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到大厅后,我环视着空荡荡的小店,我想坐在哪里听才好呢,下意识地走到 钢琴前。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里可以说是头等位置啊。”随着真野谄媚般的声音,音 乐响起来了。 在微弱的杂音中听到了掌声,开始的掌声还有些犹豫,接着便热烈起来。 “请把灯光暗些。” 灯光柔和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模糊——演出当时正是这样。 是的,把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我摘下眼镜放到衣袋里。 演奏开始了。我的心回到了那天的“玛雅”…… “喂,是新山君吗?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当时,也是这位 真野先生用内线打来电话,这是灯光已经调好了的信号。 “哦,多谢,费心了。” 从这话一出口的瞬间,我就感觉整个身体是飘在空气中了。我最紧张的是摘掉 眼镜在几近黑暗中踏入演奏厅的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到钢琴前。 但是,必须要走过去。无论多么暗也不能戴上眼镜,那样就会被识破是假冒的 夏树了。 万幸,有一束投在键盘上极弱的光线帮了我的大忙。我终于站到了钢琴旁,我 一边小心翼翼地别让假发掉下来,一边慢慢地向观众鞠躬行礼。 在柔和的掌声中似乎有一丝生硬。 躺在休息室沙发上的夏树也应该听到掌声了吧?此刻他是什么心情?是在绝望 地盯着受伤的右手吧? 被粘在恐吓信信封里的剃须刀片,把夏树右手的食指纵向割开了一个很长的口 子。当我走进休息室时,夏树就那样让鲜血从右手上流淌下来,精神恍惚地呆坐在 沙发上,双手捧着恐吓信,但是目光却在空中游走…… 当我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后,立即作出了决定并采取了行动:我装作自己受 伤来到前厅,拿着急救箱又回到休息室。接着赶快查看了夏树的伤口,伤口比我想 象的要深得多:一直伤到肌腱。也许是因为剧痛导致的休克,夏树已经感觉不到疼 痛了,在我消毒包扎时他连一声都没吭,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明白这个手指再也不能 弹钢琴了。那一新一旧的两枚剃须刀片真是极致地发挥了各自的作用。 钢琴演奏无论如何都无法进行了。可问题是,如果就这样停止复出演出的话, 那么要让夏树第二次复出几乎是不可能了,而且要说明停止演出的理由必然会涉及 到夏树的伤口,那么恐吓信的内容就会公开。 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呢?我把背包里的东西都倒 了出来,脑子在快速转动着:用冷却喷雾剂,能麻醉帮助止痛但是麻木后根本无法 弹琴。用咖啡因提高兴奋度,或者用录音机,坐在钢琴前装作弹琴,放录音……难 道真的要这样吗? 突然我的手触到了一个东西——长发的假发套。那还是以前夏树患了圆形秃顶 症时为了演出买的,以后经过治疗头发都长出来了,就再也用过。快一年了,它一 直丢在这里。 这个东西怎么会在我的包里——哦,想起来了:有一次排练,我闹怪戴上假发 装夏树,之后就随手扔到包里了。 “哥哥。”是夏树好像进过深思熟虑的声音,我抬起了头。 “那个,戴上看看吧。”夏树用下颌朝假发套点了一下。 当我明白了夏树用意的那一瞬间,我感觉一阵微弱的战栗从我的后背袭上头顶。 因为是亲兄弟我们俩长得很像,个头也差不多。以前我胖一些,现在夏树长了 很多肉,我呢反而瘦了一些,这样我俩的胖瘦也差不多了,如果都穿上黑衬衣和牛 仔裤,几乎无法分辨。所不同的只有发型和眼镜了。如果我戴上头套,把眼镜摘掉, 再让灯光暗淡些,那么应该不会被人识破吧。 最重要的是音乐。之前我们在一起排练的时候,我曾认真地演奏过,而且我们 还四手合奏过,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代替夏树。但是,是否能弹出夏树独特的风 格,对此我真没有把握。 当我紧紧盯住头套的时候,感到一种鼓励在心中涌起。夏树的这次表演是要演 奏出“大和田四重奏”,要一个人演奏出四个人的合奏,而现在这个任务将由我代 替夏树完成。 当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夏树那充满凄凉的眼睛正看着我,就这一瞬间, 我在内心已经坚定地答应了。 刚开始,由于紧张手指的汗水让我感到滑滑的,但在第一支曲子快要结束的时 候,以前弹琴的感觉都回来了,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记了眼前的观众,只感觉背后站着大和田乐队 的成员,这种感觉让我全神贯注。 大和田克彦的小号自然不用说了,就是今井龟太大贝斯那低沉的音符以及榎田 幸太郎像进攻时怒吼般的架子鼓,都通过我的手指变成了一个和弦,不断地在空气 中散开、回响…… 但是,始终响在我耳边的还是新山夏树的钢琴,也许正是它才让我支撑到演奏 结束。 无法判断夏树离开“玛雅”的准确的时间,但我想应该是在演出即将结束的时 候。最后一支曲子是《最后的合奏》,这是我们两个人都很关心的,所以只要可能 夏树就会坚持听完。 也有可能是在演出的中间离开的——听到一半觉得很好就放心地走了。 演出结束后我回到休息室时已经没有了夏树的踪影。桌子上有一张纸:我先回 去了,后面就拜托哥哥了。 这绝对不是开玩笑,其中一定有什么含义。我将便条折起放到口袋里,急忙换 好衣服,并将右手用纱布包好——又“变”回了高崎春雄。接着我算好了时间,适 时地告诉大家夏树不见了。 夏树的去向应该是他自己的家吧。 尽管我没想到夏树会死,但让他一个人待了那么长时间确实让人心焦。 可还是晚了。 冲进房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的夏树的背影。带血的右手无 力地垂在后面,从去掉了绷带的伤口清晰地看到了暗红色的肉。当我将手放到夏树 的肩上时,他的脑袋一下子就仰到沙发背上——脖子几乎被割断了,伤口下满是鲜 血的喉咙清晰可见。在沙发的后面有夏树的剃须刀,他右手上的鲜血大概就是用这 个刀片切开喉咙时弄到的吧。 虽然没有遗书,但可以肯定是自杀。 夏树的真正的死因是什么?是因为右手食指受伤结束了钢琴演奏生涯而彻底绝 望,还是因为恐吓信而产生了罪恶感? 但有一个赶也赶不走的念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夏树是在给我让位置! 我放弃了钢琴而转向监制,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夏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但 是这却让夏树背负了沉重的枷锁。今天的演出,难道不是夏树为了让我重新弹琴而 精心设计的吗?等等力的恐吓信难道不是让夏树产生“现在就和哥哥交换位置”想 法的原动力吗?还有他的消失,难道不是为了让大家知道这次演奏并不是新山夏树 而是高崎春雄吗? 然而,当我有了这些想法的时候已经是在夏树死后很长时间了,也就是在读了 岸本的文章以后。 那天,当夏树的尸体摆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上面这些问题。当时 脑子里全部都是如何收拾这个局面。按照现代医学的发展,伤口受伤的时间是会很 准确地被推算出来的,而这么严重的伤口肯定不能弹琴。到那时人们肯定会问,当 时演奏钢琴的人是谁?那么真相大白只是时间了。 真是这样的话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所以这次演奏会的演奏者一定要 是新山夏树。 要这样就要回避夏树在演出前受伤的事实,那只有将受伤的食指从根部切掉。 我将夏树右手的食指上的血迹擦干净,而且这样的话,很可能会被认定为他杀。这 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啊。 用菜刀将切掉的食指剁碎后扔到马桶里冲掉。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呕吐了好几次, 都做完后我拨打了报警电话,应该只耽误了十几分钟。 向警察的说明比较简单。卫生间的血迹是我抱夏树时将血迹弄到衣服上了,而 到卫生间是因为见了尸体很恶心就到卫生间呕吐了,正好马桶里还有我呕吐的痕迹, 因此,警察并没有什么怀疑便此结束了询问。 夏树的便条常常会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后面的就拜托哥哥了”。这仅仅是字 面上的意思吗,还是那个让我赶也赶不走的念头呢? 实际上,从那以后,我也曾非常用心地再一次弹奏了那些曲子,但不知为什么, 无论我怎样努力始终都没有弹出那天的效果来。 ——录音到了《最后的合奏》这首曲子了。在结束了“暂停营业”后进来的顾 客都静静找了位子坐下,店内只有钢琴曲。音质确实不太好,但是却带来了当天演 奏会的气氛。 乐曲中有Guru的叫声,好像是在与钢琴曲合奏。对,Guru也参加了合奏。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个演奏,不是我的,也不是夏树的,这是我们兄弟俩的 最后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