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有几次她悄悄地对阿莉亚耳语说,“亲爱的,你一定很高兴,你的罩杯都装 不住乳房了!” 第三次利特莱尔夫人又悄悄这样跟阿莉亚说的时候,德克正举着钱德勒给外 婆表演儿子出色的乱踢乱扭的能力——德克把这叫做“直升机绝技”。阿莉亚有 点恼了,回答说:“你真觉得我的罩杯太小了吗,妈妈?它这么容易就装不住了?” 这一年里,利特莱尔牧师也开始陪着利特莱尔夫人一起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来 了。阿莉亚的父亲,也被波纳比家给迷住了。 尤其是,他被新生的小婴儿给迷住了。 阿莉亚的父亲一年里好像苍老了很多。她想,也许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尽 管他带着基督徒神职人员的谦卑,但父亲是很骄傲的一个人,而且阿莉亚的做法 确实冒犯了他。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泰迪? 罗斯福式突出的下巴上,自信也少 了很多。甚至个头都显得矮了一些。肚子也鼓的更厉害了。他养成了一个恼人的 让人焦虑的习惯:每次说话之前之后都要清一清嗓子,好像想把他的话变得模糊 一点儿。他不像阿莉亚泪水涟涟的母亲,他绝不会向阿莉亚道歉的,也不会拥抱 她。所有他能做到的,是和阿莉亚单独相处时,向她宣示一段圣经式的启示: “我知道有时候匆忙行事也不是很轻率。你因你的丈夫和孩子而有福。阿莉亚, 我生命里的每时每刻都会感谢上帝,因为他使你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莉亚静静地说,“谢谢你,爸爸。” 她很想再顽皮的笑一笑:是这样的,但我仍是被诅咒者。这是不会改变的。 不管怎么说,阿莉亚还是对父亲的话心存感激,尽管他很吝啬,只有寥寥数 语,而且是在阿莉亚的生活已经不需要它们的时候。 (她为什么在乎别人,需要吗?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 “你父母可真好,真慈祥。”德克说,带着他一贯的热情。从他的话里、他 挂在脸上的微笑中,阿莉亚没有发现一点讽刺的意思。她知道,他肯定在想,跟 我妈妈多不一样啊。所以对他来说,利特莱尔家的人似乎都那么好,那么和蔼, 真是理想的亲家。 “嗯,显而易见,他们是基督徒嘛。” 阿莉亚轻声说。哦,她可不是讽刺! 实际上她倒是很感激,非常感激,感激她的丈夫,作为主人总是那么彬彬有 礼,对她父母也总是那么恭敬。这让她不想做事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有时间静一 静。让她有机会可以把钱德勒放在一边小憩片刻。 她很喜欢这样,德克身为女婿,高大、自信,随意而又权威地谈起商业、政 治、经济、法律,而且他对于尼亚加拉地区近来“水电”的发展也知道那么多, 这让利特莱尔牧师先生变得恭敬起来。“是的,我明白了。噢,这样啊。”要是 在特洛伊,他肯定早固执己见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了;但是在这里,月神公园,他 被征服了。利特莱尔家对德克? 波纳比的社会阶层一无所知,也无法搞清他的宗 教信仰,甚至他的幽默感,他们都很难明白。连钱德勒这个刚学走路的孩子,也 突然变得难以捉摸。相较利特莱尔外婆对外孙时起时伏的关心,外公常常感到迷 茫。孩子呢,会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人,眼睛慢慢的一眨一眨,也不笑。有时他 还会狂暴地把外公推开。这个时候,阿莉亚会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一种由衷的失落。 一个毫无思想的孩子也知道,去拒绝。去生存。 就是这样,一代人取代另一代人生活在这大地上。变成尸骨,化为尘土。再 被遗忘得干干净净。阿莉亚想,如果人丢失了大地,那允诺的天堂还有什么意义 呢。她冷冷地笑了。 “钱德勒!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外公要读书给你听呢,知不知道?这是你的 《大狮子》,你最喜欢的书。”阿莉亚高兴地把儿子拽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放在 沙发上,放在那个笨拙地笑着的老人旁边。 阿莉亚很怕航行,也不是那么喜欢40尺长的瓦尔基里号游艇,不喜欢在上游 来的、下游来的颠簸的浪尖上,跑到伊利湖再折回来,虽然她以前因为德克—— 至少大部分是因为他——曾假装很喜欢这样的短途航行。她预见到将来会有时间, 当德克和钱德勒一起出去了,她好自己呆在家里;但是这样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无论怎样,这是件节日一样盛大而欢乐的事情,德克带着他娘家的亲戚们乘 游艇去向南五英里外的伊利湖游玩了,并且要在布法罗游艇俱乐部漂亮的户外阳 台上来次野餐。德克带他们来到小码头的时候,那艘光滑明亮、有些发白的游艇 让阿莉亚的父亲感到多么吃惊,多么震动!阿莉亚是带着一种骄傲来看父亲的这 种表情的。她猜,父亲一定在想,不知道这艘游艇值多少钱。(他永远也猜不到 的。)利特莱尔太太则很兴奋,焦虑不安。这天天气晴朗,有点儿小风,河上还 有很多其他的船:帆船、游艇、快艇。会不会撞到别的船啊?会不会有浪淹没他 们的船或者打翻他们的船啊?阿莉亚看到,母亲真是给吓坏了。她说话声音很小, 尴尬极了,生怕给女婿听到了。阿莉亚快活地说,“不可能的,妈妈。德克开游 艇是老手了。”开游艇的老手!阿莉亚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这个词,而在遇到德 克? 波纳比然后开始她在大瀑布的新生活之前,她还从未看过一眼像瓦尔基里这 样的船,更不用说踏上它布置得那么奢侈的甲板了。只要一上河道,阿莉亚和她 母亲不管怎样都会带着钱德勒待在船舱里。尼亚加拉河上的大风刮个不停;德克 非要开到一定的速度;他讨厌“闲逛”;风吹云遮太阳的时候,气温会一下子降 低十度。阿莉亚很担心他们前头那些云,当然,她没有告诉母亲。在大湖地区, 天气变化得很快,天气预报总是出错。爸爸的大船让钱德勒很兴奋,但是他好像 是兴奋得过了头,很快就累了,开始焦躁、沮丧、哭个不停,孩子气全上来了。 “他是个容易兴奋、敏感的孩子,”利特莱尔夫人替孩子在说话。“他像她 妈妈。” 阿莉亚笑了。“你是这样看我的吗,妈妈?‘容易兴奋,敏感’?”她不知 道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粗野了。第一次做母亲,这些天来她真是 为自己骄傲极了。 刚生完钱德勒那会儿,可以说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精疲力竭,情绪低落。想 要蜷到铺好被褥的小巢里藏起来。但是她没有,是吧?她又小又硬的乳房鼓了起 来,因为里面充满了奶水,香甜可口、等着孩子吮吸的奶水。 利特莱尔夫人很快补了一句:“但是你很有天赋,阿莉亚。很——很聪明。 有点儿不可思议。你爸爸和我一直这样想。“ 不可思议!这个词好点儿,阿莉亚喜欢。她于是又问: “你觉得,钱德勒像他爸爸吗?” “他爸爸?唔——我觉得,他的眼睛像爸爸。嘴也有一些像德克。还有头的 形状。”但是阿莉亚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不很肯定。 阿莉亚说,“钱德勒刚生下来时,头发是深色的。深色、细细的头发像是海 藻。但是现在正慢慢变浅,变得像他爸爸的头发。我想他将来会长得像他爸爸一 样。他还喜欢数字,德克说,他想钱德勒这么大时,也是常常玩数字。德克的妈 妈说,钱德勒和德克这个年纪时很像。”这真是一个让人吃惊的谎话,阿莉亚简 直不相信这是她说的。“当然,钱德勒早生了一两个星期,他还得赶上这些。但 他肯定会的。” 天哪,阿莉亚忽然开始担心身后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血脉。她模糊地回忆起这 些事情,就像有时人会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模糊的电影片段一般。如果见到德 克和钱德勒,你一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父子。钱德勒喜欢爸爸,爸爸也喜欢他。 阿莉亚觉得,这种回顾过去带来的焦虑,像是她怀孕时早上恶心的症状,或 者,对一些古怪食物的(冷麦粥、腌菜三明治、加芥末的炸鱼条、迪卡米隆面包 店的热圆面包店等)的渴望。第一次生孩子会有很多的幻想,派伯医生曾提醒过 她。 她们会想象自己生下畸形的孩子,生下怪物。不过至少,阿莉亚没有那么厉 害。 烦躁的钱德勒已经把他的数字游戏扔到了一边开始睡觉。浪花不断地飞溅在 船舱的窗户上,透过它,利特莱尔太太迷眼看着甲板上的两个男人。她觉得很惊 讶,“我从没想过能见到这样的图景,你爸爸成了个保护者。他像个海上的船长。” 听到这话,阿莉亚挤出几声笑来。尽管这时正有一艘巨大的湖区运煤驳船经 过,航道和瓦尔基里非常近,这很危险,瓦尔基里号因此摇晃了起来。利特莱尔 太太被吓着了,笑得很难看:“阿莉亚,你嫁了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啊。你绝不会 失望的。” 不会失望?这是她爱德克的原因吗? “是啊,妈妈。不过我们不用讨论这个。” 阿莉亚闭上了眼睛。这该死的船!晃来晃去,东倒西歪。她真怕晕船,比害 怕淹死还厉害。 但是利特莱尔太太仍然喋喋不休,为了盖过船的马达声,她还提高了音量。 “哦,阿莉亚。上帝的旨意不可预测,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 阿莉亚回答说,“可能上帝有种淘气的幽默感吧。” 利特莱尔家的人从不跟阿莉亚提起厄尔斯金家的人,尽管他们很了解同住在 特洛伊的厄尔斯金一家人;他们也从不提及尔吉尔伯特? 厄尔斯金。似乎在他们 来月神公园拜访时,慑于波纳比的豪华寓所,某段过去停止存在了。 乘船去伊利湖游玩回来之后,晚上脱衣睡觉时,阿莉亚和德克说起了这次短 途旅行。德克觉得还算顺利,阿莉亚却突然感到再也不想见到她的父母了,一个 也不想见了。她的灵魂像是一条旧毛巾,给用的又薄又脏。她用一种滑稽的腔调 说,“嗯,现在看起来好像我是完全被宽恕了。因为瓦尔基里号,我完全被利特 莱尔家的人宽恕了。”照照镜子,阿莉亚发现几缕新的很显眼的银发又长了出来。 你想把它们给连根拔掉,就像对待那些冷峻忧伤的念头一样。“但是你想到 没? 我其实一直都是个罪人。“ 德克吃吃笑了,伸手够到她,说,“亲爱的,我希望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