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直到把小朋扶回病房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老爸老妈发觉出异样,但是都没 有追问。晚饭后,所有体检结果都出来了,一切正常,小朋可以在明天办理出院手 续。 小朋执意今晚就回到家中居住,我迅速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然后跟老爸老妈 一起把他带回了家。 小朋坐在他妈妈的床上,神情落寞。老妈劝慰他要节哀,只有我明白他此时复 杂的心绪。老爸老妈住在另一间屋子里,而我就到宾馆去住。临走前我问小朋如果 源源再来电话该怎么回复,他低头摆弄着自己的那部白色手机沉默不语。 我有些生气,可是一想到自己身负烧死婉仪和徐肖朋的责任,又有些底气不足。 我嘟囔着:“那我就自己决定了。”他依然无动于衷。老爸拉住我,简单叮嘱道: “注意分寸,对源源该说的才说。”老爸总是这样话留半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对源源不要把小朋的心思全盘托出。 回到宾馆我心乱如麻,内心还在被“纵火者”这个角色煎熬着。睡觉前我果然 收到了源源的短信:“小朋好些了吗?”我斟酌再三回复道:“小朋已清醒,今日 出院,住在家中。勿念。” 源源毫不迟疑地把电话打过来,急切地问我:“怎么回事?” 我不能说小朋是为了逃避回忆逃避她,才一直假装昏迷,只能含含混混地说: “你刚走他就醒了,然后……嗯……总之现在完全健康。” 源源出奇地安静下来,手机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许久她才幽幽地说:“我明 白了。”然后就挂断了手机。 她是何等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也好,总比糊涂地去爱一个人好。 握着手机我又有了冲动,很快我又接通了那个神秘的号码,对方依然沉默,我 小心翼翼地说:“曼丽吗?我是郭风,无论如何跟我说句话,你知道我在想你。” 对方是一阵揪心的静默,我竭力劝告自己要有耐心,最后我终于听到了一种故 意装做嘶哑的声音:“姐姐死前说什么了吗?” 姐姐?是曼丽!真的是曼丽!我“呼”地站起来,心几乎跳出喉咙,声嘶力竭 地喊着:“曼丽,你在哪儿?求求你告诉我。” “我只想知道姐姐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对方的声音依然沙哑,可是我坚信 她一定是曼丽。 一股热血哽在我喉头,我强自镇定,才稳住心神,颤抖着声音说:“婉仪说你 会来找我,她让我好好疼你。曼丽,我……”我哽咽起来,抑制不住地边哭边说: “曼丽,不管我对你做过什么,我是爱你的,回来吧,我一定疼你。曼丽……” 我分明听到了对方在抽泣,她在哭,她明白了我的心。我几乎要跳起来:“曼 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许久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那正是我期待的声音:“不必了,郭风,替我 把姐姐的骨灰埋了吧,然后把弟弟接出来。他没有病。” 弟弟?她还在惦记着小辉。忽然我心生一计,也许这可以引起她的注意。我放 平音调说:“小辉不是你的双胞胎弟弟,他是徐肖朋姨妈的儿子,我知道他的父亲 是谁。” 我清楚地听到了曼丽错愕的吸气声,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灰黑色的眼睛里迸发 的惊诧。 “你还在骗我!”曼丽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手机,我却还愣怔在那里,耳边依 然回荡着她的声音——“你还在骗我!” 不,曼丽,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发疯似的播打手机,可是曼丽关机。她 真的生气了。她不会对我也绝望吧? 我想起了源源的话:“如果她爱你,就会让你找到她!”是曼丽先给我发的短 信才让我在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么明天她一定会打开手机,期待着我再次打给 她。她一定还在爱我!这个念头让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就着泪水,我给曼丽发了条长长的短信—— “曼丽,为了找到许小朋我确实欺骗过你,这是我一生都要背负的愧疚。我不 期望你会原谅我,但我真的爱你,我想像婉仪要求的那样去疼爱你。婉仪是为爱而 死的,我见证了她的绝望。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决不会希望我们俩带着仇视和 愧疚相对一生。关于小辉,我没有骗你,他的生父叫刘长福,曾经是一家废品回收 站站长,现在为了给小辉交纳住院费用把回收站卖掉了。我不了解他的近况,你可 以到派出所查找他的资料。小辉不久就可以接出来了,我希望他能愿意和我生活在 一起。而你生身父母的事情不知你是否清楚,明天上午我去殡仪馆办理婉仪的墓地 手续,顺便把你生母的墓地也买下,是不是要把你亲生父母埋在一起还需要跟你和 许小朋商量。许小朋已经恢复了健康,我希望我们三人明天上午十点半在殡仪馆见 面。曼丽,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想你!郭风。” 这一夜我睡得很轻,时刻在等待那声清脆的“信息已成功发出”的提示音,可 是直到黎明我也没有听到那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我憔悴不堪地来到小朋家,告诉他需要把他妈妈和爸爸的骨灰安 置一下,还有婉仪、柳眉的骨灰,总要有个着落。小朋沉吟很久,决定跟我到殡仪 馆去办理手续。 我们先到陈亮那里开出了一些材料,证明小朋跟他父亲以及婉仪和柳眉的关系, 又取回了当作证物的不锈钢盒子和大量的照片,盒子里仍然摆放着不锈钢牙签和户 口本。这个户口本是办理小朋妈妈骨灰迁移手续的必要物件。 路上我告诉了小朋昨晚跟曼丽通的电话,小朋歉疚地说:“我还是在医院里偷 偷听源源跟你的对话才知道你和曼丽的关系,”小朋停了停,说,“她是个好女孩 儿。” 我心里一阵怅惘,叹了口气。 来到殡仪馆我们很快办理了小朋父母的骨灰迁出手续。他告诉我早在几年前就 为父母购买了两块单人墓地,下午就可以把父母的骨灰放进去。小朋说买两块单人 墓地是他妈妈的意思,她坚决不答应跟他父亲埋于一处。 现在难以处理的是婉仪和她母亲的骨灰,而她父亲的坟墓已经不知埋在了哪里。 有了陈亮的证明,我倒是可以把婉仪和柳眉的骨灰取出,但是埋在哪里,是合葬还 是分葬?柳眉要不要和许小朋的爸爸许毅埋在一起呢? 对于这个问题小朋的态度很超然,他说跟婉仪重逢以后就知道了曼丽的身世,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的感情很复杂。既然他母亲不愿接受他的父亲,那么如 果曼丽允许,把她的生身父母葬在一起他是不会反对的。 可是曼丽在哪里?我再一次给曼丽播打手机,她竟然关机,我的短信她没有收 到。 看来今天她是不会来的。于是我和小朋把婉仪母女的骨灰又暂时寄放在殡仪馆。 今天无论如何要先给她们娘俩买墓地。 小朋为父母购买的墓地坐落在风水绝佳的“安思”陵园里,两块墓地相距甚远。 小朋说他会尊重妈妈的心愿,让他的父母至死也没有在地下相聚。 我们还要给婉仪母女选择墓地,于是我们就在陵园各处转悠。在西南角一个阴 暗的角落里,我们听到了一个男人苍老的哭声:“外甥啊,你别怪我啊……哦…… 我没钱了,我还要养活你弟弟啊……不能给你买墓地了……哦……等我攒下钱再把 你和你爹妈迁到一起……我下辈子一定变成个大款好好养活你们哥俩。呜——呜” 这声音这么熟悉,我不禁一怔,顺着声音找去,在陵园围墙一角,我看到一个 满头华发的老头身着陵园工人制服,正在弯腰往一个土堆上插小树苗。 我们走过去,那人惊慌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我们都是一愣。那人擤擤鼻子, 红着眼睛厌恶地看着我。我嗫嚅着:“你这是给谁……” 老头冷笑一声说:“哦,还能有谁?就是我那个陪人家跳火坑的傻瓜外甥徐肖 朋。哦,对了,他还救了你一命!哼!” 噢,徐肖朋,是的,他救了我的命,可是我却几乎把他忘记了!当我们都在为 婉仪母女寻找墓地的时候,他却被孤零零地埋在了角落里,到死都没有引起应有的 关注,似乎他生来就是一粒尘埃,现在不过是落到沙尘里。 负疚感突然袭来,我不禁冷汗涔涔,心虚地躲开老头的目光。他瞪着血红的眼 睛瞥了一眼小朋,突然惊恐地张着嘴哆嗦着:“你是……你长得怎么那么像……” 他手指着那个土堆。 小朋惨然一笑,说:“我是许小朋,他也救了我一命。”老头更加错愕,眼珠 儿都要蹦出眼眶。 “给小朋买块像样的墓地吧,钱我来出。”我真诚地说,但是仍然不敢看那老 头。小朋也接过话头,说应该他出钱。 老头讥讽的目光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扫视,撇撇嘴说:“有俩臭钱显摆啥?哦, 当我没见过钱哪?别以为花了钱就能抹平他救你们两个大活人的债,你们别再来折 腾他就行了。” 我和小朋对视一下,都惭愧地低下头。我想起了小辉,试探着问:“那小辉… …”没等我说完,老头青筋暴跳怒气冲冲地吼着:“别想打我儿子的主意。哦,我 告诉你,别看我现在落魄了,在这里给死人看坟堆儿,可是我还能养活我儿子!” 如果是以往我会怒斥他不知好赖,可是现在“纵火者”的犯罪感让我失去了争 执的勇气。小朋却静静地接过他的话,说:“小辉是正常人,大夫说他快出院了。” 老头浑身一激灵,怀疑地看着小朋,又看看我,忽然眼露凶光:“哦,你们还 想骗我!你们是怕精神病不能承担法律责任,就愣说他正常,想让他坐牢。哦,我 告诉你,那帮混蛋警察欺负我一回,不能再欺负我儿子。你们谁敢动他一手指我就 跟谁拼了!” 我和小朋都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震住了,不由得往后退。这时远处一个大嗓门 喊着“刘长福”,老头这才梗着脖子从我们俩之间闯过去,向那边跑去。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心里百感交集,小朋也紧蹙眉头,半晌才说:“不管怎 样,我们要帮帮他。” 回到小朋家已经是下午,草草吃过午饭,老爸问起上午办事的结果,我简单汇 报了一下,就躺在小朋的房间休息。 曼丽的画像连同婉仪少女时期的那张水粉画都被老妈放在角落里。小朋走进来 看到了水粉画,端起来久久凝望着,神色凄然地说:“等买好墓地就把这幅画在婉 仪坟前烧了吧。” 老妈听了,从床单下拿出一些小物件递给小朋说:“这些也烧吗?” 我一看,这些线编的小巧玲珑的小船、小家具、小动物、小娃娃都是我从徐肖 朋手里买下的手工艺品。顿时徐肖朋跟许小朋那张酷似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让我 心中一酸。 我从小朋手中接过这堆小物件,爱不释手地一件件把玩着。突然,一个很小的 红色物件掉在地上,我捡起一看,倒吸了口凉气。 蝴蝶!这是一只用红色塑料细线编成的展翅的蝴蝶,形状跟婉仪脸上的面具完 全不同。 手编的塑料蝴蝶!不是钩针钩出的蝴蝶!它意味着什么?我捏着红色蝴蝶小巧 的翅膀呆呆地陷入沉思。小朋捅捅我,问:“想什么呢?” 我缓醒过来,把蝴蝶又递给老妈,问道:“妈,编和钩是不是一回事?”老妈 奇怪地看着我又看看蝴蝶,说:“当然不是一回事,编东西一般不用什么工具,有 线再加上手巧就行了。钩吗,至少得有钩针啊。”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妈,你跟小朋妈妈关系怎么样?”老 妈有些尴尬,嗔怪地瞥了我一眼,看到小朋也正在专注地期待着答案,动情地说: “小朋妈可是个大好人,对谁都那么好,咱们家跟她是邻居,当然处得挺好的。” “那您知道谁是他妈妈最亲密的朋友吗?”我继续追问,把老爸都吸引过来, 几个人都狐疑地看着我。 “妈可不知道,你韩姨虽然没工作,可是街坊邻居没有不说她好的,她好像跟 谁都挺好。儿子,你啥意思啊?”老妈有些坐不住了。 小朋也好奇地问我:“你想什么呢?” “小朋,你妈妈说有个会编蝴蝶的人送了她好些石头,那个人还曾经是你妈妈 最亲密的朋友。”我注意到小朋的脸色严肃起来,他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接着说:“你确认你妈妈说的是编蝴蝶而不是钩蝴蝶吗?”小朋不假思索地 点点头,我心里有了底,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边走边说:“首先小朋妈妈最好 的朋友应该不是婉仪,那时她才五六岁;其次婉仪不会手编蝴蝶,她只会用钩针钩 蝴蝶。对不对?”我看着小朋,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继续说:“石头既然是别人送给你妈妈的,那么你妈妈就应该不知道那些石 头是黄磷,你想谁会拿黄磷当礼物啊,所以你妈妈并不是有意要烧死婉仪!” 一席话在这个小房间里掀起轩然大波,连老爸都连连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朋惊愕地看着我,半晌眼睛潮湿了,他郑重的站起来,深深地向我鞠了一个躬, 哽咽着说:“我替妈妈谢谢你!” 小朋稳定一下情绪,缓缓说起他小时候家里的石头都养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缸里, 他妈妈喜欢看它们在水里的样子。后来确实多了一缸怪石头,形状十分奇特,泡着 的水很浑浊,还有怪味儿,他很不喜欢。他妈妈舍不得扔掉,就把那缸石头放到小 棚子里了。 “这些石头什么时候出现的?你还有印象吗?”我瞪着眼睛问,好像盯着猎物。 小朋费力地回忆着,好一会儿才说:“是我爸爸失踪以后的事,”紧接着他又 补充了一句,“肯定没错。” 怪不得我小时候没有在他家里看见过那些怪石头,小朋的补充更证实了我的观 点,我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像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我一直不肯相信小朋 妈妈是那么凶残的一个人,她心中也有恨,但是她决不会把仇恨宣泄到一对无辜的 父女身上。 “可是,跟小朋妈妈关系最亲密的那个人是谁呢?咱那些街坊没有几个年龄相 仿的啊,也就剩下你了,可是你又没送过她石头啊。”老爸问老妈,老妈也是一头 雾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老爸一次性说出这么多话,不禁惊异不已。 小朋忽然提高了音量,说:“会不会是柳眉?”我们都是一愣。 对啊,那个半圆形的不锈钢盒子和钩针不就是小朋妈妈送给柳眉的吗? 这么说,那些石头是柳眉送给小朋妈妈的,然后在二十几年之后,小朋妈妈又 把那些致命的石头送给了柳眉的女儿婉仪。这是一个怎样的轮回? “不过我有点儿不明白,你妈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这些石头就是柳眉当年送 给她的呢?”我问道。 小朋沉吟片刻,说:“可能她不想提到柳眉的名字。” 这也许是个答案,可是怎么听着那么牵强?我看到老爸也在皱眉,似乎对此也 不敢苟同,但是又和我一样,一时找不到问题所在。 “可是柳眉为什么要送小朋妈妈这样的石头呢?她是否知道那些石头能够自燃? 如果她原本就知道这些是黄磷,那么她的动机就很明显了——她要烧死小朋母子!” 我的话再次掀起波澜。除了老妈一个劲儿地数落着柳眉的不是,老爸和小朋都 沉默不语,小朋更是脸色铁青。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柳眉到底会不会编蝴蝶。婉仪说过她是跟柳眉学会使 用钩针的,那么柳眉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如何能确认柳眉是否会手编工艺品呢? 这个问题让我们都一筹莫展,因为柳眉和能证明这一点的人都已经死去,小朋 虽然跟她生活过一段时间,但也从未见过她编过什么。于是这个下午因为这个问题 而显得格外的沉闷。 吃完晚饭我和小朋把老爸老妈送到了火车站,因为妹妹下午打来电话,她需要 老爸老妈帮忙照顾孩子。 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小朋了。我给陈亮打了电话,把我们下午的分析转述给他, 他连声说“有道理,有道理。” 末了他说了一句:“那还是不能解释一个问题:二十几年前的那场火灾可以肯 定是那些石头自燃引起的,我也基本上赞同石头是柳眉送给小朋妈妈的,可是那些 石头究竟是谁扔的呢?这个扔石头的人才是真正的纵火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又是一个找不到证人的难题!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