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伙人 在接下来的10年间,我专攻长篇小说。1971年完成《第一滴血》之后,我又写 了几部不同风格的长篇小说,包括追捕小说《证据》、非超自然恐怖小说《图腾》、 西方历史小说《晨操列队》。与此同时,我继续致力于教学。这样便没有时间写作 短篇。或许因精力不济,每当我坐定试图写短篇,总感力不从心。1981年,随着《 合伙人》一文的完成而终于打破了这种困境。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一位大学四年 级学生为谋职而担忧,结果证明他做得出类拔萃。不过我着力思考的是毕业生为找 到一份工作到底能做出怎样的努力。 这当然很残酷,可又没有其他办法。麦肯齐花费数月之久考虑是否有其他选择。 他企图并购合伙人,但是多兰拒绝了,不过并非彻底拒绝。多兰第一次回应是一笑 了之,还说: “我不会使你满意的。”当麦肯齐死缠不放时,多兰的第二次回应 是: “没问题,我让你收买了。不过要价是100 万美元。”他倒不如提10美元算 了。麦肯齐当然无法筹集百万美元,哪怕是一半或四分之一。而且他知道多兰也心 知肚明。 这事怪典型的。既然多兰没有跟他分道扬镳,麦肯齐就无法道声:“再见。” 假如麦肯齐买辆汽车,多兰就买辆更大更豪华的。正如火上浇油,多兰嗜好自吹自 擂。要是麦肯齐带上老婆儿女去百慕大度假,多兰则会向他吹嘘说:百慕大哪能与 马萨特兰相提并论,他可带老婆孩子去过那两人时常争论不休。他们俩各自喜爱不 同的足球队,品尝的食物也大相径庭( 一个羊排,另一个咸牛肉) 。每当麦肯齐拿 起高尔夫球杆,他的伙伴便突然玩起网球,并指出高尔夫不过玩玩而已,而网球还 多一种锻炼的功能。然而多兰即便拥有他所吹嘘的健身活动,却体重超标。麦肯齐 则衣冠楚楚,而多兰常对麦肯齐的假发说三道四。 说起来也不太可能,一位苏格兰人试图跟一位爱尔兰人做生意,麦肯齐应该懂 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协调。开始时,他们是竞争对手,每一方都企图在建筑 工程上压倒对方,结果双方都赔了钱。因此他们形成了合伙关系。团结一致要比他 们各自为政更为成功。但他们仍然试图凌驾于对方之上。一方会想方设法获取更大 利益,另一方则会有被挑战的感觉——便会机关算尽加倍获取。他们通过在混凝土 中掺过多的沙石、安装低等级的管道和劣质绝缘材料来降低成本。他们为应付爱尔 兰标准协会做假账。 “麦肯齐一多兰公司”。哦,他们俩合作得不错。不过两人都受不了在一起谈 话。他们试图划分工作范围来解决难题——即麦肯齐管理办公室,而多兰到现场解 决问题。有一段时间,这种做法起了作用。但他们最终总得坐在一起商量事情。虽 然见面次数少了,却积累在一起,加剧了彼此的紧张关系和恼怒。 更糟的是,他们的老婆居然成了好朋友。两个女人经常组织户外烧烤和游泳聚 会。在这些联欢活动中,两个男人不敢争吵。如果他们吵架,在聚会后就会听到老 婆这样说: “我讨厌那个家伙。在办公室他让我心烦,聚会时还让我恶心。” “你好好听着,”麦肯齐的老婆说, “维基·多兰是我的朋友,我不愿’让 你这种孩子气的古怪毁掉我们的友谊。今晚我就在睡椅上过夜了。” 因此两个男人只得缩紧脖子,望着远方出神;要么就盯着高脚酒杯看( 一个喝 的是苏格兰酒,另一个是爱尔兰酒) 。而与此同时,他们的妻子正在交流着新的菜 谱。 最后引起麻烦的是多兰开始发出恐吓: “如果有人检举你做假账,政府部门 将会采取什么举措? ” 麦肯齐回击道: “你那个低等级的管道和混凝土中超量的沙石又怎么处理呢 ?你要为那个负责。” “法官罚我的款就完了,”多兰迅速答道, “至于爱尔兰标准协会嘛,就没 那么简单了。如果税务官知道你做两本账,就会把你关进大牢,那我就不必再看你 那丑陋的嘴脸。” 麦肯齐怒视着多兰,确信已别无选择。虽然他尽力去做正确的事,但他的合伙 人并不买账。对方甚至想把他送进监狱,在生意上取而代之。已经没有周旋的余地, 这是一场自卫战。 那个男人等候在动物园关猴子的铁笼跟前。这是个又高又瘦、表情友善的人, 年纪颇轻,金发碧眼。他穿一套合体的健身运动服,口中嚼着花生米。 喷水池边上,麦肯齐一边弯腰喝水,一边打量着周围。时值周末,阳光普照的 正午,动物园里游客如织。人们坐在长凳上,大口咀嚼三明治。有些人在铁笼子之 间闲逛,一些孩子和妈妈以及老年人在玩跳棋。麦肯齐听得见街头手摇风琴师尖细 的音乐声、人们的窃窃私语、唠叨声和嘈杂声。他很高兴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抹 去嘴边的水珠,向铁笼那里走去。 “史密斯先生吗? ”麦肯齐问道。 那人没有转身,继续嚼着花生米。麦肯齐担心认错了人。毕竟动物园内人来人 往,其他人也有穿健身服的。再说,不管报纸上怎么说,要找到愿意做这份工作的 人选亦非易事。麦肯齐在有所进展之前,曾用几天时间出没于下层社会的酒吧中摸 情况。有一次某人以为他是警探,便威胁说要打断他的双腿。但百元大钞是最好的 通行证,他终于在付费电话中和目标接上了头。 他本想自己动手的,但毕竟需要不在现场的证明,再说,他很坦率地承认,自 己没这胆量。 眼下他已犯了个错误,没有找到人。显而易见,约见的这个人已判定这次会晤 纯属圈套,并不打算现身。正当麦肯齐欲移步离去时,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转身 对他打招呼了。 “嘿,等一下,鲍勃。” 麦肯齐吃惊地看着他: “史密斯先生吗? ” “叫我约翰吧,”年轻人的微笑很灿烂。他递上手中的食品袋, “吃点花生 吗,鲍勃? ” “不了,我不想——” “边说边吃。”年轻人拿着食品袋的样子和蔼可亲。 麦肯齐便拿了一颗花生,但吃起来索然无味。 “放心吧,是我。放松点,活跃点。你不介意我叫你鲍勃吧? ” “只要咱们把事搞定。你长得不像我期待的模样。” 年轻人赞同地点点头。 “你所期待的人,大概是身穿紧身衣,脸上有疤痕的 家伙吧。” “哦,不,但是——” “相反,你见到一个看上去应该是做冲浪运动的年轻人。我猜得一点不错吧? 你很失望。”他同情地皱着眉头, “然而不能看表面现象。你会相信我是学经济 专业的吗? 尽管我很努力,仍找不到工作,因此现在就干这一行了。” “你是说你并不专业? ” “放松些,鲍勃。我没有这么说。我有能力办好我的事。别烦恼。你看见那些 猴子了吗? ” “没……你想说……” “看看它们。” 麦肯齐迷惑不解地转过身,看见树上有只猴子正在玩弄其生殖器。 “不,我指的不是那只猴子。鲍勃,看这个。” 年轻人扔过去几粒花生,所有的猴子一哄而上,你抢我夺。 “明白了吧,就和我们人类一样。我们也在哄抢花生米。” “噢,我相信这很有趣,不过——” “好吧,你不耐烦了。我正努力营造友善气氛,但没人领情。”年轻人叹息道, “那么你的难题何在,鲍勃? ” “我的合作伙伴。” “他偷了你们的共同财产? ” “不”。 “那他戏弄你的老婆? ” “不”。 那年轻人点点头, “鲍勃,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 ” “当然。这十分简单。我称之为‘婚姻综合症’。” “什么? ” “就像婚配一样,你讨厌你的合伙人,但他又不同意离婚。” “不可思议。” “我说错了吗? ” “你说得对,你确实明白了。” 年轻人耸耸肩,然后朝那只仍在玩弄生殖器的猴子扔了颗花生米。 “鲍勃,我已看透一切。我的专业就是研究人类本性。因此你不必介意我怎么 行事。” “只要……” “一次偶然事故。十分精确。我们在电话中商议此事时,你开过价。” “一万元。” “先付一半,将来再付一半。带钱了吗? ” “在我口袋里。” “不,现在别给我。走到那边去,把信封放入那个废物箱。几秒钟后,我会走 过去把这只空袋子塞进去。我离开时,会把那只信封带走。” “他的名字叫帕特里克·多兰。” “详情描述与钱放在一起了吗? ” “如你所愿。” “那么别担心,鲍勃。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嗨,等一下。我没得到任何保证——” “敲诈勒索? 你怕我敲你竹杠? 鲍勃,我真的对你感到惊讶。那不是做生意的 样子。” 多兰离开了五金店。那天下午阳光灼热炫目,他抹了一把眉头的汗水,眯着眼 望去,有个人坐在他的小型货车里。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吃爆玉米花。他金发碧眼,一表人才,穿一套健身服。 “昏头了——” 多兰大踏步走过停车场,来到货车旁,猛然拉开车门。 “嗨,兄弟,你在我的车子——” 那小伙子转过脸来,脸上的微笑消除了他的怒气: “你好,帕特,想要来点 爆玉米花么? ” 多兰愣愣地张开口,汗珠从前额滴下。 “什么? ” “看你大汗淋漓的样子,你需要补充盐分,帕特。来吃点爆玉米花吧。” 多兰的下巴变得僵硬了: “出来。” “什么? ” “在我动手前快滚出来。” 小伙子失望地叹口气,用力拉开健身服上衣的拉链,亮出跨肩枪套里鼓鼓囊囊 的一把大号左轮手枪。 多兰感到胃往下坠。他刹时间面色苍白,张大了嘴,蹒跚着往后退。 “干什么——” “现在放松点,帕特。” “瞧,兄弟,我身上只有20美元。” “你还不明白。爬上来坐在这儿,我们说几句话。” 多兰惊恐地瞄着周围,好像无人注意到他。他寻思着此刻是否应该逃跑。 “别想溜,帕特。” 多兰遂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迅速爬进货车驾驶室。他吃起小伙子递给他的爆玉 米花,但品尝不出咸味。汗水浸湿的衬衫粘在座位上,他一直斜眼望着那件健身服 里面凸出的物体。 “帕特,事情是这样的,”小伙子对他说, “有人要我宰了你。” 多兰吓了一跳,结果头撞上驾驶室的顶板。 “什么? ” “你的合伙人雇我杀你,你的脑袋价值一万美金。” “如果你认为这是开玩笑——” “我认为这是一笔交易,帕特。他付了五千元定金。你想看看? ” “那是在发疯。” “帕特,但愿你没说过那句话。” 多兰软了下来。小伙子伸手到健身服里掏东西。 “不,等一下!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 ” “帕特,我只想把你合伙人的字条让你看看。这儿,你能辨认出他的笔迹。” 多兰瞥了一眼那张字条: “这是我的名字和地址。” “还有对你和你的习性的描述。明白了吧,他想要你死得仿佛是一场偶然事故。” 多兰终于认识到这并非是开玩笑。一阵暴怒使他胸口发闷,满脸涨红。 “那个肮脏的杂种! 见鬼,他以为自己聪明绝顶! 他总是抱怨我! ” “别发脾气,帕特。” “他总套着那头假发,老想出卖我,但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 “帕特,我明白了。这就像你们两个结婚了,而你要让他遭罪。” “你他妈的说得太好了,我就是要他遭罪。我忍了20年了! 现在他认为能杀了 我,霸占我的份额? 这个卑鄙的、龌龊的——” “鲍勃,恐怕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麦肯齐差一点洒了他的苏格兰酒。他转 过身来。那小伙子站在他身旁,在吧台边嚼着爆玉米花。 “别告诉我你搞砸了! ”麦肯齐由于恐惧而双眼圆睁。他扫视着周围,好像惟 恐有人来逮捕他。 “鲍勃,我还没机会开头呢。”小伙子剔着他的牙缝。 “我的天,发生了什么事? ” “差点磕掉颗牙。这些玉米粒没有都爆开,我应该投诉——” “我指的是多兰的事! ” “把你的嗓音放低点,鲍勃。我知道你在说多兰的事。无人会关心谁磕掉一颗 牙。人们只顾自己,这是个耻辱。你相信竞争吗? ” “你说什么? ” “你支持自由竞争,那个让这个国家辉煌的准则吗? ” 麦肯齐觉得双膝发软,赶紧抓住吧台。 “支持。”他虚弱地嗫嚅道。 “那么你会同情我的处境。当我去见你的合伙人时——” “噢,我的天,你告诉他啦! ” “鲍勃,我无法随随便便杀了他,不让他有讨价还价的机会。那不是美国人的 方式。” 麦肯齐开始簌簌发抖。 “讨价还价? 什么讨价还价? ” “别激动,鲍勃。我们设想过他付钱给我以求太平。但是你还会派别的人干。 因此我们的最终决定是——他出钱让我过来杀了你。他出双倍的价钱,先给一万美 元,把你解决后再付一万。” “这不可能! ” “可他就这么干了,鲍勃。别以为我在开玩笑。你肯定见过他的脸色,我的意 思是说他真动怒了。” “你接受了我的开价!你同意的! ” “口头协议没有约束力。无论如何,你是在卖方市场。我出卖的东西物超所值。” “你是个骗子! ” 小伙子显出痛苦的神情: “很抱歉你这样想。” “不,等着,别走。我不是那个意思。” “鲍勃,你伤了我的感情。” “我表示道歉。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每次我一想起那个家伙——” “我能理解,鲍勃。我原谅你。” “帕特,你永远也猜不到鲍勃所干的事。”在一个栏杆那儿,多兰浑身发抖。 他正在观看那些赛马轰隆隆地奔向终点线。他转过身来,发现那个小伙子站在他身 边,嚼着热狗。 “你不是想说你告诉他了吧? ” “帕特,我不得不这么做。公平就是对等。他对我俩的协议出了双倍价钱。现 在给两万美元,事成后再给两万。” “那么你来我这儿,要抬高价钱? ” “马匹进入冲刺跑道! ”赛场广播员大喊道。 “现在通货膨胀,帕特。我们没法活了。”小伙子擦去嘴唇上的芥末。 “你以为我很蠢? ”多兰问道。 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我是个傻瓜?”名兰又说道。 “你说什么,帕特? ” “假如我付更多的钱,你会去告诉他,然后他将付出更多。接着你又回来找我, 我再多给点。然后……我受够了! 我不付钱了! ” “态度好点,帕特。真高兴见到你。” “等一下。” “为什么? 有什么不对劲吗? ” “当然不对劲! 你会杀了我! ” “噢,选择权在你手里。” “获胜者是——”赛场广播员又大叫起来。 赛马疾风惊雷般地跑过,驯马师们站起来想放慢其速度。尘土飞扬在人群的头 上。 “真该死,我会付钱给你。”多兰咕哝着说, “这次就把事办了。我无法入 睡,日渐消瘦,已经患了胃溃疡。” “帕特,赛马已结束。你可下过注? ” “我押6 号马取胜。” “一匹劣等赛马,帕特。要是你早点请教我,我会指点你押3 号马。” “你永远猜不到帕特干了些啥,鲍勃。” “你永远猜不到鲍勃干了些啥,帕特。” 多兰走到麦肯齐身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叹了口气,然后坐在公园的长凳上。 “你谋划让他来杀我。”多兰说。 麦肯齐面容憔悴,答道: “你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多兰摊开双手:“自卫。” “那么你用‘爱尔兰标准协会’条文来攻击我时,我应该缩回去哕? ” “那只是开个玩笑。” “开个玩笑? 我会赔上身家性命。” “嗨,我也同样得搭上。” “我们遇到麻烦了。” 他俩直点头,用面包渣喂着鸽子。 “我一直在想,”多兰说, “我能想到的惟一答案是——” “——是咱俩将不得不杀了他。” “惟一的办法。” “否则的话他会把咱俩的血榨千。” “要是我们雇佣别人杀他,那个人可能出同样的鬼点子。” “我们要团结一心做成此事。那样的话,你归罪不到我的头上。” “反过来也是一样。” “怎么啦? 难道你不信任我? ” 他们俩怒目相对。 “你好,鲍勃。阴谋诡计商量得如何啦,帕特? ”那个小伙子站在他们的写字 台背后微笑道。他一面大嚼着墨西哥煎玉米卷,一面在翻阅他们的工作记录。 “你在搞什么鬼? ” “他声称你们在等他。”秘书说。 “没关系,我们会处理这事的。” “快把门关上。” 他们直瞪瞪地望着他。 “嗨,伙计们,我已经审查过你们的记录了,简直是一团糟。这里是水泥缺斤 短两,那儿是劣质绝缘材料。我真弄不懂,伙计们。我们面前有许多工作要做呢。” 一滴玉米卷汁水落在记录册上。 “我们? ” “当然啦,现在我们都是合伙人了。” “合伙人? ” “我拿了你们给的钱,就用来投资了。” “投在哪里? ” “买了保险。你们可记得我说过自己是经济专业出身? 我确认那个副业并不适 合我,于是找了位专家。现在大学毕业生所被迫干的事,无非是一份工作。” “专家? ” “一个杀手。如果你们俩决意要弄死我,你们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 麦肯齐感到胸口剧痛,多兰的胃溃疡发作。 “因此我们成了合作伙伴。这儿,我甚至还制作了一些卡片。” 他递了一张过来,卡片的边缘沾了一块玉米卷的油渍。上面有如下字样: “麦肯齐一多兰一史密斯公司”,在其底部是“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