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双雕 这几句呼声不但引起了我的注意,连霍桑也不能不放弃了德兴走到外面去。我们 到了客室的外面,看见南道中挤满了人。前门口有一个中年妇人,手舞足蹈地要走进 门来,有几个警士和一个容深棕色西装的少年在阻止伊。伊便且哭且呼地闹着。检验 吏的检验工作似乎已经完毕了。检警厅里的黄淮事,正向许志公问答。姚国英和陆樵 竺并肩站着。 姚国英横目瞧着樵竺,嘴里哈着道:“这样重要的证据,你怎么竟会遗漏?” 陆樵竺却背负着两手,耸起了肩膊,默口无言。霍桑似正注意着外边的妇人,没 有听得姚国英的说话。我也不知道姓国英所说的重要证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 便发问。 陆樵竺似故意把别的话打盆的样子,也瞧着门口外面,说:“这女人真有些无理 取闹!” 霍桑忽回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说无理取闹?伊不是喊着凶手是汪镇武吗?” 陆樵竺道:“我瞧伊的话不像是有根据的。伊不是有些发疯的样子吗? 许志公完毕了和淮事的风话,恰巧走过来。他便附和着道:“伊清晨来时,口口 声声说谋杀洋战的是我,要和我为难。现在伊又寻到玉芙的哥哥汪镇武身上去了。 霍桑似答非答地说:“无论如何,我们应当让伊说个明白。 他从人丛中走到门口去。我也跟在他的后面。那时那黄淮事和胡秋帆区长,比我 们先到门外,正在那里安慰傅祥鳞的婶母。 伊仍不绝地呼喊:“汪镇武是凶手啊!他现在已经逃走了。你们快快去把他捉回 来啊! 我觉得这半老妇人的两目怒睁,目珠红赤,眶圈上现着黑色,头上发会蓬乱,穿 一件深栗壳色的花绸薄棉袄儿,下面没有系裙,衣钮也不曾扣齐。伊的状态确有几分 疯狂。 如果要和伊静静地谈话,事实上显然已办不到。伊旁边的那个面貌俊秀穿西装的 少年,仍在竭力劝阻伊。我后来查明,这人叫杨伯平,是那妇人的内任,和傅祥鳞是 表弟兄。 那少年高声说:“姑母,别这样。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姓汪的虽已走了,究竟逃 不掉的。现在你回去,得赶紧给表兄办后事。 那上唇上留着短须的黄淮事正呆瞧着妇人的乱发,无从接口,旁边的戴眼镜高个 子的胡秋帆区长,忽连连点头,乘机说话。 他说:“这话不错。姓汪的若使真是凶手,我们决不会让他漏网。现在你这样子 吵闹没有用。你说汪镇武是凶手,你究竟有什么理由? 可是那妇人除了半哭半喊乱吵以外,没有别的说话。 伊的内侄杨伯平代替伊答道:“我的姑母并无子息,祥鳞表兄是兼桃的。他现在 忽遭惨杀,伊受惊过度,便失了常态。伊说姓汪的有凶手嫌疑,我刚才也听得说过。 昨天午后,江镇武穿了军装,到我姑母家里去找祥闻。祥城一听得他的名字,便托词 不见;那姓汪的便快快地退出去。当初我姑母还不以为奇。今天早晨,一表兄的惨案 喧传以后,有几个邻居告诉我的姑母,据说有好几个人瞧见汪镇武从表兄家退出去以 后,曾摸着他身上佩带的手枪,向着表兄的门口和齿咒骂。现在想起来,这人确有可 疑。我表兄为什么怕他不见,姓汪的为什么威吓咒骂,都是很可疑的。刚才姑母曾赶 到姓汪的家里去,据说汪镇武昨夜里已经连夜走了。因这一点,他当然觉得更加可疑 了。 我听了这一番话,觉得这汪镇武的确很有嫌疑,无怪死者的婶母要这样子了。霍 桑虽仍处于旁观的地位,默然不语,但当我的目光移向他时,他曾向我微微点头。这 一种举动,至少可以表示他对于这一节认为有注意的价值。 黄淮事自然是这时候的负责人。他便表示接受似地答道:“既然如此,这问题我 们当然要加以研究。现在你姑母在这里乱噪,不成事体。你姑且先陪伊回去。你们若 要把尸身扛回去安殓,也尽可以办了。这姓汪的虽已走了,如果确有关系,我们一定 可以把他追回来的。你们尽放心好了。 杨伯平便又婉声劝慰他的姑母。这妇人的神志似乎已清醒了些,也已领会了淮事 的说话。伊果真住了呼喊,靠着那少年的肩缓缓地退出去。 我和霍桑又回到里面。我见姚国英已把那凶刀内手里,刀柄上仍裹着一块黑布。 他执着刀走近我们,给我们察验。 那刀的全部足有十英寸长,刀身居五分之三,刀头尖锐,刀背很厚重,刀锋雪亮, 非常犀利。刀柄是牛角制的,带些儿橄榄形。这刀明明是西洋货,平常少见,好像是 一种军用品。 姚国英指着刀柄上裹着的黑布,说:“因着这块黑布,刀柄上便没有指印可寻。” 他说着,又摸出一方浅紫色的纸,向黄淮事说:“这把刀和这一张纸,暂且由我 保存。 别的证物都在胡区长那边。 黄淮事应了一声,旋过头去,向江湾警区的区长胡秋帆说话。 “你可把一切证物交给我。我打算先回厅去了。这个许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兴, 都是本案的事主。这里的手续完毕以后,你应得负责送他们到厅里去候审。”他又回 头来向着姚国英和霍桑说:“以后你们如果有什么发现,请随时报告。 姚国英和霍桑都答应了。那湖区长便吩咐警士们把箱子打开,将案中的证物取出 来移交。霍桑走到那证物箱的近边,留神地瞧胡秋帆——一点交。 一会,霍桑忽引手指着,向黄淮事道:“淮事,可否应许我一个请求?这一本日 记,能不能也暂时留下?我要细细地瞧一瞧哩。 黄淮事也应许了,接着,便带着随来的检验吏等一行人先自离去。 霍桑向姚国英说:“我们也可以走了。我打算往汪镇武家去问问。你也得去查查 傅祥鳞已往的历史。但在离去以前,我还要问一句话。”他忽向许志公招一招手,似 叫他走近些来。等到许志公走了过来,霍桑又继续问道:“这汪镇武既是玉芙的哥哥, 当然也是你的表亲。他的行为品性,你可也深知底细?” 许志公低沉了头,顿了一顿,似乎有些滞疑不决。一会,他才缓缓答话。 “我们虽是表亲,但很疏远,我不能说深知他的底细。因为他离家太久了,我们 已好久没有会面。若说他早年的性格,确是很刚直豪爽的,所以他后来在军界中干事, 和他性情确很相称。 “他离家已经多少年?” “他自从到日本去学习陆军以后,便没有在家安居过一个月。我记得他在到广东 去以前,曾回家来住过两个星期。那时我曾和他会过一面。后来一连三年,直到前天 星期五他方才回来。 “这一次你可曾和他会过面? “还没有。我听得他回来的消息,本想约他出来谈谈,但刚才听说他已经匆匆地 走了。 姚国英插口问道:“他和你的感情怎么样?” 许志公答道:“我早说过,我们会面的机会很少;故而虽没有密切的友谊,也并 无恶感。 陆樵竺忽自言自语地咕着道:“我们的目光不能不放远些啊。我瞧这很像是一件 ‘一箭双雕’的玩意儿! “一箭双雕”?这是指什么说的?霍桑也现出注意的神气,但他也同样没有发问 的机会。因为这时候姚国英忽把那张浅紫色的纸展了开来。 他问许志公道:“你瞧瞧这封信。可认得出是什么熟识人写的? 我记得这张纸就是他刚才向黄淮事要求暂时留存的,谅必有重要的关系。我也凑 近去瞧瞧。那是一张浅紫色西式布纹纸的信笺,写着两行钢笔的细字,墨水是用紫罗 兰色,字迹很瘦细,像是女子写的。 那纸上写着:“今夜九时,在迎月桥等你。切勿失约。知上。二十二日。 我把信念了一遍,暗忖这“二十二日”三字,分明就是昨日的日期,但约会的地 点却不知道。许志公的眼光在信纸上凝视了一会,忽视出一种诧异的神气。他的嘴唇 微微牵动了一下,接着又像自己忍住的样子。 霍桑问道:“许先生,你要说什么? 志公缓缓答道:“我知道那迎月桥就在这里赛马场的西面。 “那字迹呢? “我不认识。 姚国英忽瞧出破绽似地逼着说:“你为什么不老实说?我瞧你的神气,这纸上的 字迹,你明明是认得出的。 许志公期期然道,“这——这个我不能说。我觉得这字迹似乎是见过的。但这一 点关系很大,我决不能信口乱说。 姚国英道:“你放心。你即使说了出来,我们也至多用做参考罢了,当然不会得 就把你的说话当凭据。你姑且说说,这字迹究竟是像谁写的? 许志公又凝滞了一下,才说:“那末,我只是随便说说。这字迹很像我的表妹汪 玉芙写的。黑你们就要往汪家里去,是不是玉芙的笔迹,一间便可以明白。” 姚国英点了点头,便向胡秋帆道:“现在我们分头往汪家和傅家里去侦查。这里 的一切事情,你负责办理罢。” 当我们和姚国英一同离开许家里的时候,傅家里恰巧派了人来抬尸。许家的老宅 中也有几个人来。镇中的乡人们闻风来瞧热闹的,也愈聚愈多。坦士们虽竭力驱散, 竹篱外仍图集了近百个人。我们三个人破了重围,方才踏上那汽车大道。那陆樵竺也 急急地跟了出来。 他向我们说:“我也要往汪家去证实一下哩。 姚国英问道:“你要证实什么?” 陆樵竺道:“我要证实我的‘一箭双雕’的推想。” 我记得他刚才确曾说过这句奇怪的话,至今还有些莫名其妙。此刻他又自动地重 新提起,这闷葫芦也许可以打破了。 姚国英又问道:“怎么叫做‘一箭双雕’‘” 陆樵竺道:“据我推想,那凶手一方面杀死了博祥联,一方面又陷害了许志公, 他却从中取利。岂不是一箭双雕?” 霍桑搀言道:“你所说的从中取‘利’,是不是指玉芙说的? 陆樵竺作得意声道:“着啊!据我看来,这里面不止是现在流行的所谓三角恋爱, 也许是方方的四角形呢?” 姚国英也已领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那凶手就是汪玉芙的第三个情 人?” 陆樵竺直截承认道:“正是。我敢说那个江镇武一定没有关系。现在我到汪家去, 就想从那女子方面进行。这一封信如果确是伊的,当真非常重要。我今晨察验时没有 发现,不能不承认是我的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还是他的自大的一贯作风,我也不再计较他的措词。但他说的那 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向姚国英问明白以后,才知道那张浅紫色的信笺,本藏在 死者袍褂里面的物华葛夹袄袋中。陆樵筅夜间遗漏了不曾发现,直到验尸时,被检验 吏查出,方才姚国英抱怨他错失重要的证据,也就是指这东西说的。 霍桑也说道:“这一张信笺当真重要。假使能够证明它的来山,这一件黑漆的疑 案也许可以放一线光明。国英兄,我想迎月桥的地点,也不能不去察勘一下。现在这 信笺暂且交给我。我要去问一问。调查完毕以后,我们在区野里会面。” 这时候我们已进了镇四。傅祥鳞住在镇上的北街,汪玉芙却就近镇四。我们就在 镇口分手。姚国英本叫我同着他往傅家去,我一来要瞧瞧这集中有关系的汪玉芙,二 来我和霍桑二人探案时往往形影不离,所以我回绝了国英,只让他一个人去。陆樵竺 本是要往汪家去的,因此他和我们同路。不过他的进行的目标,似乎和霍桑的不同。 汪玉芙的家是一宅旧式民子,屋子的年龄也将近就衰。门前六扇黑漆墙门成了灰 白。 堵门间里设着一个成衣店。我们走到里面,穿过院子,便踏进一个五开间的大厅。 厅上的见很大柱,下端已露着朽烂的痕迹,粉墨盲校,也都黝瞻失色,而且有不少破 损之处。 厅上陈设寥寥,一张润几黝黑而堆满灰尘,太史揭只剩了五只,并且敝旧零落, 处处都呈露式微后的大家庭所表暴的一种暗淡萧条的气象。 我们刚才踏进大厅,有一个老妈子从那一排漆至剥落的屏门后转出来。霍桑掏出 名片,上前打一个招呼。老妈子便回身进去通报。 一会,伊走出来说:“小姐请你们进去。伊在书房里等。” 我起初还自略喜,我们目的要见玉芙,拍摄的竟就是伊自己,可算巧极。后来才 知这宅大屋中本来没有男子,伊的父亲早已去世,伊的哥哥镇武又已从军出外,伊母 亲虽还在世,此刻却卧病在床,故而事实上玉芙不能不亲自招呼。我们三个人被引进 了书房,彼此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大家就坐下来。 那时候我的视线的对象,自然要争先集中在玉芙身上。伊的身材略略比一般女子 长些,肌肉丰匀适中,年龄似乎还只二十一二。发髻还留着,瓜子形的脸儿,玉琢一 般地白皙,虽隐隐有几粒细麻,但并不减损伊的妩媚。一张榴红的小嘴,配着一个匀 称的鼻子和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显得非常活泼多智,不过这时眼睛中包含的是优戚。 伊的装束也相当华丽,若不是在这屋中见伊,也许不相信伊就是这幽黯古老屋子的主 人。伊穿一件旗袍,质料是一种淡黄色的外国缎,袖口只留到肘弯,饱边和袖口上, 都缀着三四寸阔的闪光花边。因着伊腰肢的柔娜,又穿着一双黑漆皮的高跟皮鞋,举 步时光彩耀目,越足助伊的娇美。 出乎意外的,这书房的布置已一半带着政化,而且家具都是流行的新式,和我在 大厅上所见的情状恰正是个对比。那一张书桌和四只坐椅,。一只小圆桌和两口玻璃 的书橱,完全是西式麻栗的。上面也装着泥谩,窗上挂着淡蓝执纱的帘子,分明这旧 屋的这一部分已经过应时的改造。我的忙碌的眼光,正要移到墙壁上的书架和几张西 装少年的照相上去,忽而有一种尖脆的声浪触动我的耳朵,使我再不能闹闹地乱瞧。 我听得汪玉芙厉声地说:“先生,说话请留神些Z 如果再这样子传口胡说,这屋 子里容不得你!”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