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地狱的第14层 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 上午九点,春雨裹了一条厚厚的围巾,匆匆跑出去上班了。 天气预报上说,过几天将会有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可能还会出现降雪。校园 里再爱漂亮的女生,也不得不牺牲了自己的身段,穿起了臃肿的滑雪衫。 去公司的路上,春雨依然坐着地铁。在拥挤嘈杂的车厢里,她特意寻找了一个 好位置,差不多能看清周围所有的脸。那一张张脸是那样冷漠,没有一张是她所希 望看到的———不,或许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春雨到了公司以后,发现与她说话的态度有些冷淡,这让她心里不太好受。她 只能一个人扑在电脑前,因为昨天几乎没干什么活,所以今天她工作得特别卖力, 连着几个小时到下午,中间除了吃饭外几乎没停下来过。 但不巧的是,今天公司里有个女孩生病请假了,所以春雨只能留下来加班。又 在电脑前干了几个小时,春雨才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暗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 的霓虹灯光。而这时她们都已经悄悄地溜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空荡荡的办公室一下子静了许多,春雨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在电脑前坐了 一天,脖子酸痛无比。肚子早就饿坏了,正好桌子上放着一份晚点心,这是给加班 的人吃的。吃完这顿晚餐,春雨便准备下班了。 当她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沉闷的嗓音:“她们都走了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没把人给吓死,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老板严明 亮。她低着头说:“她们都已经走了,我的工作也结束了。” 严明亮冷峻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了:“今天辛苦你了,到我房间里坐坐吧。” 虽然心里很紧张,但春雨没办法拒绝,只能走进经理办公室,坐在旁边的沙发 上。“是不是很累?” “没关系的。”“刚出来打工的时候都这样,你还算是比较轻松的。想想我在 国外的时候,那可是你们没法想像的啊。” 严明亮的目光像蚂蚁一样在春雨的脸上爬着,让她感到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只能低着头回答:“严经理,其实我来这里实习,主要还是为了毕业论文做社会调 查。”“什么论文?记得我当初的大学毕业论文,是写计算机网络会改变人们的生 活方式。当时很多人都不知道网络是什么东西,但现在每个人都离不开网络了。” “我写的论文题目是《手机短信与人类沟通》。”“非常好的选题,确实有许多人 的生活因此而改变了。”严明亮每说一句话,都靠近春雨一步,让春雨不得不退到 了办公桌旁边。突然,视线里似乎掠过了一张脸庞,就像火星一样溅到了她的眼睛 里。 那是严明亮桌子上摆的一幅像框,里面镶嵌着一张女孩的照片,看不清照片的 背景,只有那女孩微笑的脸庞,还有一双诱人的眸子。 瞬间,春雨摸着自己的脸后退了几步。她已经看出了照片里的脸,虽然她从来 不认识那个女孩,但她知道女孩的名字———蕴涵。 虽然不是在学校档案里看到的那张照片,但两张照片上显然是同一个人,那脸 庞、那眉眼是绝不会看错的。可是,蕴涵的照片为什么会在严明亮的桌子上呢? 严明亮立刻拿走了桌子上的照片,低声说:“是不是觉得她很像你?”“不但 很像我,而且还很像另一个人———她的名字叫蕴涵,是八年前我们学校美术系的 系花。你认识她是不是?” 这回轮到严明亮后退了,他抿着嘴想了想说:“既然你知道蕴涵,那我就承认 了吧,她是我大学时代的女朋友。”“蕴涵是你的女朋友?”春雨实在不敢想像, 八年前的严明亮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魅力,居然会让美术系的 系花投入他的怀抱。“你不相信可以去问别人。”严明亮走到了落地窗边,背对着 春雨低下头沉吟,“自从她死了以后,这张照片多年来一直陪伴着我,无论我多么 痛苦,我都知道她就在我身边。” 春雨觉得自己触到了别人内心最脆弱的神经,她抱歉着说:“对不起,严经理, 我不该问那么多。”“今天已经太晚了,你快点回去吧。” 春雨点着头退出房间,飞快地离开了公司。 办公室里只剩下严明亮一个人了,他颤抖着关掉了所有的电灯,让自己笼罩在 一片黑暗之中,隔着落地玻璃面对着不夜的城市———然而,他并不属于这个城市。 看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黑夜里闪烁着不熄的光芒,他突然想起了那 个烟雾缭绕的清晨,他躺在小屋内,鼻子里充满了牲畜的气味。是的,与这个故事 里所有的人物不同,严明亮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山村。那个清晨就是他的第一次记事, 是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将他惊醒,在刺鼻的牲畜气味中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正骑 在母亲的头上,用巴掌将她打得头破血流。 这就是严明亮与众不同的童年。虽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他还是读完了小学 和中学。也许是因为贫困,使他过早成熟了起来。他看着一无所有的家,看着终日 哭泣流泪的母亲,看着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一定要有出 人头地的那天。尽管被所有的人瞧不起,但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最好的,每次别人 欺负他,他总是低着头忍让。他恨他的父亲,因为每夜他都是听着母亲的哭泣声入 眠的。父亲永远都改变不了打女人的习惯,从拳脚相加到皮带木棍,母亲每次被打 都不敢声张,只能默默地承受痛苦,抱着儿子度过漫漫长夜。直到有一天,父亲喝 了两斤劣质的白酒,将母亲推倒在门板上,用板凳狠狠地抽打着。儿子目睹了这一 切,却被父亲绑在床上无能为力。最后,父亲失手打到了母亲的太阳穴上,这时父 亲才如梦初醒地收了手,把母亲送往医院急救。但一切都太晚了,母亲就这样走完 了悲惨的人生。 他是看着母亲被自己的父亲活活打死的,那一刻他居然没有流泪,他觉得泪已 经化成了血,逆流到了自己心里。父亲自知犯下大罪,便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了。 那一年他正好十六岁,成了真正的孤儿。父母下葬后,他才听说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原来他竟是母亲红杏出墙的结果,并不是“父亲”真正的儿子,所以“父亲” 从来都不爱他,也一直以毒打的方式惩罚母亲,直到他们同归于尽。 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耻辱,这种耻辱从娘胎起就烙在了自己身上,如果没有他 的存在,母亲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凄惨。他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只能没日没夜地拼命 读书,要离开这个永远都不想再见的地方。 终于,他用父母遗留下来的一点积蓄,读完了高中三年。又以全省前二十名的 成绩,考上了上海一家著名大学。他以为到了上海的大学,就可以摆脱别人鄙夷的 目光,然而人们依然瞧不起他,室友们都不愿意和他说话,因为他来自贫穷的农村, 实在土得可怜,人们觉得和他交朋友会很没面子。他的学费要靠他四处打工来拼凑, 白天在学校里听课,晚上就跑到建筑工地上扛水泥,到半夜里带着一身臭汗入眠。 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到大三以后就开始为电脑公司打工了。至少再也不用像 民工一样干活,还可以攒一些零用钱。也就是那一年,他认识了一个叫蕴涵的女生。 认识蕴涵完全是巧合,那是个漆黑的夜晚,他刚从外面打工回学校,在学校后门发 现几个社会上的小流氓,正围着一个女大学生动手动脚。他用在农村养成的体魄, 将那几个流氓打得满地找牙。就从那一刻起,他成了蕴涵心中真正的英雄。那时他 保持着在农村养成的早起习惯,每天清晨六点钟,当室友们都在梦乡中时,他就会 到学校大操场去跑步。而蕴涵也会准时地跑到那里,两个人一起绕着大操场,跑上 一圈又一圈,直到同学们纷纷在旁边围观,谈论起校园里的新鲜事———“乡下人” 严明亮泡上了美术系的系花。 谁都无法理解蕴涵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这样一个贫穷的乡下小子实在没有任何 魅力可言。尽管暗恋着她的男生成群结队,但她并不喜欢那些小白脸,只喜欢高仓 健式的男人,而严明亮就是她的高仓健。严明亮引起了许多人的嫉妒,那些人常来 欺负他,甚至还有人通过某种卑劣的方式,调查出了他耻辱的身世。一下子校园里 谁都知道了。 从此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他感到无地自容,就好像全身衣服被 扒光了,展现在所有的老师同学面前。在这绝望的时候,只有蕴涵没有嫌弃他,反 而公开地与他出双入对。蕴涵的父母都是领导干部,当他们听说女儿与“乡下人” 谈恋爱时,差点以为女儿有了精神病,而当听说了严明亮的耻辱身世,更是要女儿 立刻断绝与严明亮的关系。起初蕴涵不肯向父母退让一步,但她又一直是父母的好 女儿,她不想看到父母为此而悲伤欲绝。而严明亮最终也妥协了,他不愿蕴涵因为 他而断绝与父母的关系。在学校与父母的压力之下,蕴涵终于被迫离开了严明亮。 但她实在太悲伤了,终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胡言乱语,甚至半夜里梦游。她几 次被送去心理治疗,但没有一点成效,从一个健康美丽的系花,逐渐变成了疯疯颠 颠的傻姑娘。终于有一天,悲剧发生了。蕴涵趁着黑夜跑到了一座教学楼里,在那 里写下遗书,然后上吊自杀了。严明亮痛不欲生,学校和蕴涵的父母也没想到这种 结果。说不清谁该承担责任,只能草草处理了事。万念俱灰的严明亮也想到过死, 但愤怒和仇恨让他活了下来。大学毕业后,严明亮决心去英国留学,但他没有钱交 纳昂贵的学费,为了筹集到出国的费用,他咬着牙卖掉了自己的一个肾,终于踏上 了前往欧洲的飞机。 然而,他在英国的生活比在国内还要艰难,在白天攻读计算机程序之余,常常 整夜都在餐馆里刷碗,甚至跑到海滩上为人拾贝壳。这使他剩下的一个肾不堪重负。 他失去了男子汉的体魄,像个女人般倍受凌辱,经常被街头流氓打得奄奄一息。无 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他都在遭受着地狱般的煎熬。 就在他痛恨着眼前一切,甚至痛恨自己为何来到人间,准备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时,却在英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上,很偶然地遇到了某个人,而这个人彻底改变了他 的命运———严明亮终于睁开了眼睛,在光滑的落地玻璃上,似乎照出了那个人的 影子。嘴角缓缓地嚅动着:“谁该下地狱?” 春雨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她穿过喧闹繁华的街道,钻入了 地铁站台。 现在高峰期已经过去了,站台上只有一些加班回家的人。还有就是出来玩的少 男少女们。进入地铁车厢后,她终于等到了一个座位,马上就闭起了眼睛。今天实 在是太累了,地铁的摇晃又具有某种催眠的作用,她只感到自己沉入了很深很深的 地下,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手在春雨肩头推了一下,她立刻慌张地醒了过来,才发 现自己学校这一站到了。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但四周的座位都是空着的,也没有站 着其他人。那究竟是谁推了她一下呢?她摸着自己的肩膀,感到半条手臂差不多都 凉了,难道刚才推她的那只手,是空中的幽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