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池塘里的水已经完全排光了,霍奇光和几个地质研究所的年轻人穿着连体衣裤, 戴上帽子和眼睛,小心地下到池塘底部。底部的淤泥温度很低,完全不像是能产生 高温的泥土。但是,当霍奇光将随身携带的一小桶水倒入池塘内时,积聚起来的水 慢慢地升温,渐渐渗入淤泥内部。渗透了热水的淤泥,无论是摸上去,还是用温度 计测量,都是正常温度。 “见鬼了。”霍奇光吐了口口水,“除了水,其他东西都不会升温。”他仰头 望着迎面而来的黑色雪花,“这又是什么东西?” 坐在池塘边的邱恩等人,对收集到的雪花进行了各种化验,结论是水,分子式 H2O ,和普通的水没任何区别。 “天降开水啊。”霍奇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了上来。 “是啊。”邱恩紧皱着眉头,不明白天上地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雪不像雪, 水不像水。 另一边池塘边传来了喧哗声。 几名地质研究所的年轻人跑了过来,大声道:“那边的池塘水忽然变热了。” “啊?”邱恩蓦地站了起来,“多少度?” “50度,”一个年轻人道,“这边刚刚把水排光,那边就升温了。” 邱恩想了想道:“这边再放水。” 第一个池塘里渐渐地又放入了水,水温50度,随着这边池塘的水渐渐加满,另 一边池塘里的水温也逐渐恢复了正常。落在水面上的黑色雪花让水温比平常温度稍 微高一点,大约40度左右。 “神了,”霍奇光道,“这两个池塘里的水必须有且只有一塘水会变热。”这 句话说得相当拗口,说完之后,他自己回味了半天,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 邱恩烦躁地抓着所剩不多的头发,簌簌掉了些白发下来。一朵黑色雪花朝他面 部飘过去,带着一星灼热的气息,他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怒气,将雪花吹开了。 “查!”他声音不高但坚决地道,“这是对我们的挑战!” “王建怎么样了?”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耳边传来,霍奇光凭声音认出了霍晨光。 霍晨光全身都被一套运动服包得紧紧的,头上套了个透明的塑胶袋,遮住了脑袋的 上半截,下半截用医务室发的口罩遮住了。这种古怪的模样让霍奇光大笑起来,但 没笑两下他就停了下来,把霍晨光扯到树荫下:“你没被烧伤吧?” “没有。”霍晨光摇了摇头,“王建呢?” “王建现在还在石头里,还有呼吸和心跳,好几个专家正在解救他,他父母也 在旁边守着。”霍奇光说。听他这么说,霍晨光放下了心,转而问起池塘里的水和 黑雪来。霍奇光把他知道的都说了,霍晨光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干什么去?”霍奇光问。 “回寝室。”霍晨光说,“老师让我们到寝室里等消息。” 学生们正陆续走出教学楼,办公楼里也走出了些老师,每个人都从头到脚包住 了,一个又一个看不见面目的人在黑雪的缝隙里行走着,尽管阳光依旧利剑般地射 下来,人世间却充满了阴暗的色彩。突然而来的灾难让大家都很沉默,响彻天空的 警报声刺得人神经一跳一跳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时刻提防自己的衣物 皱缩起来露出皮肤。 杜仲在人群中缓慢行走着,不知道身边走的是谁,一拨又一拨的人沉默地走向 寝室。经过刚才的一番惊吓和与黑雪的搏斗,大家都精疲力尽了,谁也不想多说什 么。他眯起眼睛望了望前方——右手边的池塘干了一半,显出几分萧索意味,前方 的寝室浑身被黑雪覆盖,看上去有些阴森,涌向寝室的人流,在此时看来,竟仿佛 走向黄泉的亡魂。 他忽然感觉到刻骨的孤独。 他从来没发觉,能够看到别人的容貌,原来是如此重要的事情——看不到对方 的容貌,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成为一大 群人中的异类。杜仲长这么大头次体会这种感觉,还没来得及被郁闷填满,便听到 了王雪冰棱折断般清脆的声音:“霍晨光,快走,我们用你的笔记本看看网上的新 闻!”杜仲心头一动,转头望去,人群中看不出谁是霍晨光和王雪,但从缓慢行走 的人群中急匆匆冲过来的两个矮小的人影,让他确定那一定就是他们两个——虽然 同样包得很紧密,但这两个人的身体中透出的鲜活气息,让他感到灼热的空气中似 乎注入了一丝清凉,他甚至可以肯定,在前头拽着后面那个行走的人一定就是王雪, 这完全符合她猴急的个性。他们两人的快速活动带动了其他人,同学们仿佛都活过 来了,人群中开始发出交谈的声音,大家的脚步声变快了许多。 王雪拉着霍晨光急匆匆朝前赶,完全没认出杜仲。杜仲伸手拉住她,她大声道 :“谁?干什么?” “我!”杜仲说。 三个人拢作一堆,连跑带跳地跑进男生宿舍楼,在原地跳了半天,把身上的雪 抖落干净,摘下帽子和其他防护用品,每个人脸上都汗湿了,头发好像洗过一般贴 在耳边,帽子一掀就冒出一股湿漉漉的热气,汗水味扑鼻而来。霍晨光和杜仲像其 他男生一样,当场就脱下上衣,光着膀子扇风。王雪朝里推着他们两个:“快走快 走!” 霍晨光寝室里已经有了几个同学,见到王雪和杜仲进来,其他人望了一眼,又 继续趴在窗口看窗外的雪花。霍晨光扑到自己床上,从枕头底下掏出笔记本塞进书 包里,又转身离开了。 原本打算去浴室偷偷地看新闻,然而,因为黑雪的缘故,大家都热得难受,浴 室已经人满为患。霍晨光有些不知所措。 “跟我来。”杜仲说着,自己迈步朝楼上跑去。 “你们寝室也有人啊!”王雪说。 “不是去寝室。”杜仲说。 上到3 楼,杜仲带着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寝室,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打开门进去,等霍晨光和王雪也走进来之后,他立即把门关上了。 这是一间空置的寝室,室内三张架子床上的木板放得乱七八糟,积满了厚厚的 灰尘,窗帘破破烂烂的,似乎很久没洗了,桌子上椅子上到处都是灰。 “这里怎么没住人?”霍晨光问。 “这间寝室有好几年没住人了。”杜仲说,“听说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学校从 来不让学生进来。” “发生过什么事?”王雪立即追问,“你为什么会有钥匙?” “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这钥匙是在这间寝室门口捡到的,偷偷试了试,能开 门。”杜仲说,“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来——快看新闻吧。” 三个人吹了吹床上的木板,并排坐下,霍晨光坐在中间,打开笔记本。 网上都是关于黑雪的新闻,各种报道都有,被烧得乌黑的人们的照片多不胜数, 但没有来自官方的报道,也没有其他能说明黑雪来历的内容。查了半天,看到的情 况和他们已经掌握的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有用的内容么,”王雪说,“要不,我们自己去查查这事?” “周旭文他们的事还没查出结果来呢,”霍晨光说,“又来查这件事?” 两个人又争论起来,杜仲打断他们道:“别吵了。”他心里又掠过于慧慈的影 子,随口将她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等王雪发表议论,他又说道:“黑雪这事,我们 用不着查,肯定会有专业部门来调查的;周旭文他们的事,我们已经查了不少内容, 当然要继续下去;于慧慈也是个怪人,王雪,你住在女生寝室,就负责查查她的事 吧!”王雪正嫌这两天的调查淡而无味,一听到于慧慈的事情就已经打起了十足的 精神,让她去查这件事,正是求之不得,半点没迟疑便答应了,起身就要走,霍晨 光说:“你不看看亡灵花的论坛?”于是她又坐了下来。 霍晨光把笔记本让给杜仲,他输入沼泽八卦的地址,进去一看,满眼都是与亡 灵花有关的帖子,点开看了看,都是刚刚发的贴,居然有不少人说黑雪是亡灵花的 杰作。其中一个叫做“乱须飘舞”的网友发帖强调说,这黑雪的确是亡灵花的贴子 没错,是他通过论坛的内部消息方式向亡灵花请求了礼物,这才引发了这场黑雪。 杜仲连忙点开《恐怖大赠送》的帖子,拉到下边一看,乱须飘舞在这里发表了同样 的言论。 “亡灵花到底是谁啊?”王雪惊叹道,“她真的这么厉害?这场雪也是她弄出 来的?” “这不一定吧?”霍晨光说,“你看这帖子,刚刚发上去没多久,黑雪都出来 了才说这种话,我也会说!” 的确,所有关于黑雪与亡灵花之间关系的帖子,从时间上看,都发表于乱须飘 舞的帖子之后,而乱须飘舞的帖子,发表的时间也不过是在20分钟之前,在此之前, 亡灵花的《恐怖大赠送》帖子里,并没有出现乱须飘舞索要礼物的跟贴,乱须飘舞 所谓的站内消息也无法查证,也许他纯粹就是在胡说。杜仲他们分析了半天,最后 认定乱须飘舞无非是哗众取宠罢了,他的这番言论的直接后果就是,亡灵花的帖子 在论坛的点击率再次上升,但也仅限于论坛本身罢了,估计那些疯狂追捧亡灵花的 人,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亡灵花的所谓神秘力量,多半只是为了好玩罢了。亡灵花自 己又放出了一个新帖子,说是她的歌声,打开一听,乱七八糟不成节奏的声音传出 来,杜仲听了两句便关上了。 “黑雪的事先放到一边,我要赶紧去找夏春阳问问清楚,”杜仲说,“他的跟 贴明显是在撒谎,我怀疑他知道亡灵花是谁。” “我跟你一起去!”霍晨光说。王雪没这么说,她觉得夏春阳是个正常人,调 查正常人没多大意思,要查就要查于慧慈这样的怪人。三人分工停当,正要离开寝 室的时候,忽然听到学校里的喇叭声穿透半空的警报响起:“所有的同学和老师请 到食堂集合!”喇叭里反复喊着这句话,校外的喇叭反复提醒市民注意黑雪,高空 中警报反复提示大家黑雪仍在继续,乱糟糟的声音在半空中交错,隐约有种战争时 期的气氛。 走廊里乱哄哄的,谁也没留意到他们三个是从那间空置的寝室里走出来。杜仲 和霍晨光边走边穿好衣服,走到楼下时,所有的人都把自己包好了。大家沿着池塘 边的路朝食堂走去,池塘里的水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咕嘟嘟地朝外冒着小气泡, 地质研究所的人又忙碌起来了。同学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走过池塘时也不再多 关心这件事,大家议论的核心是漫天飘洒的黑雪。 走进食堂,立即就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几乎全校的人都集中在食堂里 了,还有人不断朝里面涌入,食堂人满为患,到处都是站着或者坐着的人,室内的 温度高得如同蒸笼,几乎刚走进来,男生们就立即脱下了上衣,女生也捋起了袖子 和裤管,拼命地朝自己脸上扇风。除了刚进来的这一拨人发出点响动之外,整个食 堂里没有一个人作声。每个人的姿势仿佛都凝固了,或坐或立的人们,一律转头朝 向一个方向,神情专注地看着食堂正面的大屏幕电视机。电视机的音量开到了极限, 但在各种警报和警告声中,听起来仍旧十分费劲,新进来的人自觉地闭上了嘴,竖 起耳朵留意着电视中播报的新闻。 新闻中播报的是关于黑雪的消息,市政府的发言人站在本地电视台的演播厅里 讲话,直到他说完,大家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每个人都希望从他嘴里听到好消息, 或者至少知道这阵黑雪是怎么回事。然而,他说了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新的东西, 只是再次提醒大家要注意避免皮肤和雪花接触等等,至于黑雪产生的原因,据说是 仍旧在调查研究。这番话很让人不满意,等他说完,食堂里立即炸了锅一样发出了 嗡嗡的议论声。 屏幕切换到户外。电视台那个著名的女主持人LiLi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屏幕上, 身后是慌乱的人群和飘洒的黑雪,她闪电般地摘下脸上的潜水眼镜,让大家看了看 她的脸,旁边好几个人用伞遮着她,防止她被黑雪沾上。重新戴好潜水眼镜后,她 透过口罩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我们已经找到‘乱须飘舞’网友,他就住在我身 后这栋房子里,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乱须飘舞”这几个字引起了杜仲他们的注意,他们朝前挤去,一直挤到电视 屏幕下方,仰头看着屏幕。 LiLi蹦蹦跳跳地跑进楼房,进去之前,还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捧黑雪捧在手里, 对观众笑道:“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新型的能源呢?如果能够合理利用,对人类也 许是福不是祸呢。”她哈哈笑了两声,转身进了楼房的大门。LiLi一向以幽默可爱 著称,但这次她玩幽默显然玩得不是地方,食堂里不少人对这句话发出了嘘声。有 人认为LiLi面对灾难的态度太不庄重,缺乏对受害者们的尊敬。杜仲心头也闪过了 同样的念头,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画面上新出现的内容吸引了。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部特写,LiLi的声音在旁边介绍说这就是网友乱须 飘舞,真名曾弘扬。曾弘扬绑着一个油腻腻的小辫子,腮帮子刮得铁青,在镜头前 显示出他面部粗大的毛孔,面对镜头他歪着嘴笑了一下,手插在口袋里,眼睛似乎 不知道望哪儿才好。LiLi引导他说出自己和亡灵花之间的故事,他又歪着嘴笑了一 下:“这场黑雪是亡灵花为我下的!” 此话一出,食堂里充满了不屑的声音,王雪在旁边嗤了一声道:“好一个猥琐 男!”霍晨光难得地和她保持了一致的意见。 曾弘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形象有多么猥琐,在LiLi又引导了两句之后,他彻底 放开了,肢体语言多了起来,双手比划成枪形,说两句话便用这两把枪朝镜头前晃 上一晃,冲镜头抛出一个耍酷的眼神。看到他这个动作,好几个女生夸张地发出了 干呕声。 “我,曾弘扬,”曾弘扬点了点头,强调地指了指自己,“一个流浪歌手,对 我来说,音乐就是我的全部。”他转头向画面外的LiLi解释道:“我玩的是真正的 音乐!”不等LiLi招呼,他随手提起地上一把吉他拨弄了两下,哑着嗓子唱起了一 首歌。歌唱得还算不错,至少没有跑调,但这首歌本身就不好听,加之他故意把嗓 子扯破了去唱,听得人昏昏欲睡。LiLi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他的表演,将话题重新引 到亡灵花身上来。 “现在的人们都很浮躁,没人听真正的音乐,”曾弘扬挥舞着“双枪”道, “我的音乐需要用心灵去倾听,我相信,只要给我个机会,大家就会被我的音乐所 打动,所沉醉,甚至会上瘾!”他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掌声,画面上出现了短暂 的冷场,他又自己说了下去:“亡灵花给了我这个机会!昨天,晚上,我第一次听 到她的歌声——她的歌声特别,很特别,非常特别,十分特别——我们很有共同语 言,她对我极其欣赏。是她主动提出要帮我的,我也不知道她有这种力量,她说的, 像我这么有才华的人不该被埋没,只要我一天没红,天上的黑雪就一天不会停止。 六月飞霜知道吗?奇冤!说的就是我!奇冤!”他的唾沫星子明显地飞到了镜头上, 让画面有点模糊,LiLi在旁边几次想打断他,都被他挡了回去。 听到这里,谁都没兴趣听下去了——这家伙分明就是哗众取宠,看样子是憋了 太久没人关注,找这个机会出名来了。有人换了个频道。杜仲和霍晨光他们听过亡 灵花的歌声,的确如曾弘扬所言,那歌声“特被,很特别,非常特别,十分特别”, 然而那能称为歌声吗? “不是只要会发音就叫做唱歌。”王雪撇了撇嘴道,这话让杜仲和霍晨光感到 惊讶,两人同时转头望着她,朝她竖了竖拇指。 校长出出现在一张桌子上,大家都安静下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