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台阶,向下延伸,拐弯处是一道门,接着又是向下的台阶。 有两个人紧紧靠着我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动,每动一下,传递给我的都是剧烈 的疼痛。 疼痛,从头部开始。我睁不开眼睛,神思也仿佛游离于我的躯体,我好像浮在 空中,俯下身看着三个男人在悠长的隧道里潜行。 不,中间的那个男人头部流着血,昏昏沉沉地任由两边的男人架着向隧道深处 挪移着。 隧道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素描画,我用力地弯下身子去看,啊,画得 真好,笔触细腻,造型准确,可见功底之深。 还有拐角处那幅最大的画,画得好精致。画上的女人真美,裸露的后背像珍珠 般莹润。她只露出半张脸,可是美得让人窒息,我一定在哪儿见过她。 还有这画纸,泛着细腻的光彩,光滑得如锦缎一般。美人只有锦缎来配,妙哉! 妙哉! 我心里默念着,恋恋不舍地绕过那幅美人裸背图,在隧道里飘荡。隧道里弥散 着一股幽香,我浮在空中冥思着,最后我想起,那是茉莉花的清香…… 圆形的刺眼的光在我眼前晃动,我感到眼睛好疼,我想躲开这讨厌的光束,可 是身体像冻住一般僵硬。 一双纤细的手扒开我的一只眼睛,圆形的光束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怎么样?”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这声音伴着回音,好象撞到了冰冷的墙壁又被弹回 来,晃晃荡荡地飘回我的耳朵,让我无法判断他是谁。 没有人回答,那双手又扒开我的另一只眼睛,圆形光束还没有投过来,这个瞬 间我看到一个洁白的身影俯在我的头部上方,周身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又是茉莉 花的香气。 圆形的光束消失了,我的眼前只是一圈圈的光晕。 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真的死了吗?哦,好疼!从头部传来的剧痛瞬间转到了臀部。 “看来他可以挺过这几天了。”又是那个带着回音的男声。 那双纤细的手从我的臀部抽出什么,疼痛减轻了。 然后还是静,死一般的静。 直到茉莉花的清香渐渐远去,我仍然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于是我和这无边的 寂静融为一体了。 哪来的声音? 我先是被斜上方长方形的光束刺痛眼睛,然后是被一阵飘飘忽忽的争吵声惊醒。 我努力睁开了眼睛,又疼得赶紧闭上。过了一会儿,我强迫自己再睁开,慢慢地我 看清了头部斜上方的长方形光束的来源——一扇很小的长方形的窗户。 紧闭的窗户!天亮了?! 我惊喜得想叫,可是嘴唇像被缝合了一样无法张开,接着我发现除了眼睛,我 浑身上下哪儿也动弹不了。 我被禁锢在只有一扇小窗的屋子里了!此时只有头部上方飘进来的争吵声能让 我确信,我还活着! 我侧耳倾听着,这声音让我的内心少了些恐惧,多了些希望。 “他跟这事没关系。”一个柔弱的声音里夹杂着哭声。 “可是如果现在放走他,我们就都完了。”这声音真是古怪,说话人好象在捏 着嗓子嘶叫。 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我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快争吵啊!为什么停下?难 道你们不知道此时我最害怕的是寂静? 哭声!太好了,总算又让我听到了来自人间的声音。 “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他。不过,你只有等到那个人也醒了,我才会放他走。” 古怪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你太自私了!”柔弱的哭声里多了些愤怒。 “自私?哈哈哈……这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刚刚柔和的声音转瞬间又像 野兽在嚎叫,令人心惊的笑声在空气中飘荡,像鬼魂附着在我的头部上方。我吓得 赶紧闭上了眼睛。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可是等来的又是一阵让我心碎的寂静! 他们是在说我吗?那个声音柔和的人是想放我走?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无尽的死寂里,还有人关心我!会是谁? 又一阵突如其来的疲惫感涌遍我的全身,我无力抵抗,眼皮沉重起来,随后世 界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麻木、酸胀,我被从胳膊传来的痛感惊醒,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贴墙的柜子怎么是歪倒的?我掉到地狱里了吗? 好半天我才明白过来,我是在侧身躺着,面对着一堵墙。那扇带给我希望的窗 户哪里去了?我转动着眼珠搜寻着,可是除了柜子我什么也看不到。窗户一定在另 一面。 我拼命地想转过身去看窗户,可是身子沉重僵硬,好像不是我的身体。我是怎 么了?难道我只剩下灵魂还活着? 忽然,一双纤细的手搭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手指传递的温暖。我心里又溢出 了喜悦,我想看看是谁在我身边。 “轻一点儿,他的伤还没好。”是那个柔和的声音,虽然带着“嗡嗡”的回音, 可是我听出来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纤细的手正在把我一点点转过去,我激动地睁大眼睛等着看看她是谁,忽然 另一双手也搭在我身上。 “他的伤没有那么严重嘛,说不定现在已经醒了。”这是一个新的声音,同样 带着回音。 “不能让他现在就清醒,你们要当心些,他可不是一般的人。”是第三个人, 而且就是那个野兽的声音。 三个人!他们围在我身边摆弄着我,而我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我虽愤恨不已,可是现在只能任由他们小心翼翼地扳转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放 平了,胳膊上的麻木酸胀感渐渐消失了。 他们想干什么?我的心“通通”跳着,眼睛紧紧闭上,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已 经清醒了。 “每隔一个小时就要把他的身体换个姿势,不然血流不畅会得褥疮的。”那个 令我温暖的声音又响起了。 “谁有那个工夫伺候他?”新的声音里含着不满。 “我来。不用你们。”温柔的女声不掩饰自己的固执。 “你对他怎么那么好?” “我们没有那么多药了,我只是不想让他也泡在……”温柔的女声被野兽的声 音打断,“别吵了!”野兽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威慑力,空间顿时肃静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房门关上了。我屏住呼吸闭着眼睛倾听着,直到确 认三个人都离开了房间,我才又睁开眼睛。 啊,又看到窗户了!它仍旧在我的斜上方,可是没有刺眼的光束照进来。也许 太阳落山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躺在这里多久了? 我找不到答案,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那扇小小的窗户。 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疯弟弟在徐肖朋关门的一刹那袭击了我。 啊!徐肖朋!我竟然还记得他。还有那个清秀的弟弟,那个文弱的大男孩儿哪 来的力气,让我不加防备就倒在地上? 这里是他的家吗?我记得他们兄弟俩的陋室里没有这样高高的小窗户啊。 渐渐地,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所有的影象都消失了,倦意又袭遍全身,我无力 地合上了眼帘。 谁在揉捏我的胳膊?而且还有茉莉花的清香。啊!是她在我身边! 我的心狂跳起来,可是我不敢现在就睁开眼睛。我侧耳倾听着,没有人在说话, 只有我身边的这个人带着迷人的花香在为我按摩。 她在用力地把我翻转过来,我想配合她,让她省些力气,可是我能清楚地感到 我的身体仍然不属于我自己。 我的脸一定是冲着她了,因为我能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她轻轻抱着我的头为 我擦脸。她柔软的手指在我脸上慢慢划过,最后停留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抹来抹 去,让我感到一阵阵异样的冲动。 她把脸贴近了我,慢慢地凑近我的嘴唇,我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 这气息怎么如此熟悉?难道是她? “曼丽!”我几乎要喊出来,可是嘴唇像被缝合了一样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我不顾一切地睁开了眼睛,眼前却空无一物! 难道是幻觉?不! 我的心像被揉碎了一般的痛楚,眼泪竟然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淌到了枕头上。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转到了左侧,两条胳膊互相搭着,感觉很舒服。 是谁改变了我的姿势? 一定是曼丽!她真的来过! 我渐渐看清了从这个角度看到的景物。 我是躺在一张白床上,床边立着输液架,我的手背上正插着吊瓶。 床头有一张跟床等高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小的鱼缸,里面装满了水, 水已经变色了,里面没有一条鱼,却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头。 小桌子紧贴着墙壁,墙上没有窗户。 看来整个房间除了门,只剩下门的斜上方的那扇小窗户可以跟外界相连。它们 好象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又好象跟我隔着天涯。 我现在看不到它们,我只好来回转动着眼珠,提醒自己还活着! 我知道自己活着,可是我的身体没有半点感觉,就连插着针头的手背也无痛感。 他们给我输入的是什么药?能让我变得像一个活死人? 正想着,门忽然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飘了进来,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我又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可是我断定不是她!因为这个人的一双手冰冷粗硬。 他把我的身体放平,再把我的两条胳膊放在身体两侧,然后又飘到门口。 我悄悄眯起了眼睛,先看到了微弱的光线从脚后的小门里透过来,那个白色的 身影已经有一小半飘进门里,模糊的背影泛着幽黄的光晕。 是谁?我看着那个人的背影猜测着。突然在门关上的一刹那,白色的身影停下 了,把头转过来向我这里看了看,我赶紧闭上眼睛,直到听到了关门声后很久,我 才敢再睁开眼睛。 望着黑洞洞的屋顶,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看清了!是她!她脸上有展翅的蝴蝶! 是那个烧伤的女人!她刚刚从我身边离开! 她是谁?老妇人的大女儿?曼丽的亲姐姐? 回答我的只有沉沉的寂静,我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我的目光又落到了小窗 户上,仍旧是暗淡无光。 这是第几个夜晚?我拼尽所能地计算着,直到又一次昏睡过去,还是没有算出 答案。 痒!钻心的痒! 我忽然听到耳边“嗡嗡”的蚊子的哼唱,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黑地白花的小蚊 子刚刚在我的胳膊上短暂停留,此刻正自鸣得意地告别我这块“美餐”,留给我的 是左侧胳膊上的刺痒。 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挠,半晌才略感舒服,胳膊也已经被我抓破。 突然我的心“咯噔”一声:我的手能动!我能抓痒了! 这是真的吗?我又动了动右侧的手指,向左侧插着吊瓶的胳膊上挠去。 又是一阵畅快的刺痒! 我又小心地动动脚趾,好像有知觉!我能捕捉到毯子蹭到脚趾时的细微感觉。 一阵狂喜让我几乎晕厥!什么时候我可以支配自己的身体了? 我试着发音,可是我感到还是张不了口。但欣喜很快战胜了沮丧,毕竟我已经 看到了希望! 真的是因为她为我按摩才让我恢复了知觉? 曼丽,一定是你!只有你才会这样关心我的身体! 泪水弥漫了我的眼眶,浸湿了我的枕头,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内心的 激动已无法抑制。 好久我才平静下来,我耐心地等待着,因为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来给 我翻动身体的。 她果然来了,我闻得出来,但是遗憾的是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 我闭着眼睛任由他们两个把我翻转到左侧。她抱着我的肩部,另一个人抱着我 的腰。 我的头埋进了她的怀里,一股女人的体香飘进我的鼻子,我的心几乎跳出来。 没错,是她!曼丽! 我的眼泪难以控制地流了下来。忽然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在我脸上划过,顺势擦 去了我脸上的泪水。 “可以了,走吧。”是曼丽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曼丽临走前把我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又把我的右手放进毯子下,我趁机捏 了捏她柔软的手指,她的动作僵硬了片刻,我能感觉到她的惊异。可是那个男人开 始催促她了,她迅速抽出手指,一会儿传来房门关闭的声音。 她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在心里狂呼着:曼丽,快来救我! 可是接下来一连三次,来为我翻身和换药水的都不是曼丽,而是另外两个人。 凭他们的手我闭着眼睛也能判断出,一个是对曼丽言语轻慢的男人,另一个就是烧 伤的女人! 曼丽怎么不来?我斜卧在床上,焦灼不安地猜测着。 忽然间饥饿感又涌了上来,这是今天我睁开眼后第二次感觉到饿了。 现在我的全身都已经不知不觉间恢复了知觉,除了说话,我可以随意地支配自 己的身体,所以清醒时我就在床上小心地活动肢体,也许是活动消耗了我本不多的 体力。 我想找到食物,可是我还不敢下床,我搞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的目光投向床边的鱼缸,里面的石头一个个怪异地卧在浑浊的水里,半点美 感都没有。怎么还有人喜欢养石头?我烦躁地晃了晃头。 忽然我朦朦胧胧记起小时候在哪里见过一缸缸泡在水里的漂亮的石头。我还记 得摸着水里那些光滑的石头时那种凉爽温润的感觉。 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这些坚硬的无生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藏在我记忆的深 处,此时想起来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了温暖的感觉。为什么呢? 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头绪,我怀疑是那些药物已经侵蚀了我的记忆神经。必须 逃出去,否则再这样下去,我就会慢慢地忘记自己是谁。 我费力地坐了起来,在床上寻找着,可是什么也没有。 突然房门打开了,我还来不及反应,已经听到了一个男人恐怖的惊叫:“他醒 了!快来人啊!” 等我再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的脚被捆绑起来,身上还是盖着毯子,只有左胳 膊露在外面,手背上依然插着针头。 眼前的一切又像原来那样模糊,耳边传来的各种声音都带着回音。 “轰——轰——”,也许是雷声?还好,我被平放着,这样还可以看得见小窗 户。可是那里没有透出光束,小房间里显得更加昏暗阴沉。 谁来了?高高瘦瘦的,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他盯着我的眼睛,俯下身轻轻地 推推我,说:“郭教授,郭教授,你醒了吗?” 郭教授?是在叫我吗?这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带着“嗡嗡”的回 音。 “别看他睁着眼,其实他听不明白你说什么的,你就别费事了。哥,你放心吧, 这可是新药,保证他死不了。”这时另一个声音在他身后飘过来,随后闪出一个同 样瘦高的身影晃到我面前,调整我的输液瓶。 “咱们这么做,对他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叫我“郭教授”的那个人瓮声瓮气 地自言自语。 “哦?公平?我们长这么大,有谁对我们公平过?”另一个男子愤愤不平地说。 “可是郭教授对我不错,无怨无仇的,咱们这么干我觉得……”瓮声瓮气的声 音又飘过来了。 “我不管!谁让他欺负你!”另一个男子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他俯下身贴近 我,叫我“郭教授”的高个子连忙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哀求他放过我。 他们争吵起来,我的耳朵里充斥着他们的回音,脑子里嗡嗡作响。 “郭教授”,“哥”,这些词真是耳熟。 他们是谁?我又是谁? 我渐渐糊涂了,困顿疲乏涌了上来,一切都沉寂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