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德克不安地向外扫了一眼,好像是怕有人偷听。阳台上朝外的窗户装的是百 叶窗帘,别人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而不会被发现。这些窗户大都开着。德克点了 支烟,开始喝第二杯酒。可恶的克劳丁到底在哪儿呢? 德克陪着阿莉亚走下种着草坪的斜坡,走到河边的小码头上,跟她聊起自己 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父亲还在世。他有自己的船,对航行,对这条河都十分热 爱。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是个鲁莽的孩子。有几次,我差点儿 出事。”德克说着,有些烦闷。阿莉亚不知道他在为了什么而懊悔,是为了过去 那些所作所为,还是为了过去本身呢?一阵河风吹来,清新、爽快。近处,帆船 毫不费力地滑过。在这儿,夏洛特的码头上,听不到大瀑布险恶的轰鸣声;它在 下流数英里开外的地方。这个码头水流不是很急,人们可以从这儿跳下河去游泳, 河水不会一边让你尖叫着一边把你带向死亡。我也能住在这儿。还有我们的孩子。 为什么我们不能继承这些呢?阿莉亚不知道这些不值一提的想法从哪儿冒了 出来,真是出乎意料。 这个码头该修了。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就已经明显让它来回摇摆,吱吱作响。 在这儿只停了一艘船,是一只从前的白色旧帆船。阿莉亚忽然很想上船在这 条大河的波浪里摇晃颠簸一番。她撒娇似的靠到丈夫的肩膀上说,“你的旧船好 像给遗弃了。待会儿吃完饭开船带我出去逛会儿吧,德克?” “好,一会儿去。” 说这话时,德克带着强装出来的热情。阿莉亚能感到他心神不定,他看看表, 又回头看看房子那边。她在德克的身边,德克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有 点儿不像他了。这让阿莉亚感到某种拉力,来自那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 “我想你母亲已经出来了吧?那个人就是吧——” “不,那是埃塞尔,她在看我们在哪儿。” 都快下午一点了。德克脸色闷闷不乐,头发也给风吹乱了。他带着阿莉亚回 到了阳台上。太阳已经不在正头顶上,但是却出奇的热。这个地方的天气,云层 总是厚厚的,虽然有一轮发白的太阳斑斑驳驳地照着,还是常常水汽弥漫,潮润 润的。在伊利湖和安大略湖两个大湖之间,天气总是变化无常,难以捉摸。这样 苍白刺眼的太阳一照,夏洛特的草坪也显得灰褐难看,毫无生气,杂乱不堪。玫 瑰丛都染上了黑斑。让人觉得这块地正被忽略,就像生命正在消逝一样。从后面 看这所房子,像是从后台看舞台上的演出一样,本来富丽堂皇的石料大宅显得风 侵雨蚀,有些破败。石头上已经有裂缝,生锈的檐槽上生了一条细细的青苔,像 条蜿蜒细长的蛇,似乎把房子也给加宽了那么一点儿。 阿莉亚局促地笑了。“可能这个星期天不太合适吧,德克?” “我也在这样想,”德克神情严肃。 阿莉亚从未见过高大、英俊、自信的丈夫这么心烦意乱、神经质,而且愤怒。 他们回到了阳台上,但克劳丁还是没有出现。尴尬的佣人又跟刚才一样道了 歉。 德克说,“如果我妈希望我们去找她并求她和我们一起进餐的话,那她错了。” 阿莉亚吃着开胃点心,装作没有听见。她又倒了一点美味的血红的辣味饮料, 因为德克不愿再倒给她了。她配着血腥玛丽又吃了一些蟹肉小羊角面包。她流了 满嘴的口水,饥肠辘辘,即使胃里一阵阵的恶心。 德克忽然说,“阿莉亚,我们走。你的手提袋呢?” 阿莉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深吸了一口气。她要克服这一瞬间的虚弱。她一 定不能屈服。她的眼皮又跳了。她不想看见那条被遗弃的小帆船,在码头那边愚 蠢的、无休止地来回摆动。呕吐好像是晕船病。她把视线从河上转回来,忽然看 见12尺外的窗户上,有张鬼魂似的脸。或许只是她的幻觉?但视线只一恍惚,那 张脸就不见了。 阿莉亚希望德克没有看到。 “埃塞尔,告诉你的主人,她的无理无法让人忍受。永远都不要邀请我和我 的妻子再到这里来了。” 德克一把抓住阿莉亚的小臂就往外走。他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抓过阿莉亚! 阿莉亚穿着高跟鞋,跌跌绊绊的,想要挣脱。但是忽然很可怕地她喘不上气 来,窒息了。然后胃里猛地一阵恶心。她完全无法控制胃里一阵阵的痉挛,把傻 傻地吃进去、喝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弄脏了自己粉色的麻布长裙,玻璃顶的 桌子,还有这个石板铺砌的阳台。 “阿莉亚,怎么搞得,”德克很恼怒,“我不是提醒过你的吗?” 这是1950年,似乎每个人都怀孕了。 阿莉亚一阵阵的恶心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在早上。 和德克? 波纳比结婚三个月——12个星期零两天之后,阿莉亚终于还是去看 医生了。一个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电话本上查来的名字:派伯。 “波纳比夫人,好消息!” 阿莉亚一下子哭了出来。哦,她其实已经练习过这一课的情形,她微笑而且 淡定,甚至还穿了一身时髦的衣服,想给派伯医生和他的护士留一个好印象。但 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像个火车头一样向她疾冲过来的时候,她无力抵抗了, 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派伯医生,这个有点上了年纪 的尊贵的绅士,看到阿莉亚这个样子被吓坏了。派伯医生的诊所在大瀑布的市中 心,走得快的话,从月神公园到那儿只要15分钟。 阿莉亚恳求说,“医生,千万别告诉我我怀孕多久了。别告诉我预产期是什 么时候。千万别!” “但是,波纳比太太……” 阿莉亚试着解释这一切。不,她无法解释。她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还不时擤 着鼻涕。哦,为什么那个男人不是在我们结婚之前自杀,而是在之后呢?她结结 巴巴地说: “派伯医生,确实——我很高兴。我结婚了,而且我很幸——幸福。我爱我 丈夫——我们七月才结的婚——而且我们也想要孩子——但是我不能确定——我 是说,我不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派伯医生吓坏了,看着她不明所以,那表情像利特莱尔牧师给吓坏时看她的 表情一样。看到医生这样的反应,阿莉亚赶紧试着解释她第一次婚姻的情况—— 它时间短暂、完完全全是“悲剧”。阿莉亚尴尬地扭动着,告诉医生她的前夫如 何“射精”在她身上,在她两腿间。哦,她还是个处女——但是她知道处女是不 会怀孕的。高中时这种粗制滥造的实用知识会在学校里流传,一个长老会牧师的 女儿也会听到这类知识,又吃惊又害怕,把它归做未来的参考,还会想,我肯定 不会的。绝对不会。不会! “我不要知道,医生。如果我已经怀孕16周的话,我前夫是——会是——本 应该是——孩子的父亲。如果我只是怀孕了12周,那我现在的丈夫就是孩子的父 亲。可能孩子会早产么?也说不定是晚产?”阿莉亚知道可怜的派伯医生肯定是 尴尬极了。都是被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女性事情给闹的,她不敢抬头去看医生。 “医生,求您:我不是一定要知道的,是吧?我丈夫也不必知道,是不是?” 派伯医生把一盒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推到阿莉亚面前,阿莉亚感激地抽了一张, 擦了擦脸。派伯医生好像从以前的记录中听说过波纳比这个姓,德克? 波纳比, 至少是波纳比这个姓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超乎阿莉亚期望的权威口吻 说:“波纳比太太,你怀的孩子不可能大过13周。这是我的估计,我是很少出错 的。可能会错一两天,或者一周,但不会再多了。所以波纳比先生才是孩子的父 亲。你的预产期应该是在明年四月。如果你愿意,下次你来时我会给出更准确的 时间。”阿莉亚马上放心了。 阿莉亚快要晕了:“不了医生。这已经够准确了。四月。” 派伯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握了握阿莉亚的手。她的手潮湿冰冷。跟死尸的 手差不多,得要暖一暖了。他和蔼地说,“我建议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波纳比太 太。跟我说的话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把好消息告诉你丈夫,然后出去庆祝一下。 很快我们会再见面的。祝贺你。“ 他们结婚了,而且阿莉亚怀孕了。他们高兴地庆祝了一番。 从日历上看,我出生在春天。 早产了一个星期。或许是两个呢。 纽约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除了三月下旬之外,从感恩节到现在一直大风狂啸, 雪盖冰封。在月神公园7 号,在公园里的那条街上,雪莲花和番红花勇敢地提前 盛开了。然而又一场细细的雪却残酷地覆盖了它们。 这个冬天,尼亚加拉地区全部加起来下了有108 英寸的雪。到3 月26号,这 些雪大部分还没有融化。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阿莉亚兴高采烈,要德克沿着河行驶,让他们才一周大 的孩子钱德勒能看见大瀑布。 “亲爱的,开过去吧。钱德勒会永远记住大瀑布的。这说不定是他看见的第 一件有记忆的东西。” 德克好像迟疑了一瞬。他知道,妻子的情绪任性而不可捉摸,由一种隐秘不 见的逻辑决定,那逻辑如同桥下水泥里的钢梁,坚不可破。而德克又恰好正为儿 子的健康出生而兴奋和惊喜,他当然会让步了。 他刚刮了脸,干干净净,蓬松凌乱的头发也剪了。有些天他头发乱蓬蓬的, 但是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个时节,大瀑布荒凉的像月亮一样。只有一辆长长的市政扫雪机神经错乱 一样从风景公园压过,把废气排在它碾出的辙印上。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一个人 了。 “没有旅游观光的人!这多好啊。” 德克开车进了风景公园,停在车位上。他没关发动机,这样暖气会热一些。 这辆林肯大陆车的后座上堆满了鲜花,郁金香、风信子、水仙,虽然已经不 是怒放的时光,但仍然香气宜人,很是喜庆。这些花是从阿莉亚的病房里搬出来 的,大部分都是德克送给她的。 弗雷德? 艾斯泰尔也到医院给他亲爱的金吉尔? 罗杰斯送花。他这个红头发 的舞伴现在跳不了舞了。但是很快就会恢复的。 德克知道,和妻子一起带这么个小男婴回家(只有五磅七盎司重却这么完美), 他们的生命从此完整了。是的,永远完整了! 车外刮着从加拿大来的偏北风,他们看到,冬天的天空像陶瓷一样,呈现一 种细腻明亮的蓝色。经历了11个小时的痛苦折磨,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得了一场 小小的但是却会发烧的医院传染病之后,阿莉亚虚弱苍白,摇摇欲坠。她亲着、 喃喃逗弄着脸红的小婴儿:“看见了吗,小宝贝?看爸妈把你带到哪儿了?带到 大瀑布了。”阿莉亚笑着,举起钱德勒,胳膊轻轻颤抖着。(德克密切地注视着 她。必要时他会帮她抱住孩子的。在医院里,阿莉亚发烧时精神错乱,痛得不得 了,那时阿莉亚大声嚷嚷着什么。它们可以称为警告。他可是警醒的,警惕的。) 钱德勒给暖暖地包在一条蓝色的山羊绒婴儿毯中,他来回挥动的小手也带着 小小的连指手套。他充满好奇地往车窗外看着。小小的鱼嘴湿润润地,打着哈欠, 圆圆的黑眼睛使劲睁大,向外凸出。他一会儿眨眼,一会儿眯眼。他的脸像是个 小小橡胶球,额头怪异地斜着,阿莉亚觉得像是一角干酪。下巴呢,也像熔化了 一样,向后缩着。但是,他是个漂亮的婴儿,他是德克和她的,外表一看就是。 阿莉亚兴奋地说,“他能看见。我是说,他不只是睁开眼睛。他正在练视力 呢。他好像对这些景色有格外的兴趣,他在用眼睛看呢。” 你几乎会相信,钱德勒能够明白他在看什么。当薄雾升上大峡谷,在河边那 些高高的光秃秃的榆树和橡树上,冰就会结成金丝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 同莫扎特的高音音符。童话中,有座跨越尼亚加拉河的冰桥,神奇的彩虹会出现, 又会在眨眼之间消失。甚至是冰点之下的温度,看起来热腾腾的水汽也会不停地 升上来。 他们正在看的是美国大瀑布。更大的马蹄瀑布很远,在山羊岛的西南,从德 克的车里看不到,除非把雾错看成它。 坐在车里,他们数分钟都默不作声。 钱德勒扭动着,咕哝着。他小小的拳头摇来摇去。他肯定是个多事的孩子, 一会儿都不能安静,脾气又大。他皱着脸,那种表情像是一种动物似的焦虑。他 的鱼嘴打着哈欠。很快就又饿了:又要妈妈哺乳了。哺乳对于阿莉亚是种全新的、 惊异的、无法抗拒的感觉,一种做爱般的感觉,让初为人母的她措手不及。 想到这一点,阿莉亚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像做梦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德克,你觉得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我们三个。” 阿莉亚用了一种中规中矩、关乎事实的声音,仿佛她是一个客户,在问她的 代理人一个实际问题。她把钱德勒抱在胸前,轻轻地摇摆,把自己微微皲裂的嘴 唇,轻轻地贴在他的头顶上。钱德勒戴了一顶小线帽,是德克的一个亲戚送的, 但是他头皮的温热还是透过帽子传到了阿莉亚的嘴唇上。 德克说,“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你是说字面上的这里?那是我 带我们到这儿的,亲爱的,在你的要求之下。” 德克轻声说。这正是此时对初为人母的阿莉亚说话的方式。 但是阿莉亚执意要追问,她总是这样。“我是说,是什么把我们——我们三 个带到了这里,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在这无穷的宇宙中,在这无限的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