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月8 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今天是我回乡的第三天,也是最无助的一天。 源源走了。一大早她就在手机里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她马上要登上回南方的 飞机,她无法再扮演小朋妻子的角色,她不想再委屈自己。 我理解她,可是我走不了,我意识到应该替小朋也替源源去看望一下老人,毕 竟我小时侯偷吃过不少她腌制的甜蒜。 于是我去看望老太太,却无意中得到了许小朋的消息。 吃完早饭来到医院时,正赶上医生们为老人抢救。老人被移到了抢救室,保姆 告诉我,昨天下午我跟源源走后老太太就醒了,突然间很清醒,说了很多话,还想 吃东西了。 可是晚上来了一个大夫查房,她让保姆出去买些手纸,回来时那个大夫还在问 老太太什么事,老太太情绪十分激动,那个大夫走了以后老太太就又变得痴痴呆呆 的。今天一大早就不行了。 我第一次看到抢救病人的情景,老人干瘪的身子插满了管子,身体不停地抖动 着,嘴角流着涎水,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很长时间,一个中年大夫 告诉我,可以准备后事了。 我的心忽然一阵抽搐,好像要失去什么一样。护士们撤去了仪器,保姆回家去 给老人取入殓的衣裳,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老人。 我颤抖着双手给老人盖上了被子,老人大口地喘吸着。她艰难地把目光挪到我 脸上凝视着,我被她盯得泛起一阵阵的寒意。 忽然老人抖动着嘴唇,用微弱但很清晰的声音,费力地说:“别再——找他了, 他——死——了。” 一刹那,我感到一股腥气涌到了嗓子眼儿。 她说的是小朋?小朋死了? 小朋死了?! 老人没有来得及穿上入殓的衣裳就停止了呼吸,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没 有等到唯一的儿子来为她送行。 把老人送入停尸间,我又带着保姆回到住院处,我想找到保姆提到的那个大夫, 问问老太太跟她说过什么,因为我不相信小朋死了,也许老太太清醒的时候跟那个 大夫提起过儿子的事情。 可是问过所有的大夫,都说没有过这样一个女大夫——很高很瘦,有点儿南方 口音,还戴着大口罩。 但保姆坚定地说她确实看见了那个大夫,而我相信保姆的话。 接下来我开始安排老人的后事,这是最令我感到孤立无援的事情,幸好有了邻 居们热心地帮助,我才不至于弄得一塌糊涂。 从医院回来,我和邻居王师傅先给保姆发了工资打发她回去,而我就住到小朋 的家里,一边着手查访老人的亲属,一边等待小朋的出现。 邻居们都说老人自搬到这个小区后,这么多年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亲戚, 更没见过许小朋的爸爸。人家问起老太太老伴儿的事,她就躲躲闪闪叉开话题。 没有就得找。晚上我把老太太房子里的各个角落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有价 值的东西,倒是翻出了一摞小朋小时侯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上的小朋都是笑意盈盈,白净的小脸闪着光彩。从小我们这些小伙 伴就叫他“白条”,因为他长得太白净。这些照片一定都是他爸爸照的,我记得他 是厂宣传科的干事,整天捧着相机寻找可入镜的事物,还给我照过两次相。 我把这些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突然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是在老房子的墙角拍的照片,小朋依偎在妈妈怀里做着鬼脸,身后的背景是 他们家的小木棚,就是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藏着甜蒜的木棚。 照片上的小朋妈妈是那么开心,阳光下,她的眼睛闪烁着聪慧的光芒。忽地老 太太临终时的眼神和话语又跳了出来,我不禁一哆嗦。 “别再找他了,他死了。” 小朋真的死了吗?我怎么会有怀疑的感觉? 我放下照片斜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那些照片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眼前晃 动着。突然我意识到什么——那张照片!对,吸引我的绝不仅仅是小朋和他的妈妈, 一定还有什么在一瞬间吸引了我,而我没有抓住。 我“腾”地坐了起来,抓起掉在地上的照片仔细端详着。 我看到了,是它!其实吸引我的就是它——在相拥的母子身后不仅有小木棚, 小木棚后面还有一个更加低矮的塑料棚子,里面隐隐约约露出一堆白色的铺盖,还 有一个小孩子的脸——一张只露出一半的脸。 我就认定她一定是个小女孩儿!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忽然间我回想起听老妈说小朋家的旧木棚边上,曾经寄居过一户弹棉花的人家。 听说小朋妈妈可怜他们夫妻,就允许他们在自己家的木棚旁边搭了块塑料窝棚。 我们都没见过这户人家,他们住到这里时我跟父母已经搬到了城里,这张照片 确认了这件事,而且还证明了那对夫妻有一个年幼的女儿。 此时她正躲在窝棚里,好奇而胆怯地看着小朋母子对着镜头嬉笑。我看不清她 的表情,但是我相信她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羡慕。 我想再从照片中找到答案,尤其是希望找到小朋的信息,可惜一摞旧照片都是 小朋十几岁以前照的,竟然没有他成年的照片,这显然有些不寻常。 我打量着老太太生前住过的这间卧室,面积不大,但是干净整齐,看来那个保 姆倒是个勤快可靠的人。床头、床下我都翻找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再翻翻柜上 柜下还是没有收获,于是我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应该是小朋的卧室,床很大,家具也比较新潮,可是所有的柜子都空空如也。 小朋难道不在自己的妈妈家里保留生活用品?即便他没有这个习惯,难道一个 远离儿子的母亲也不特意保留一些儿子的物品以打发思念之苦?真是不寻常的母子。 这房子干净得有些不可思议,似乎缺少一个家的感觉,真不知老太太在保姆和 儿子都不在的日子里是如何打发时间的。连个老伴儿都没有,怪可怜的。 老伴儿?对了,小朋的爸爸呢?怎么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我急忙回到老太 太的房间,把那摞照片又翻了翻,可是竟然真的没有找到小朋爸爸的影象。离了还 是死了?老太太和小朋为什么讳莫如深? 我给老爸老妈打了一个电话,希望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可是他们说当年我 们离开时一家人还甜蜜温馨的,如今的情况他们也不知道。 老妈听说老太太的死讯,难过地唏嘘了一阵,又像往常那样回忆起文化大革命 时小朋父母对他们的种种好处,最后感叹着:“真是好人啊!哎!”那语气里除了 感激,还有遗憾和惋惜。最后老爸严肃地命令我无论如何要办好老太太的身后事, 为他们,也为小朋。 现在我就权当是小朋的亲兄弟,老太太的亲儿子了。 一切都得等到明天了!已经午夜了,我的眼前模糊起来,倒头就睡下了。 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梦缠绕着我,我极力想睁开眼睛结束这些噩梦,可是眼皮 沉重得似乎粘在了一起。最后我勉强睁开一条缝儿,突然我感到一个纤弱的身影站 在我的床前,正俯身凝视着我,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气息冲进我的鼻子里。 是小朋吗?我真想问一问,可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我竭力地睁大了眼睛, 房间里被窗外的月光照射得有些惨白,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纤细的黑影正起身离开 我的床头。 我想喊住他,拼尽了全力,可是只能听见自己“呜呜”的喊声。那个身影听懂 了我的呼喊,犹豫着慢慢扭过身子。 我看清了,是个女人!半张脸的女人——她白皙的面孔被乌黑的长发遮去了一 半! 她看了看我,叹了口气,又转过身,幽幽地走到门外,几秒钟后走廊里传来 “啪”的一声响。 我“嘭”地坐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突然亮了起 来,我不禁眯起眼睛。过了片刻我睁开眼睛巡视着,发现只有拐角处邻居堆放的装 修材料好象有些歪斜了,此外没有什么异样。 也许是幻觉?我有些怀疑自己。我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楼道,直到感应灯渐渐 暗了下来,我才回转身准备进屋,突然我看到门上一把钥匙正在门上晃荡着,反射 着幽冷的光。 是我忘在这儿的吗?我取下钥匙回到房间,打开灯一看,床头柜上赫然躺着一 串儿钥匙,那是保姆给我的那一把。那么这一把是谁的? 天啊!这不是梦!确实有一个女人曾经在我的床头盯着我看!我好像闻得到她 留下的茉莉花的气味! 我再也不敢睡下,下意识地想到给小朋打电话,可是他仍然关机。我恼恨至极 地扔掉手机,紧紧地盯着时钟,伴着月色惊魂未定地等待着黎明。 终于熬到天亮,我敲开邻居王师傅的家门,询问他们是否知道多出来的钥匙是 谁的,两个老人都说不知道,只知道保姆有一把,小朋应该也有。我又给保姆家里 打电话,保姆说她的那把已经给了我,小朋有没有她不知道。我想起那个女人,把 自己昨晚看到的模样跟保姆描述了一下,保姆说可能是一个多月前跟小朋到过家里 的那个女人。 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也许是小朋派她过来看望母亲的?那他自己为什么不 出现?还有,那个女人为什么深更半夜地来看望老人? 我有些后悔昨晚没有清醒些,错过了找到小朋的好机会。明天他的妈妈就要出 殡了,可是没有一个亲人在场,且不说场面的凄冷,就是眼下的注销户口的手续都 无法去办理。 我胡乱地吃过早饭,又来到王师傅家,跟他商量为老太太注销户口的事。我告 诉他,直到刚才,我也没有找到他们家的户口本。热心的王阿姨跟我来到老太太的 家,翻厢倒柜地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户口本。 可是老人不能不出殡啊!王师傅急忙给他的儿女们打电话,让他们四处托人询 问怎么办,这期间我跑到街道和派出所,查找他家户籍的档案。档案上写着他家从 原址搬迁的时间和地点,我一一做了记录,因为我还需要回到原址找找线索,而我 已经不记得当年曾经住过的地方的名字了。我还看到小朋的父亲一栏是空的,没有 注明是离异还是死亡。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知道这不符合户籍管理常规。民警告诉我,那是因为小朋 的父亲早在1977年秋天就失踪了,直到现在音训全无。当年档案管理制度不健全, 没法证明这个人是死是活,家属也不承认此人死亡,所以只好这样记录。 什么?他爸爸也失踪了?一对父子竟然都失去了踪迹!巧合还是必然!?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