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戈达德的车是辆翻新得相当完美的一九四九别克敞篷跑车,是那种偏乳黄色的象牙 白。车身是漂亮的流线型,前面有金属铬质格栅,看上去就像鳄鱼的牙齿。白胎壁轮胎, 车里装饰的是富丽堂皇的红色真皮。车子闪闪发光,就像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在我 们从车库开出来到阳光下之前,戈达德把车的布质顶棚打开了。 “这辆车速度真不错!”车子加速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让我大吃了一惊。 “三点二立方英寸,直列式八汽缸引擎。”戈达德回答。 “天啊,这真是个宝贝。” “我把它叫做忒修斯之船。” “哈。”我咯咯傻笑着,仿佛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你真应该看看我刚买到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就是一堆垃圾,我的老天爷啊。 我妻子以为我疯了。有五年时间,我每个周末和晚上都在翻修这辆车,从里到外——我 的意思是,我换了每一个零件。当然也都是真品,但是我不认为现在这辆车里还有任何 原来的痕迹了。” 我微笑着靠在座位上。车里的皮革像黄油一样光滑,陈旧但却好闻。阳光洒在我的 脸上,风呼呼地吹过。在这辆漂亮的古董敞篷车里,我和我要出卖的公司的CEO 坐在一 起——我不敢确定自己的感觉如何,是攀上了至高顶峰的骄傲,还是卑鄙无耻下流?或 许两者皆有。 戈达德不是怀亚特那种一掷千金的收藏者,怀亚特的飞机、游艇、宾利成群;也不 像买野马车的诺拉,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在拍卖会上买下收藏车的特莱恩公司的跟屁虫。 他是一个真正的老派车迷,会亲自修理汽车的汽车爱好者。 他问:“你读过普鲁塔克的《古希腊罗马名人》传吗?” “我连《梅岗城故事》都没读完。”我承认。 “我把我的车叫做忒修斯之船,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吗?” “是,先生,不知道。” “嗯,有个古希腊人喜欢争论的‘存在矛盾’,首先是普鲁塔克的书里有记载。你 大概听过忒修斯这个名字吧?在迷宫里杀了牛头人身怪米诺陶洛斯的大英雄。” “当然。”我记得读过那个迷宫的故事。 “雅典人决定把忒修斯的船保留下来以作纪念。年复一年,当然,船开始腐烂,他 们用新木头替换掉船上腐朽的木头,一根又一根,直到船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换过了。希 腊人的问题——这算个哲学悖论——就是:这艘船还是忒修斯之船吗?” “还是它的升级版?” 然而戈达德并不只是说着玩的,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想你也认识像那条船那样 的人,是吧,亚当?”他瞟了我一眼,又直视着前路,“那些身份地位上升了,便开始 把自己一点点改变,直到最后根本不认识原来那个人了。” 我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上帝啊,我们已经不是在谈论别克了。 “你知道,你从穿着牛仔裤和运动鞋到西装革履,你更加有绅士风度、更加善于交 际了,也会更加文质彬彬。你说话的方式会改变,也会交上新朋友。从前你喝百威,现 在喝的是波亚克特级葡萄酒。过去你在‘得来速’买巨无霸汉堡充饥,现在你会预定椒 盐鲈鱼。你看事情的方式变了,甚至连想问题的方式也变了。”他眼睛直盯着路,专注 得让人害怕。他时不时转头看我一眼,双眼里总是闪着光彩。“然后,在某个时候,亚 当,你得问问自己:你还是以前那个人吗?你的着装打扮改变了,开的是名车,住的是 豪宅,参加高级聚会,结交名流权贵。但是只要你诚实依旧,你就会知道,其实在你内 心深处,你永远都会是那条老船。” 我的心好像被揪紧了,他是在说我。我不安地感觉到羞耻、尴尬,仿佛被人撞见了 正在做什么尴尬的事儿似的。他把我看透了,还是没有?他看穿了多少?他知道多少? “人必须尊敬自己的过去。你的过去——你不能成为过去的俘虏,但是也不能抛弃 曾经。它是你的一部分。” 我努力在想应对他的话,正在此时,他高兴地说:“好啦,我们到了。” 这是辆老式流线型的不锈钢餐车,是从某列客运火车上弄下来的。蓝色霓虹灯构成 草书的几个字——“蓝色调羹”,它下方还有红色的霓虹灯组成的字:“空调开放”和 “营业中/ 全天供应早餐”。 他停下来,我们下了车。 “来过这里吗?” “没有。” “噢,你会爱上它的。这是真迹,跟那些假冒仿制品可不一样。”门砰地一声沉沉 地在我们身后关上了。“从一九五二年开始,这里的一切都没变过。” 我们坐的那排车座装饰着红色的瑙加海德革,桌子上贴着黑色大理石纹的福米卡塑 料贴片,不锈钢包边,桌上有个台式自动唱片点唱机。有一个长长的柜台,边上有些转 椅,都是固定在地上的,蛋糕和派装在拱形的玻璃罩下。还好没有五十年代的纪念物, 点唱机也没播放Sha-Na-Na 风格的泡泡糖歌曲。有一个自动售烟机,就是那种你一拉把 手香烟就会掉下来的机器。他们全天供应早餐(乡村早餐——两个鸡蛋、家常炸土豆片、 香肠或熏肉或火腿以及烤薄饼,售价四点八五美元),但是戈达德向一个认识他的女服 务员点了炒牛肉酱小面包,她叫他Jock。我点了干酪汉堡、薯片和健怡可乐。 有点油腻,但味道还不错。当然不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可我却发出了各种狂喜的 赞叹声。我的工作包就放在身边的瑙加海德革座位上,里面装着从保罗?坎米雷堤办公 室里偷来的绝密文件。它们的存在让我紧张,仿佛它们隔着皮革在放射γ射线似的。 “好吧,现在让我们来听听你的想法。”戈达德满嘴都是吃的,“可别告诉我,不 用电脑和投影仪你就没法思考了。” 我微笑着吸了一口可乐。“首先,我认为我们生产的大型宽屏电视机太少了。”我 说。 “太少?在现在这种经济形势下?” “我有个朋友在索尼工作,他告诉我他们正面临着很严重的问题。事实是,为索尼 提供等离子显示器的NEC 公司出现了生产故障。这样一来,我们有极大的优势,至少在 六到八个月内可以高枕无忧。” 他放下手里的牛肉酱面包,全神贯注地听我说话:“你信任这个朋友?” “完全。” “我不能仅仅根据传言就下这么大的生产决定。” “不能怪你,”我回答,“不过再过一个礼拜左右消息就会公开了。我们也许应该 在等离子显示器价格飞涨之前,先跟另一家原始设备生产商签好协约。价格是绝对会上 涨的。” 他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 “还有,”我接着说,“在我看来,Guru市场前景很乐观。” 他摇摇头,又把注意力转回到牛肉酱面包上。“啊,不是只有我们在生产新型通讯 产品,诺基亚决心要跟我们决一雌雄。” “忘了诺基亚,”我说,“那只不过是他们虚张声势罢了,内部的矛盾影响了他们 的设计——如果够幸运的话,十八个月内我们不会见到他们的新产品。” “这个也是你从——同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还是另外一个?”他看起来有点生疑。 “竞争情报。”我撒谎说。当然是从尼克?怀亚特那儿得来的,还能有谁?但他给 我安排好了掩护,“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把报告给你。” “现在不用。你应该知道Guru有了故障,严重到不能生产。” “什么样的故障?” 他叹口气说:“太复杂了,一言难尽。你可以去参加Guru项目组会议,看看能不能 帮上忙。” “当然。”我在斗争,要不要再次主动要求参加AURORA项目,但我还是否定了这个 念头——太可疑了。 “噢,听着,星期六我会在湖滨别墅举办一年一度的烧烤聚会。显然不是整个公司 的人都会来——只有七十五个,顶多一百个。以前我们曾经邀请公司的每个人参加,但 是现在再也不可能了。所以我们只邀请了一些老员工、高级主管和他们的配偶来。你能 从你的竞争情报中挤出一点时间来吗?” “非常乐意。”我试图装出厌恶享乐的样子,可是这个聚会非常重要。戈达德的烤 肉聚会都是公司的核心集团参加。由于被邀请的人相当有限,参加戈达德的湖滨别墅聚 会成了员工之间高人一等的标志。我就听人这么说过:“糟了,佛瑞德,对不起,这个 礼拜六不行。那天我要去……可以说是烤肉。你知道的。” “哎呀,可没有椒盐鲈鱼或波亚克特级葡萄酒,”戈达德说,“只有汉堡、热狗、 通心面沙拉——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带上你的游泳衣。现在,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来。 这里有你尝过的最好吃的葡萄干派,苹果派也很棒,全都是自制的。不过我最喜欢的还 是巧克力蛋白派。”他招呼一直在边上晃悠的女招待:“黛碧,给这个小伙子来一个苹 果派,我要的照常。” 他转向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别向你的朋友说起这个地方。让这里成为我们俩 的小秘密。”他扬起一边眉毛说,“你能守口如瓶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