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往事如烟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在灵堂里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是大学的 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几个50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认不出谁是 韩晓峰的父母。我跟熟人们匆匆打着招呼,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韩晓峰的女朋友回了 礼,我便退到一边,默默注视着韩晓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和我记忆中 完全一样。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我觉得死亡并不可 怕。 “你真幸运。”我在心里对韩晓峰默念着,“虽然死了,大家都还记得你。”我感 觉到自己心里甚至对韩晓峰有了嫉妒的感觉,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经消失之后,仍旧这么 多人为了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云桐死了呢?我打了个寒颤。 “江聆,你来了。”徐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朝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过 头再看了看韩晓峰的照片--对不起,韩晓峰,我本来应该为你而悲伤的,可是今晚我的 悲伤已经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够剩下的只是一种欣慰--他至少不用经历比 死更加恐怖的事情。 徐丽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痉挛 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误以为这是为韩晓峰而造成,连声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阵漠然。 耳边听着她在絮叨着韩晓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却飘忽得很。灵堂里的光十分昏暗,人们 像幽灵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好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韩晓峰的死 和别人是不相干的,除了他至亲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会因为韩晓峰的离去而改变,甚 至悲痛也不会持久,也许一转眼就会因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来--我已经看到灵堂里有人 在小声地笑了,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人们缅怀死者,更多的也许只是缅怀自己 的过去,并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几个人站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的目光直接和我对视,我 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开人群走了上来,当 他走到灯光下,我已经认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云升街六号对面的邻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引起了徐丽的注意,徐丽看了看他,小声问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们跟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江聆,徐丽,你们好。” 我没有作声,仍旧望着他。徐丽疑惑地笑着,露出询问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余非,”他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是你们的校友。” “哦,幸会幸会!”徐丽的语气十分生疏,显然她并不知道余非是谁。 而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看了看我,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谁,于是凄惨 地笑了一下,跟徐丽打了声招呼,对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我们走到了殡仪馆外,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挂在四周树枝上的小灯泡将眼前照得通 明,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树丛中晃动着美丽的色彩。我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避过 在殡仪馆门口进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他主动开口了。 “嗯。”这个回答让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 是我的校友,你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过去还是恋人,对不对?”真奇怪,说出这些 话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慌张和脸红,这让我感到惊讶,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妈 妈,你看,我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徐丽告诉你的吧?”他也不觉得惊讶。 “是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这句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阳关?” “是的。” “你被人遗忘了?” “嗯。”他凄然一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句诗让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会被人遗忘,对吗?” “对。”他将脸别到一边,把面孔藏在了阴影里,我也缩了一下身子,将下巴埋了 起来。“然后我们都会变成‘看不见的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知道。” “这是不是一种传染的疾病?每个接触过得这种病的人都会消失?”我问,“这是 不是就是世界末日的惩罚?”说到这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也许全世界的 人都会被传染,这样我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余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传染的,但是,你说得对,也许这是世界末日 的惩罚?” “也许?你不是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听我说事情的原因还是我们过去的故事?”他期待 地看着我。其实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毕竟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无论我 们以前的感情怎样,现在我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然而,看到他那种期待的眼神,想到被 人遗忘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这 么一个机会。 “从你的遭遇开始说起吧。”我说。他惊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始了他的 叙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一生,却浓缩在短短的一段话里,这 真是让人悲哀而无奈。他说得十分动情,可是我却毫无感觉,虽然他说的就是我们两个 人的事情,我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没有继承她的感情。 说到后来,他伸手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 颤抖,仿佛一只失去了主人的宠物。 “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他苦涩地说。 挂在树上的灯光被被人调得忽明忽暗,我和他也在明暗之中交替着,总不能同时出 现在灯光下,就好像两个时空的人,他从另一个时空里带来一段往事要我接受,而我觉 得那并不属于我,就像已经割掉的手臂再也无法复原,失去的记忆和感情,也无法恢复 了。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个。虽然他说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又说了一 两句,他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几分钟之后,才重新开始,这次说的不再是我和他之间的 故事,而是他被人遗忘的过程,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仿佛听到鼓点在耳边敲响,起 初是轻轻几下,甚至听不出在敲打,越往后,鼓点声就越快越重,以至于成为急风暴雨 般的雷鸣,让人感到窒息。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我仍旧记得他说的那一番话。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 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 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 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 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 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 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 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 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 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 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 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 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 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 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 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 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 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 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 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 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 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 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 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 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 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 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 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 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 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 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 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 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 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 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 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 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 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 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 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 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 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 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 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 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 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 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 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 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 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 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 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 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 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 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 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 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 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 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 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 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 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 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 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 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 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 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 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 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 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 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 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 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 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 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 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 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 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 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 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 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 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 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 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 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 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 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 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 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 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 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 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 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 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 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 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 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 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 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 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 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 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 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 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 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 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 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 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 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 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 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 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 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 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 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 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 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 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 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 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 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 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 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 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 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 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 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 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 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 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 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 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 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 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 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没多久,我发现他们在偷偷地毁掉我的东西,譬如我用过的笔、我亲笔签的合同、 我做的策划案等等,每次都被我发觉了,被我发觉之后,他们都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好 像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 在做什么,可是在当时,我却感到十分的愤怒,我觉得他们是故意这么对我的,为此, 我还和几个男同事打了一架。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我将自己签好字的合同地给客户,客户 正准备签字时,我们两人都愣住了--我们发现这份合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撕成了两 半。客户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给他,他一边责备我一边拿过去,我 还没有反应过来,合同又被他撕成了两半,而他浑然不觉,发现手头的合同又被撕毁之 后,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做的,反而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故意作弄他。那次我没有再解 释,我终于发现,这些事情已经没法解释,好像所有的人都疯了。后来我留意上了这事, 发现不光是同事们,连我自己,也有意无意地在毁灭着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东西,我没法 解释那是什么感觉,因为它似乎不是明确的意识,只是当我看到某样东西,并且意识到 它是我的,某种强烈的冲动就产生了,当我清醒过来时,就发现它已经被我亲手给毁掉 了。而我的那些同事们则好像根本不会清醒,他们毁掉了我的东西,除非我提醒,否则 不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次的事情影响了公司一笔很大的生意,我没法再在公司呆下去了。老总命令我 出差去另一个城市,完成我几笔单子的扫尾工作,然后便自动辞职。对这个安排,我没 有理由提出异议,平心而论,依照那段时间我的表现来看,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相当人 道了。老总还说,等我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了,随时欢迎回来,虽然这只是一句客气话, 也让我心里舒服了些。在离开那座城市前,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变得极其多愁善感, 对这座城市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留恋之情,虽然我只是要离开一小段时间, 心中却有种生离死别的缠绵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吸毒的人对毒品的渴望,无法遏制, 无法抵挡--我甚至连抵挡的念头也没有产生,你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以为自己真的那么爱他们所有的人,既然这样渴望见到他们,为什么要抵挡这种冲动 呢?被这种情感操纵着,我转遍了整座城市,见到了每一个我曾经打过交道的人,哪怕 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也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似乎不见到他们,我的生命就不 完整。因为关于我精神异常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我所见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见 到我,他们表面上很客气,眼神却很冷淡,有时候我费尽周折找到一个人的家,那人却 连门都不让我进去,就站在门口随便和我敷衍两句,奇怪的是,对这种情况我并不感到 生气,只要一见到我想见的那些人,那种强烈得像洪水一样的思念,仿佛突然从某个闸 门泄露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我就会奇怪自己为何会有那样奇特的感情, 对眼前的人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交谈--何况有些人甚至还是我所讨厌的--但是,对已 经见到的人的思念消失得越快,对其他尚未见面的人,思念也就越深。那段时间,大家 都认为我彻底疯了,我知道这个,却毫无办法。 “见过所有的人之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出差。在火车上,经过 某个地方时,路边烧起了一堆大火,看着熊熊的火光,我感到异样的兴奋,没多想什么, 一抬手就将自己的包给扔了出去。扔了包之后,我觉得很高兴,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 什么。到了出差的城市,下车到了酒店,准备开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 身份证和手机、文件都在那个包里,没有身份证就没办法办理酒店住宿。没办法,我只 好走了出去,摸了摸口袋,幸好钱包还在,里头还有几百块钱,我的银行卡也在里头, 有了这些,我随便找了一家私人旅馆住了下来,多塞给经理一点小费,他们也就没有看 我的身份证了。住进旅馆后,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没告诉你我丢了东西,最 近我已经习惯丢失自己的东西了。到了需要去见客户的时候,问题来了--客户的号码都 存在手机里,没有手机,我没法和他们联系。于是打电话回公司,想找公司的人要客户 的电话。公司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接电话的是公司的前台贺雨,她报完公司的名称之 后,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把我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余非,她在那边自言自语:“余非是谁?”我觉得奇怪,又问了一 遍她的名字,的确是贺雨没错。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她本来脾气就很急, 听我这么一说,声音骤然高了起来:‘谁开玩笑?你到底找谁?’我不想和她吵,随便 说了一个同事的名字,那同事过来接了电话,我又把刚才告诉贺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和 贺雨一样,他也打断了我:‘你是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 胸口好像被一个大锤猛然锤了一下,半天没回过气来。过了半晌,对方不耐烦地催促我, 我才慢慢地说:‘我是余非。’不出所料,那同事也和贺雨一样,很不耐烦地问我: ‘余非是谁?’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们公 司没人认识余非吗?’对方越来越不耐烦,我在话筒里清楚地听见他朝着别的方向问了 一句:‘你们谁认识余非?’通过话筒,我听到一片声音说‘不认识’,不等他转述, 我又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哦,打错了,谢谢。’挂上电话之后,我才意识到, 那个微弱的声音原来就是我自己。 “我就这样被公司的同事忘记了。这种事情沉重地打击了我,我摇晃着身子走回旅 店,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再来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走到旅店门口,柜台上的姑娘拦 住了我:‘要住店吗?先办理手续吧。’我惊讶地看着她,说出了我住的房间号。她翻 了一阵记录,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么个客人。如果你当时在场,一定会觉得我的表情惨 不忍睹,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却分明感到它呈现出陌生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 使用过这种表情,所有的肌肉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扭曲和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 完全不受我自身的控制。不光如此,我的全身也都在颤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 我自己能够控制的。那姑娘害怕地看着我,我竭力运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严重结巴着 说:‘给……给……我看……看……’因为结巴得太厉害,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 么,我用力朝她走过去,双腿一个劲地打颤,膝盖时不时弯上一下。这个样子吓坏了那 姑娘,她尖叫一声就从柜台跑出去了,我没顾上理她,用力拖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 正在各自为政地胡乱活动着的身体移动到了柜台,抖抖地拿过那本住宿登记本,那个大 本子已经被那姑娘翻到了最新的一页,的确没有我的名字,然而,我可以看出,这本记 录最新的一页已经被撕去了,留下来的部分是重新誊写过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 那姑娘已经叫来几个彪形大汉,几个人拎起我朝外一扔,我就倒在了地上。“我在地上 晕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感觉他们又抬动了我几次。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发 现自己被他们扔在垃圾堆的边上了,垃圾恶臭熏天,远处的霓虹灯照得我眼前花花绿绿。 我动了动,发现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但力气还没有恢复,肚子里饿得厉害,便到一处 夜市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吃饱了肚子之后,一个人走在路边,这才有能力来想想自己遇到的问题。我知道 自己已经被公司里的人彻底忘记了,连一点我存在的证据也没留下,而更可怕的是,忘 记我的不仅仅是公司里的人,连刚才那旅店里的人也忘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 种事情,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语一样。我感到极度恐惧,偏偏周围又特别安静, 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样--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我,那么,在我的世界里, 的确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遗忘有多大的威力,我只想知道, 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找了一个电话亭,给你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你才接听,睡 意朦胧地问我是谁,这让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每次我 一打电话,你就能立即听出我的声音。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怕我一说出我是谁,你 就说不认识我,那样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就像一个明知道会死的人,在拖延着死 亡的最后几分钟,紧紧咬着牙齿不出声。后来你说你要挂了,我才说:‘我是余非。’ 说完之后我连气也不敢喘,等着你的话将我砸死--预料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你很快就欢 快地喊:‘余非!’一听你的语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还没有 忘记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连大腿都被汗湿了,我高兴地喊着你的名字,还 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你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惊讶,问我为什么一天打两次电话给你,而 且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有多晚了,本来 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又觉得你没法相信这种事,反而会担心,便随口找了个借口。 我们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东拉西扯,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没有忘记我,能 够和你这样没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够了。 挂了电话之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又产生了,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么明确,也是那么 奇怪,你知道吗?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户,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你知道 那是种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流浪,这座城市有些地 方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个人;有些地方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喧哗,可是都和我没 关系,虽然在南城有你惦记着我,可是南城太远了,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觉得自己 仿佛在漂浮,需要一个支点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而那个客户就是我需要的支 点。真的,在那一刻,我对他的思念超过了对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对你的--后来我知道 那是那种让我被人忘记的力量在作怪,可是想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感情似乎也的确可以 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原本存在手机上,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 随着那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关于那个客户的一切,也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 他的电话号码忽然就蹦了出来,我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他那个时候还在外 头唱歌,没有睡,只是有点酒醉,我告诉他我是余非,他马上记起了我,并且问我为何 白天没有去找他。又多了一个人记得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了 个地址,我说马上去找他,他也没有拒绝。 “到了那个地方,那客户见到我,很热情地拥抱了我,并且将我介绍给其他的朋友。 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热情,我心里更加高兴了,我想就 算以前的同事们忘记了我,我还可以继续交新的朋友,还能拥有新的同事。一高兴,就 喝了好几瓶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当我回到那个包厢时,刚一进门,所有人都望着 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我那个客户 开口道:‘你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说: ‘我是余非。’他们说:‘你走错门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就走了出来。 “出来之后,我没再坐车,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 有一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就在那间歌厅门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 一走进去,几个女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请我在沙发上做好,她们转身去帮我办住宿登 记,这次更加宽松,身份证的事情连问都没问。我一瞧那几个女人就不是良家妇女,但 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一会,其中一个女人转身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立即问我要住 什么房间。我觉得奇怪,这话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她哼着歌转身去给我办 理住宿登记去了。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女人也转过身来,看见我,热情地走上来,问我 是不是要住宿。这下我知道不对头了,但还是没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们来来回回问了我无数次需要什么房间,其实 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们一转身就把我忘记了,比其他人忘记得更快,如果说 我身上有什么诅咒的话,那么这种诅咒的威力显然是越来越强了,我已经变成和那些只 有我记得而别人不记得的人一样了,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处于一种什 么状态,于是对他们的恐惧消失了,对自己处境的恐惧却更加强烈。我意识到,这种情 况不但会让我失去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结识新的朋友了。没有过去,连未来也 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这几个女人还在理睬我。本来, 像这种女人是我最不愿意理会的一类人,我从来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是,在那 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只有她们不问;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陌生而拒绝我, 只有她们好像招呼熟人一样,虽然从来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好像看 到老朋友一样地说:‘唉呀,你来啦!”虽然这只是她们职业上的习惯,却也让我觉得 自己没有完全被人遗弃,至少还有人关心我。更何况,那时候我累极了,这里至少还有 张沙发可以让我靠一靠。 “我就这么坐了好几个小时,旅馆里通宵营业,那些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是有 男人走进来,带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也总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进来,看到我就跟看 到熟人似地热情招呼。 “后来,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妆化得很浓,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我, 和其她女人一样,她也粘上来跟我打招呼,还请我抽烟,我说我想喝啤酒,她转身就去 柜台拿了几瓶啤酒过来,回过身放到我面前说:‘你就喝个够吧。’听她这么说,我蓦 然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吐着烟说:‘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吗?我陪 你喝,你记得给钱就行。’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她记得我!她没有像其她 人一样转身就忘记我!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便自己走到她背后,她立即转过身 来,笑着道:‘你干什么?吓唬人家?’我终于相信她的确认识我了,这种被人认识的 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尝过了,似乎早已孤单了几个世纪。”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我, 咳嗽一声,“我害怕那种孤单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现在溺水的 我面前,所以,当她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会才明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还没有醒, 我仰面躺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看到我-- 没用多久我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样,她也看见了别人不会记住的人, 这表示,她很快也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个,我忽然对我身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病 相怜的柔情,我转过身抱着她,她还是没有醒,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 把她抱得紧紧的,心里想着你,一时之间,仿佛她就是你,于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 有些为她焦急,她被我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为我还想做些什么,也 就转身抱住了我--我仍旧没有拒绝,实际上我自己也渴望这样。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消 失了,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遥远的海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体是真实的,而我知道,连 我们也会最后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钱都留给了她,想想觉得少,索性将钱包 一起给了她,并且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她非常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我没有解释什么,转身走了。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将我送出门,她老想问我什么,可我 没给她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些事,就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迟早会自己知道 的。最后我回头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 看起来就像焉了的菜叶。我觉得仿佛是我遗弃了她。 “一直走到看不见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来,我感觉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 仍旧发生这种事情,我仍旧不会有别的选择,一想到这点,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从今 以后再也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甚至连罪恶感也没有,而这种事情,在 以前恰好是我最厌恶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理所当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随便聊了 几句就挂了--我觉得你已经很远了,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的声音听起 来无忧无虑,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这个时候,那种思念又来了。这次思念的对象是 我的父母,你知道的,这种思念一旦产生,就无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给 他们打了个电话,他们仍旧记得我是谁,就像你一样,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他们, 他们就会把我忘了,就像那个客户一样--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没有忘记的我的人, 不是不会忘记我,只是还没有见到我,一旦与我见面,那种诅咒就会将我从你们的记忆 中消除。这种思念让我恐惧,因为我不能抗拒,我只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个 我所认识的人,然后看着他们忘记我,看着他们把我当成陌生人。 “我试图抵抗那种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也没法抵抗。最后 我还是上了公共汽车。钱包已经给了那个女人,我身无分文,司机看了我一眼,要我投 币,我说好的,便朝车厢后走去。他头也没回一下--他已经忘记我没有打票了。下了车, 在火车站附近的超市里拿了点吃的,我漠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拦住了我,要我出示电 脑小票,我说好的,飞快地从他身边钻过--他也一样没有回头,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 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规范在这种 全新的情况面前都粉碎了,那些规则对我没有约束力,也没人要求我遵守这些规则,可 是我心里并不好受,一个习惯了遵守规则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规则的约束,那种 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实我内心隐 约渴望着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派出所,让我坐上几天班房,对我来说似乎也成 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有好几个人像我一样拿着许多东西钻了出来,我们相视苦笑一下: 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你也许要说,既然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我也是这 样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这种恶臭以前从来没有 闻到过,在我自己还没有被人忘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人们会发出 这种气味--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其中有一个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 样臭气熏天,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无论多么渴望和人亲近,这种 臭气还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互相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赶紧四散开了。即使 他们已经离去了,那股恶臭还是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吐。”他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 断了他:“但是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任何难闻的 味道。” “你说得没错,那种味道,只有当你自己被人遗忘之后,你才可以闻到。”他苦笑 一下,继续说下去,“因为没有人能记得我是谁,我顺利地上了火车,回到了家里。爸 爸妈妈看到我,既惊讶又高兴,问长问短,我一直紧张地移动着,不让自己逃出他们的 视线,这样他们记住我的时间就能久一点,哪怕只是长上几分钟也好啊。他们很久没有 看到我,兴奋地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也许是太累 了,也许是家里太舒适了,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猛然坐了起来,心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厨 房走去--那里正传来饭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声--看看客厅里挂的大钟,我竟然独自一 个人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他们把我忘记好几个来回了。我 觉得异常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谁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发出嘈杂的声音。我走 到厨房门口,看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想他们再也不 会和我一起吃这些东西了,这么多菜,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他们很快就会感到奇 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他们会不再记得这原本是为我,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准备的。 我正在这么想着,妈妈一抬头看到了我,高兴地招呼着我,让我到客厅里看电视。这让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想到她还能认出我!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 我连忙转身走出了厨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怕他们看见。 “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了。然而,就在吃过饭 没多久,他们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对收拾房间来了兴趣,连饭桌也顾不得收拾,两个人 就在屋子里忙碌开了。我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着,三个人收拾了好一阵,将所有不用的 东西堆在客厅里,爸爸拿了个大口袋将它们一一放进去。妈妈随手拿起那一堆东西最上 面的一个相框朝口袋里一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 出那是我的照片--仿佛是有某种东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堆东 西,这才发现,那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过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说。妈妈听了这话,将相框拿起来看了半天,笑了起来: ‘你看我糊涂了。’便将相框放在一边。我勉强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诅咒已经发生 了,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爸爸和妈妈又用了好几个大口袋,将屋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 那个相框最后也被扔了。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他们两人团团转着望了一圈,终于松 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我看着他们从屋子里众多的物品中挑出属于我的 东西,每扔掉一样,我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他们遗弃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 才笑着说:‘你看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儿子,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把自己 的名字告诉了他。 “收拾完屋子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聊到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事 情都记不起来了,几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我在哪所大学读的书也 不记得了,他们不断地跟我道歉,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 不是他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们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儿子,趁他们还没忘 记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须补办一个身份证,便找妈妈要家里的户口本。妈妈在家里找 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户口本不见了,估计是在刚才清理东西的时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 一下--这很正常,因为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我们三个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妈妈很快就申请到了新的户口本,要过一段时间 才能来拿,但是户口本的样本我已经看到了,那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爸爸和妈妈的 名字,我从他们的户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们全都奇怪地看着我,爸 爸和妈妈也奇怪地望着我。 “‘你是谁?’妈妈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心里骤然一痛,无可奈何地转向爸爸,还 没有问他什么,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妈妈一样,他也忘记了我是谁。 我短暂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我的家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以为 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可是不行,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蹲在了地上。谁也没有注 意到我,当我重新站起来时,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我要求民警给我办个身份证,却没有 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 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 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 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 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 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 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 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 点关注而已。“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 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 伴们互相避让着,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 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 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 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 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 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 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 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 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 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 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 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 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 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 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 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 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 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 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 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 是不是?’听到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的熟人感到十分惊讶,回过头来,对着那女人大声 道:‘你是谁?’我趁机走了。反正他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别人不会记得我,既然一转身就忘记了我,那么我无论住 在谁的家里,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就这样,在那天夜里,以及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 是那么做的--我随便找了一家人,敲开门,不说话直接挤了进去,随后就在那里住下来, 有时候是住一夜,有时候住得久点,这根据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确,没有影响到任 何人,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就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在寻找居住的房屋的 过程中,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么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开一道门,闻到一股恶 臭,我就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属于另一个我的同类,我便放弃了这家,去寻找另一家-- 反正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这么寄生着,有的人穿着房子主人的衣服, 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总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有时候房子的主人会发现自己的某 样东西找不到了,但是过不多久又自己回来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过这样的事 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样,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 们身边的人拿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拥挤,我们和你们,咫尺天涯。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经拜访过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 有的思念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强大的力量,带着一种绝望的心 情,我来到了南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坟墓洒上最后一锨土。见你之前,我先给你打了 个电话,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说不是,我和你 约好见面的地点,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仍旧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觉得很 有意思,便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你还是无忧无虑,可是你看到我之后,便愣住了, 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脸色一定很沉重,我们这种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 独、绝望、迷惘--即使面对你,我也无法抛弃这种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壳,紧紧扣在 我的脸上,我想对你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像铁一样坚硬,再也没法笑得自然 了。我的表情让你吓坏了,我顾不得安慰你,只是连声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离开 你的视线。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答应了。起先,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上-- 这是我的建议,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处境。我们各自坐在相邻的两张桌边,脸对着脸,一 人点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来了,可是我的却迟迟不上,服务小姐在我身边穿梭来 去,每个人都问我要什么,我也告诉每一个人说我要菊花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上茶, 他们无数次地重复问我需要什么,我也无数次地重复告诉她们:‘菊花茶。’这样的情 形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点过茶。你看了很久,终于受不了了,自己走到 我这一桌来,帮我点了菊花茶,这回,茶很快就来了,直接送到你的手里,你将茶递给 我,看了我很久,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说。你惊慌地看着我:‘那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我 都没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安慰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这 么互相望着,商量着怎么办,同时绝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为喝了茶,我很想上厕所, 却不敢起身,我怕我一起身,一转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睁大 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里去。后来我们离开了茶馆,还是这么互相看 着,我们一路走,一路面对面地互相说着话,我牵着你的手,它在发抖,又湿又冷的小 东西,像被射伤的小动物。你说你不想忘记我,你还说了很多话,我都记得,可是我跟 你说的话,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把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强忍着眼 泪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记着,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辈子 这么望定我,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你的视线里,到那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之 间最后的回忆--作为情人最后的回忆,以后即使见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说你要努力 记住这一切,你说你不会让那种遗忘发生在你身上。你真的不错,居然这么一直坚持了 10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后来,你实在坚持不住,不知 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闭起来,我心里很难过,觉得你好像是死 了一样。 “你就这样靠着我睡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一条椅子上,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辆, 身后一个花坛,万年青的绿色很浓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黄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长 出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来,就再也不会认 识我了,而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情人,也许你的梦里还有我, 有时候你会露出一种倔强的表情,我就想,也许你在梦里也在努力地看着我,你以为你 还醒着,却不知道那只是梦……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希望你睡的时间越长越好,汽车 不断发出鸣叫声,每一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胆战,幸好它们并没有吵醒你。你睡了两个多 小时后才醒过来。你一睁开眼睛,就望着我,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 说话。 “你望了我好一会,疑惑地问:‘你是谁?’我觉得异常凄凉,却又有几分轻松-- 为了这一刻,我已经恐惧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随便编了个谎 话,说你在路上晕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你一起身, 原来被你靠着的那半边身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我望着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够回头来看 一看,可是你始终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我,露出无法捉摸的神情。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很久, 眼泪从下巴上朝下滴着。我望着他,觉得他依旧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轻轻地靠在他 身上说:“对不起。”靠着他的肩膀让我觉得很别扭,我和他之间的感觉,并没有因为 他的讲述而拉近,消失了的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避 开我,摇了摇头:“不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灵堂里传来震天的哀乐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进出, 明灭的灯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没有。几个同学在灵堂门口探头探脑,徐丽也在 其中,他们似乎在找我。 “他们在找你。”余非说着,先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同学们中间,大家都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有几个大学玩得比较 好的同学邀请我出去玩。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余非一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言不 发,而这些本来也是他的同学。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对他们说。他们失望地看着我,徐丽拉着我的胳 膊不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再也没有这样齐全的聚会了,大 家会越来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也许,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了--余非不 就是这样吗?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脸,转头对徐丽道:“好,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欢呼起来,有几个同学听到我们的欢呼声,走了过来,也加入 了聚会的行列。树枝上的小灯泡不知被谁调弄了一下,它们全部熄灭了。没有了它们喧 闹的光彩,四周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学们手拉着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们没有叫车,并排走在宽 阔的路面上。这时已经将近11点钟,殡仪馆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没有 什么车,马路属于我们,两边也没有什么店铺,路基下是朝远处延伸的菜地,然后便是 田野。余非形单影只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余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哄地围着他笑了起来,他也对我笑了笑。 我们又笑又唱,过了一会,一个同学指着余非问:“那个人是谁?他好像在跟着我 们。” “这是余非,”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介绍,“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哄。 我们那晚不停地逛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个人都抛弃了矜持和羞涩,大家 都知道,我们不会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了,这是我们毕业以后第一次参加同学的葬礼,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们的悲伤格外重,而以后不会了,我们慢慢地长大,无论多少葬 礼也不会让我们如此动容,旧日的情谊将被新的朋友取代,记忆不会是永恒的。每个人 心里都这么想,可是谁也不说,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闹,不去想我们的成长要抛 弃多少曾经美好的东西。这期间,我记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绍了多少次余非,这个举动不 会让他们有丝毫记忆,但是对我和余非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和余非之间仅有的残余, 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强迫自己反复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以祭奠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