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来自遥远的大峡谷的喃喃细语。来自他们血液的喃喃细语。 也许她已经怀孕了吧?那样的话德克会有多么惊喜呢。 或者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吧。在特洛伊市,阿莉亚的住所那儿,他们就没有 采取过什么避孕措施。之后一直也没有。也许他们早已彼此会意,都想要个孩子 吧?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阿莉亚从德克那里学了这句话。她觉得,这话那么宿命, 又那么乐观。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不由得微笑起来,这句话好像释放了她一样,让她去 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们结婚了,每一个夜晚,都是一场探险。 在阿莉亚生命的深处,那最隐秘的部分,这个男人是全新的,他有时甚至没 有名字。 那就叫他“丈夫”吧。 她紧紧抱住这个她的“丈夫”。她的长着浅浅斑点的胳膊虽然纤细却很有力。 狡猾而不顾一切的力量。从八岁起,阿莉亚就开始弹钢琴,如醉如痴、不眠 不休地练习弹奏音阶,胳膊、腰部、手指都练得坚强有力。眼下,阿莉亚用这臂 膀,竟把这个不同寻常的男人抱在怀里据为己有,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但她还是 很谦卑。甚至她也许还有点儿吓坏了。阿莉亚知道,上帝(她可不信上帝,至少 白天不会信)随时会把德克从她身边抢走。 他们会在白天做爱,也会在晚上。白天做爱(像是在饭前吃巧克力,有一种 偷欢的感觉),就像婚姻生活的新鲜感,总会慢慢淡去,尽管慢得几乎让人觉察 不到。然而在夜里,做爱仍时时炽烈、虔敬。做爱之后,德克会婴儿般甜蜜温馨 地依偎在阿莉亚的身边。这个时候,阿莉亚就会轻轻抚拍着丈夫,摩挲着他魁梧 健美的身躯,拨开他眼前的头发,喃喃地说:“亲爱的丈夫,我爱你!”阿莉亚 相信,再没有别的哪个妻子会如此恋慕丈夫了。她相信,她早已疏远的父母,一 定从未如此相互恋慕过。而且,利特莱尔夫妇早已人过中年了。阿莉亚很为他们 惋惜。又对他们为自己树立的生活榜样感到害怕。那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绝不 会发生在这个男人和我身上。 阿莉亚微笑着想起来,在牧师家里,在哥哥姐姐的注视下长大的那个阿莉亚 ? 利特莱尔当时是个多么阴郁、沉闷而又任性的女孩儿呀,她还是个灵牙利齿、 胳膊肘灵活、成绩全优的女学生,在教堂里(私下)总惹人烦,尤其是在她父亲 做弥撒时她老也不消停。然而,按说她一切都不该得到的,可她现在很幸福。 阿莉亚做了德克? 波纳比太太刚刚15天的时候,一天晚上,透过床边的窗格, 他看到天空中一弯镰刀样的月亮。穿越重重夜雾,月亮变成了在不停眨着的眼睛。 阿莉亚正轻拍怀中沉睡的丈夫。她想要永远保护他!她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 阿莉亚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她又努力睁大,想要穿过巨大的尼亚加拉大峡谷看 清她的丈夫——那是什么呢?一条紧紧的绳索?只是一条绷紧的绳索吗?德克背 对着她,漂亮的淡黄头发随风轻舞。他穿了一件牧师服,拿着一根12尺长的竹竿 来保持平衡。这种事情,在马戏团里表演还差不多,在这里不是找死吗?而且这 里还有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是在他们彼此深爱的时候呢? 在河边,阿莉亚紧靠在一根铁栏杆上,那栏杆都勒进了她的腰里。她向着他 大声喊着,那声音刺耳、可怕:“回来啊!我爱你!你不能丢下我!” 他们结婚了,在热恋之中,在匆忙之中。 不管一切流言、议论和谴责。不管泪水涟涟的公开反对。你怎么能这样?你 是怎么想的?只为自己考虑吗?吉尔伯特才死了几天?你不感到羞耻吗? 婚礼只有一个简单的公证仪式,甚至没有在教堂里,没有在新娘的家乡特洛 伊市。而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就这么在市政厅里一个不公开的仪式,连亲戚都 没有请。不知羞耻! 阿莉亚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才不哭呢。 她再也不想哭了,现在她是如此的快乐。 阿莉亚郑重地解释说:“确实,这事是有些羞耻。羞耻就像打翻的垃圾桶, 但正是羞耻堆起了这个世界。记得集中营吗?纳粹的那些集中营?尸体就像木材 一样堆叠在那里。‘幸存者’呢,一个个皮包骨头。在我的生命里,你们可以看 到同样的图景。他们和我,生存在同样的历史中。所以,你们也是一样应该感到 羞耻,甚至无地自容。但你们要知道,德克? 波纳比和我不会分担你们这种羞耻。 我们彼此相爱,也没有原因假装不爱。尤其是,我们觉得自己的私事不关你 们任何人的事。“ 这短短的几句话讲得多么精彩,简直完美无瑕。不过,阿莉亚下唇微微的颤 动,暴露了她内心的情感。 利特莱尔太太气坏了。利特莱尔牧师则像耶稣从神庙中赶走放债的时候一样, 狂怒如雷,不许女儿再回家,永远不许。 他们结婚了,不需要发誓说,不离不弃、致死不渝。 他们结婚了,这种幸福不关上帝的事。 他们结婚了,新娘可能已经怀孕了。 在初恋的狂喜中,阿莉亚极力不去设想爱情的结果。起初的那些日子、那些 个星期,她的大脑完全陷于爱情的狂热之中。她像一个在跳舞的头晕目眩的小女 孩儿!跳啊!跳啊!彻夜不休,不知疲倦。 我不能告诉丈夫:我可能怀孕了,也许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就像我不会对他 说: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知道我是会被诅咒的。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做 你可爱的妻子。 他们结婚了,在婚姻中,你会想要孩子。早晚的事。 结婚,意味着性交。性交是婚姻在身体上的结果,这里面没有抽象的东西。 “我必须现实一点儿。” 阿莉亚不由得责骂起自己来。在对满意婚姻的狂喜中,她不得不思索这些事 情。它们不会自行消失的。 其中之一是:她已经数周没来“月经”了。(她多么讨厌这个词啊!仿佛闻 到了那种难闻的味道,她不由得皱起了鼻子。)她上次“月经”是在复活节之前 的4 月15日。那还是在她做厄尔斯金太太之前很久。阿莉亚毫不怀疑,她停经是 因为对自己婚礼的惊慌和担忧。她的体重也在下降。医学上讲的“正常体重”, 阿莉亚从来没有达到过。她的青春期(又一个难听的词)来得也晚,她一直到16 岁才开始发育胸部、臀部,才开始来月经(她顶讨厌这个词)。是她高中那个班 里最晚的(至少,是最晚的几个中的一个)。之后,她也一直没“规律”(又一 个难听的让人羞耻的词)起来。利特莱尔太太是个丰胸肥臀的女人,如果她注意 到自己女儿的身体发育情况,一定会尴尬到难以启齿去说它。后来,在高中时阿 莉亚开始不来月经的时候,利特莱尔太太带她去看了医生。那个医生盯着他桌子 上的镇纸,嘴里咕哝说,阿莉亚这种情况是“不少女孩子都有的发育迟缓”—— “晚熟”——她可能会有种病叫“无月经”。 “无月经”!没有比这更难听的词语了。 坐在马格鲁德医生的诊所里,阿莉亚窘迫万分,她盯着膝盖上自己那双生有 斑点的手,指甲上带有啃咬过的痕迹。 “无月经”。马格鲁德医生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体重过轻的 女孩子身上,她们成熟“迟缓”。 这可就意味着,阿莉亚结婚以后,会很难怀孕。 (或许像阿莉亚猜想的那样,它可能意味着很难确定什么时候怀孕,除非跑 去找医生做个怀孕测试,但阿莉亚根本不想去。) (天哪,她必须告诉德克? 波纳比这些烦人的女性的事情,真让人发窘。都 是“女性的烦恼。”波纳比夫妇是浪漫的一对,就像弗雷德? 阿斯太尔和金吉尔 ? 罗杰斯一样。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等在那里的房间时,舞曲会马上响起来。) 他们结婚了,所以成了丈夫和妻子。 在月神公园7 号,这些角色在等着他们,就像他们迅速脱下的印着花押字的 浴袍在等着他们一样,他们充满了幸福和感激。 德克敬畏地说道,“我无法想象遇到你之前的生活,阿莉亚。那时候一定很 浅薄很空虚……如同没有氧气。” 阿利亚拭去眼角的泪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她倒是能够记起遇到德克之前 的生活,那时候她是牧师的女儿,生活整洁、忙碌,圈子很小,就像扎在身上的 围裙。她要教音乐课,她有学生、父母和家庭。回想起这些生活,阿莉亚就觉得 喉头发紧,觉得近乎窒息。是的,那是没有氧气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