?”我说。 “据观众的反应,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演奏会。不过作为警察,我们对什么都 持怀疑态度——如果你有演出录音的话,就知道我说的没错吧?” “真的很后悔呀,没把演出录下来。” 对于我没录音,上司曾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至少应该录像啊!你都做了这 么多年的监制了,难道连这个基本常识都不明白吗?” ——这是因为很多夏树的粉丝们为了听到他最后的演奏而大批涌到公司购买录 音带。 错失了这样一个获利的机会,上司的懊恼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些年,夏树的所有演出都是我一手策划的。评判也涉及到过去的事情。想起 那件事我还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但我极力忍受着。 “要说有关演出的纪事,倒是有一个人可以完成,是夏树的朋友,一个音乐撰 稿人。我想写文章应该很快就能赶出来。” “到时候一定给我看看。”警部补说他也很感兴趣,说着又低下了头,“过去 我也经常听爵士音乐。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只能勉强记住电视上孩子们喜欢的歌。 因为没来现场观看演奏会,如果有录音磁带的话,可以在休息的时候听听。”他的 脸上已经堆满了皱纹,很小的眼睛几乎被皱纹淹没了。 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位警部补。 撰稿人岸本升以前就说要把夏树的事情写成书,他和夏树在学生时代就是朋友, 那张茄子似的长脸,我也见过好几次。他的本职是音乐撰稿人,但因为生活所迫, 扩大了业务范围,最近开始撰写包括犯罪在内的各类文章。 “跟警察有关系,就被看成重要的宝贝了。很麻烦呢。”也许是感觉到了胡子 很长时间没刮了,他不停地摸着下颌卖弄道。“但是有关夏树的文章不单纯以犯罪 作为切入点,重要的还涉及到音乐。” 岸本升把他用一个通宵赶制的采访稿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