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在我们进入这个房间的同时,其他密封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穿白大褂的人们 带着幽灵般恍惚的神情从内走出,一直走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 我和江阔天走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面前,用力摇晃他几下,大声地对他吼叫, 他白色的身体在我们眼前晃动得如同一片落叶,然而无论是摇晃还是吼叫,都无法 将他从那种梦幻的状态中唤醒,他的瞳孔没有焦点,眼睛虽然瞪得很大,却毫无神 采,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漂移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空间。 所有的专家和法医都是如此,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 这种情形,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警察早已被香气逼得无法忍受,逃到 了屋外。我和江阔天一人用一条湿毛巾遮住口鼻,勉强透过香气呼吸着。 “场面太大了,人手不够,得向局里多调派些人来。”江阔天的声音透过毛巾 传出来,变得含糊不清。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时,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个人一下, 那人被他碰得原地一个转身,原本帖在墙壁上的脸朝向走廊一边,我正要叫江阔天 注意,却见那人在转身之后,晃悠悠地走动起来。 窗口吹来阴冷的风,撩起白大褂的下摆,这人悠然前进,竟仿佛御风而行,一 直朝前走,毫不理会我和江阔天惊异的目光。 “跟着他,看他要走到哪里去。”江阔天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点点头。 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跟在他身后,仿佛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带着梦 幻般的微笑,缓慢前行,老练地绕过一些拐角和障碍物,进入一间房间,倒头便睡。 那是给专家们准备的休息室。 等他倒下以后,我和江阔天又站了几分众,却见他渐渐合上双眼,不一会便呼 声大作,真的是睡着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试着想将他弄 醒,他却睡得仿佛死过去了一般,怎么也醒不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江阔天。他摇摇头,眉头紧锁。 想到其他的专家们还和那些尸体站在一起,我们不放心,回身去看,尸体依旧 老实地躺在地上,而专家们依旧老实地面朝墙壁站立着。 我和江阔天将那些站立的专家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子,他们便也和先前那人一样, 沿着走廊行动起来,长长的一队白色僵硬的队伍,在身后拖下一道漆黑的影子,这 种情形,让我想起了湘西的赶尸,不由打了个寒噤。这一群人一路行走,也是走到 了休息室,各自倒头睡下,再也没有动静。 江阔天打电话向局里求援,在大批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又去那几间躺满尸体的 房间里看了看。现场看起来很正常,白色的工作台上,摆满了测试用的仪器。死者 一共18人,全都是本次要测试的对象,让我们庆幸的是,专家和法医并没有一个死 亡,虽然他们的状态很古怪,但至少还活着。 现场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工作台的地面上,我们发现了一小团怪 异的物体。那看起来仿佛是个圆球,大约豌豆大小,肉色,表面十分光滑,看起来 象某种生物。 “这是什么?”江阔天一边说一边拈起那团小东西,疑惑地凑进眼睛,仔细端 详,“是不是蜗牛?” 凑近了看,那小东西果然很象是剥了壳的蜗牛,它似乎将身体蜷缩得很紧,我 们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一丝缝隙,整个外部浑圆一团,我用手碰了碰它,感觉绵软 冰凉,富有弹性。 在碰到它的那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指尖一路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心 头直发毛。江阔天见我神色不对,连声追问我想到了什么,然而我皱紧眉头想了很 久,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得摇摇头。 这种小圆东西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了,江阔天不知如何处置它们,我灵机一动, 掏出那个在实验室带回来的小瓶给他,将这些小东西尽数装了进去。 “希望这东西和他们的死无关。”他叹了口气,望着那些安静地停在瓶子内的 小东西道。 “希望如此。”我也道。 棕色的瓶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乍一看去,竟仿佛是那种小圆球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的不安又骚动起来。 伴随着警笛的长鸣,警察们大批地赶来,一时之间,法医检验所黑压压一片都 是警察,到处都是闪光灯扑哧扑哧地闪烁,江阔天对带队的警察交代了之后,便拉 着我到专家休息室,不料那里也挤满了人,几个医生正忙着为那些昏迷的专家们检 查身体。我们只得走出来,站到院子里,一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吞着。 “看来的确是那种红色液体在起作用,”他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死的人全都 是喝过那种液体的人。” “是啊。”我说。 “必须赶紧找到梁纳言的其他患者。”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 “对。”我说。 清冷的夜空中隐约飘来几个女孩子的笑声,我们望着远方繁华的都市,心情都 有些沉重。 远方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一道火光长龙般窜上半空,忽然一声爆裂,如星光四 射,黑夜中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点点火星灿烂地落下,不知落向了何方。 我心头一动,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好!”我说,或许是过于激动,烟头猛然烫到了我的手指,我一甩手,将 烟头扔了出去,只见一点红光一闪便不见了。 “什么?”江阔天蓦然挺直身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蹲下身,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借着院子里的路灯,在花坛的泥 土上画了起来,“这里是北街,”我画了一个圈,他点点头,“这里是郭德昌死的 地方,这里是梁纳言住的地方,这里是那7 名死者买注射器和玩具的地方,这里是 三石村,这里是梁纳言的那几名患者住的地方,这里是先前一家5 口住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疑惑地问,“这些地方并不集中,尤其是三石村,更在百 里之外。” “对。”我说,“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源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焦躁起来。 “你看,”我指着图上的那些地点,“三石村和梁纳言的患者都住得十分分散, 但是梁纳言是他们的源头;而郭德昌和那一家5 口出事的地方离北街不远,那7 名 死者买那些东西的地方更是在北街,这说明,北街是另一个源头。” “哦?” “北街为什么会成为源头?梁纳言又为什么会成为源头?将梁纳言和北街联系 起来的,是那间实验室,在那间实验室里,有三样我们不清楚的东西。” “哪三样?” “你说呢?” 他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是那个红衣女孩、红色液体和动物尸体。” “对。”我说,“但是实际上只有两样。” “哦?”他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那些动物尸体,实际上只是现象,也许会提供一些线索,虽然我们目前不明 白,但是那跟我们所见到的人的尸体,是一样的,”我放慢语速道,“实际上,真 正关键的问题,应当是出在那红衣女孩和那红色液体上。” “对。”他不耐烦道,“这个我们早就讨论过了,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 说明这个?” “不是。”我指着图,叫他看图,“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种红色液 体就是死亡的原因,对不对?” 他点点头。 我感到自己说得太慢,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加快了速度:“三石村 的人、梁纳言的患者以及梁纳言的自己,都是因为红色液体而死——我们可以确定, 这种红色液体来自梁纳言,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暂且不去理论。” 从江阔天的表情来看,他越听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迷惑地望着我。 “那些人的红色液体来源已经知道了,”我继续说,“但是,他们,”我在图 上指点着其他的地方,“郭德昌、那一家5 口和今天死的这7 户人家,他们的红色 液体,从何而来?” “啊?”江阔天低呼一声,“我的确没有考虑这个。”他才一说完,又发出一 声惊呼,这声惊呼的意味与方才不同,似乎带着些兴奋,又有些焦虑。 “你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飞快地道:“如果那个实验室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而那种红色液体 产生于实验室的话,”他望着我,突然压低声音,“与那个实验室有关的人,目前 除了梁纳言,就只有那个红衣小女孩。” 我点点头。 这就是问题关键。 既然梁纳言可以将红色液体散播到百里之外的三石村,那么红衣小女孩当然也 可以同样将那红色液体散播出去,既然红色液体是死亡的原因,那么,散播这种液 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散播死亡。我们不知道梁纳言和那女孩散播红色液 体的初衷是什么,但是结果必然是死亡。 而现在最让我们担心的是,那小女孩只有8 岁,一个岁的孩子,随身携带着那 样危险的东西,不知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会产生什么后果?我本来并没有 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刚才的烟花散落,让我蓦然想起这一切,我仿佛看见那个红衣 服的美貌小姑娘,随身带着一些小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那种芳香无比的红色液体, 她将这种液体四处分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情形虽然只是想象,也让我 出了一头冷汗。 目前我们发现的死者已经不少,但是真正喝下那种红色液体的人,也许比我们 想象的还要多。如果说梁纳言散播那种红色液体有规律可循,那么那个红衣小女孩, 她的行动完全出于小孩子的随机行动,让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也就无法阻止。 “必须赶快找到她!”江阔天说。这是他第二次决心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他打 电话联系先前被派出去寻找那小女孩的警员,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警察们找 遍了北街,也没有看见那女孩的身影,她似乎也没有再回到实验室。 “继续找!”江阔天对着电话严厉地道,“一定要找到那孩子!” “注意狗,”我在旁边补充到,“那孩子身边有很多狗!” 他挂了电话,看着我,叹了口长气。 “别叹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 “我知道,”他笑了笑,看着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烟花。 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死亡是结局,也是案件的起点,如果没有死亡,就构不成 案件了。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其他人喝过那种红色液体, 但是却无法找出那些潜在的死者。 我们都知道,要找出那些人,只有一种办法。 “要找到他们很难,但是他们找我们,就很容易。”江阔天轻轻地说。 “是啊。”他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如果那些喝过那种液体的人知道他们会有生命危险,也许就会主动来与我们联 系。但是要让他们知道有这种危险,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意味着, 必须向这一特定群体公开这一系列案件——由于不知道这一特定的群体在哪里,这 种公开面向的对象,必然是全体市民——在这之前,由于案件恶劣,为了避免不必 要的影响,媒体被上层弹压,只是轻描淡写地报道说是凶杀,在这个城市,凶杀早 已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如果是要引起特定群体的注意,势必要说出真相。 这样的真相,政府会同意公开吗? 即使政府愿意公开,南城的市民,是否具备承受能力?是否会引起一次全城的 恐慌?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事情,牵涉到人心,就变得复杂了。 “还有一个问题。”江阔天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道,“如果那种红色液体真 的是那个小女孩散播出去的,为什么死者家里没有发现那种小玻璃瓶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的衣服,全都破成那个样子?”我说。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线索越来越多,我们反而越不明白,疑团如同空气中的 芬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捕捉。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他到里面看了看,检查仍未结束,专家们继续昏迷,在 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告辞离开。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回头望时,法医检验所灯火 通明,这些人看来是要夜战了,不由叹息一声。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 我刚刚回到家,正要换身衣服洗澡,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是江阔天。 一看是他的号码,我知道,这个夜晚又泡汤了,那些尸体和案件,一下子全盘 涌进我的脑海,满脑子都挤满了关于这几起案件的思考与回忆,那种香气又开始在 我意念中飘荡。我叹了口气:“喂?” “又死了人。”江阔天不罗嗦,直奔主题。 “在哪里?”我觉得死人的速度和数量都有点超越常规,越来越不对劲了。他 说了一个地址,叫我赶紧过去。 “事情不对劲。”他说,口气十分沉重。 “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看起来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放下电话,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打了个车到那里,这才知道江阔天所说的严重是什么意思。 他所说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位于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大约两三千平方 米的土地全被翻得露出了泥土,几辆施工用的车停在工地上,雪白的大功率灯泡照 得工地亮如白昼。当我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一两百人,负着手围成一大堆在议论 着什么。我分开人群挤进中心,才发现他们围住的,是一溜小小的平房,位于建筑 工地外沿,是专门给临时请来的民工等外来人员住宿的。这些平房是用木头支架和 油毡布搭建而成,微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外面围着的这些人都是住在屋内的民工, 因为出了事,他们惊慌而好奇,纷纷出来看热闹。几辆警车停在旁边。我给江阔天 打了个电话,他从那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里探出头来,对我招了招手。走进那间房子, 脑袋几乎可以碰到屋顶,一股汗馊味和浓郁的芳香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闻到这 种芳香,我的心就是一跳。 这房内卫生条件极差,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狭小的一间斗室里,排满7 、8 个 床铺,床上的被褥都极简陋,有的甚至没有被套和床单,黑糊糊的棉絮裸露在外, 床铺与床铺之间的过道十分狭窄,3 、4 个警察在里面走动,必须侧着身子一个一 个顺次通行。 死者躺在最里的床上。等那些警察从过道里退出身来,我和江阔天小心地进去, 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屋内灯光十分昏暗,乍一看并没有看清,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个死人,似乎他的 面部仍旧含笑,甚至他的嘴里还在发着含糊的声音。 “他还是活的吧?”我疑惑地回头问江阔天。 “你再仔细看看。”他抿着嘴唇,十分严肃。 我再靠近一点,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了,仍旧是觉得他在笑,那笑容并不是 凝固的,而是在不断的、动态的微笑。这里灯光实在太暗,大约15瓦的灯泡,悬挂 在门口的横梁上,昏惨惨一点微光,传到这个床铺时,已经近乎于无,只大致看得 清一点轮廓。我弯下腰,想要看清江阔天所谓的“死者”的面容。 强烈的芳香直入脑门,幸好我早有预防,预先在口含了驱除气味的中药,人中 和太阳抹了味道浓烈的风油精——这都是老王塞给江阔天的,他自己也浑身装备齐 全,站在床边,望着我。 看见老王我感到很高兴,在那么多白大褂全都倒下的时候,只有他一枝独秀— —幸亏今夜他去了另一处现场,这才避免了法医检验所内那种集体昏迷的壮观场面。 对于我的高兴,老王始终保持严肃,这让我感到事情很不寻常,便赶忙低头看 死者。 腰弯下去,与死者的脸贴近到一定距离,我终于看清,原来,他脸上不断运动 的,并不是活人的微笑。 那是密布的伤口,大大小小,覆盖在他整个面布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依稀可 以看见伤口内部一片鲜红。那些伤口正在迅速地收缩着,好似红色的花朵在不断萎 缩。我先前以为的微笑,不过是伤口牵动死者面部肌肉造成的假象,而那些我以为 是死者所发出的含糊的声音,原来是伤口收缩的响声——伤口收缩的声音,好似无 数泥鳅在泥里钻动,吧唧吧唧一阵微响。 这种情形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我凝视着被伤口牵得不断变幻表情的死者,眼见他眼角眉梢都在运动,而又分 明已经死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情形? 死者的身体上,穿着一套建筑工地上陈旧的工作服,衣服已经十分破烂。我仔 细查看衣服的破烂之处,却发现那些破口很新,显然是新弄破的,全身上百处衣服 的破洞朝外翻开,每个破洞里都有一处伤口,吧唧吧唧地收缩着,如花萎谢。有一 处伤口较小,收缩到后来,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团深色的淤痕,而那淤痕也在不断 变淡、变小、最终趋于无形。 当伤口全部收缩成淤痕、淤痕全部消失,这具尸体看起来就完好无损,谁也不 会知道死者为何失去这么多的血。 我眼睁睁看他不断变化,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本来以为郭德昌尸体上伤 口的收缩已经十分可怕,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比那时要可怕数倍。这种超越了寻常 恐惧的刺激,反而让我分外平静,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 来面对这种情形,似乎什么样的表现都太显平淡,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震撼,因此 我只有选择面无表情。抬眼看看江阔天和老王,他们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黄不溜 秋,看不出什么表情。从他们脸上,我仿佛看见自己。如果说尸体是恐惧的源头, 那么他们两人则是恐惧的表现,因为这种表现更接近我的内心,反而令我更觉可怕, 只短短地看了他们一瞬,我便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看那具尸体。 我终于知道这种情形在哪里看过了,在郭德昌死去的那个夜里,我亲眼看见他 全身笼罩在无数青色的印记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印记之前,它们又消失了。 还有北街那个孩子,他的尸体上,也有这样逐渐消失的青色印记。 看来郭德昌和那个孩子,并不是没有受伤,而是和这名死者一样,伤口都消失 了。 这是什么样的伤害?是什么力量,在一个人全身留下这样多的伤痕?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吗?”我看着死者,喃喃道。 江阔天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叫声。” 这实在太奇怪了,在这样严重的伤害下,有什么人能够忍住不叫?何况他住的 是这种集体宿舍,人口密度很大,而且隔音效果极差,不要说是大声惨叫,只怕连 低声地悄悄话,也有被隔壁听见的可能。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口吗?”江阔天道。 我愕然望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死者的伤口如此明显,他为什么这 样问?老王走到我身边:“你注意看,他的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凝神细看死者的伤口,那些伤口现在已经缩得非常 小,如果我不是来得这么快,只怕再晚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虽然伤口已经缩 小,但是仍然可以辨认出,每一处伤口的边缘都不整齐,边缘上那种锯齿状痕迹, 明显是牙齿咬过! 这个发现让我暗暗心惊,难道这几起案件,并非人为,而是野兽肆虐? 是什么野兽?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条狗,那条受伤的狗,它的伤恢复 得那么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从它嘴里飘出的那种香,和我们现在已经熟悉的 这种香气,一模一样,实际上,我第一次闻到那种香,就是在那条狗的身上闻到的, 只是后来事情太多,我将这件事忘记了。要不是看到死者身上的牙齿印,我恐怕还 不会想到狗的身上。 一想到了狗,自然就会想到三石村那一百多条被集体谋杀的狗,还有北街那群 流浪的动物,它们冰冷而警惕的眼神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何况,他的衣服上,被撕裂了这许多破口……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将关于狗 的设想说出来,江阔天和老王都是目光闪烁,既震惊,又兴奋。 老王推了推眼镜:“这些伤口,明显是被什么动物咬过,可以肯定,那种动物 有锋利的犬齿。”他这么一说,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莫非凶手竟然是狗?是不是就是我在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只狗? 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大了。风在简易宿舍外呜呜吹过,外面, 穿越了工地的灯光,是无穷的漆黑夜晚,在黑色深处,我仿佛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 睛,正望着我。 我打了个寒颤。 江阔天带着我,去盘问住在附近的人们,老王和他的助手,继续留在房内检查。 当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的灯光下,那具尸体的形状已经辨认不 清,成为床上模糊的一个黑影,然而我知道,他在变化着,即使没有一个人看见, 他仍旧会持续不断地变化。 住在附近的都是民工,密密麻麻围在屋外,大声议论着发生的事情。在寒冷的 风中,他们似乎都有些瑟缩,浓烈的香气覆盖了人群,这种香气中的恐惧元素,加 上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见过尸体,对所见情形一番大肆渲染,使得人们都十分害怕, 神情惊恐而迷惑,紧张地朝停放尸体的房子张望着,见我们出来,人群起了一阵骚 动。他们朝我们靠拢,显然是想知道怎么回事,然而他们也是和郭德昌夫妇一样的 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对警察都很畏惧,所以他们靠拢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靠近, 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形成一小段空白地带。不知为什么,就是这半尺左右的空白,让 我觉得,今夜的夜色,愈发诡异了。江阔天身穿警服,身材又高大,那些人对他的 态度比对我更加恭敬,因此当他问他们话时,他们都十分老实。 死者名叫张明,是外地来的民工。事情发生的时候,简易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 其他的人都在另一间宿舍里打牌,等到他们回来,发现张明已经死了,立即报了警。 民工们知道的情况只有这么多了,当问及他们是否看见狗时,他们笑了起来:“这 附近的狗太多了,看见狗有什么希奇的?” “张明,”我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有没有喝过一种红色的……药?” 民工们摇了摇头:“他壮得象头牛,哪里用得着喝什么药?” “哦?”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满怀疑惑。 许多疑问在我们心中盘旋,当老王将尸体带回检验所之后,我和江阔天就近选 了一家火锅店,点了一个鱼头火锅和两盘香辣小龙虾,边吃边谈。这家火锅店位置 很好,只是还不到吃夜宵的时候,人不多,除了我们俩,就只有一对夫妻带着孩子 在吃香辣蟹。 在一个这样多事的夜晚,我们到此时才有了点真正的悠闲的时光。 “你怎么看?”江阔天剥开一只肥大的虾,将雪白的虾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我没有回答,也剥了一只大虾,细细品尝起来。 目前尸体解剖结果未出来,无法判断张明究竟是死于那种红色液体还是死于那 种外伤,这里有一点非常奇怪——并不是所有发生那种变化的尸体都曾经受过外伤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江阔天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其他的尸体没有受过外伤?” 我怔住了,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他见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喝了一大口啤酒 道:“既然尸体有这种奇特的恢复能力,那么我们没有见到尸体上的伤口,并不表 示尸体没有受过伤。”说完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笑我连这也想不到。 我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学着他的样子,连连嘲笑。 “你忘了法医检验所那些尸体吗?”我问。 这回轮到他怔住了。 法医检验所那些死者,是我们亲眼看着他们活着走进密封的房间里的,那地方 不要说是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所以可以肯定,那些尸体绝对没有受过任何 外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阔天原本正要吃鱼,听我这样说,忽然失去了食欲, 放下筷子:“我越来越糊涂了。” “我也是越来越糊涂了。”我说。 眼前的案件没有带来新的线索,反而增加了新的疑问,我们想得头疼,终于决 定撇开这件事不谈,转换话题,江阔天谈到了俞华之派到三石村去的人。那个年轻 的专家到了三石村,立即就电话回来汇报情况。他汇报的情况让俞华之和江阔天吃 了一惊,而江阔天转述那些情况时,又让我吃了一惊。 三石村突然发生大规模的山体滑坡,等年轻的专家到了那里时,整村的人都被 埋在了泥土之下,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歧县消防队和武警队的官兵正在努力挖开山 泥,想从泥土下救出一两个活人。 “救出人没有?”听到这消息,我被一口辣椒水呛得连连咳嗽。 江阔天摇摇头。 据说那山泥堆得非常之厚,到现在还只挖出一小部分,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 没有找到一具。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山体滑坡早有预兆,附近村里的人依据多年的 经验,早看出那座山并不稳当,山上的树木均被三石村的人采伐一空来做棺材,加 上夜里骤然而临的暴雨,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座山,偏偏三石村的人不知道是为什么, 都朝那座山下集中,仿佛是中了邪一般。有目击者远远地看见,拼命大声阻止,他 们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用其他村里人的话说,纯粹是找死。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同时,一点疑惑在心中打旋,越转越大 :“怎么会这么巧?” “你的反应跟我们一样,”江阔天道,“我们也觉得奇怪,实在太巧了。可是 现在也没有心思管那么多了,眼前的事就乱成了一堆,三石村的事,就暂且等挖开 了泥土再说吧。” 也只有这样了,我又叹了一口气:“你准备从什么地方着手?” “明天先找到梁波和那个女孩子再说,至于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只有跟俞 教授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说服领导公开了。”他无奈地道。 “恩,”我点点头,“毕竟他是专家,他说的话或许有些分量。”“那你明天 又准备做什么?”他问我。 “我嘛?”我笑了笑,“既然喝了这种红色液体的人一定会死,我想查查南城 的死亡记录,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你指望发现什么?”他愕然不知所以。 “我只是想看看,这种红色液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失的,”我喝了一口酒, “也许有些死者是我们至今都未发现的。” “希望你能有所发现。”他点头赞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饮干了杯中的酒,酒入腹中,骤然升腾起一股热气,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正回味间,江阔天望着空空的碟子,皱着眉头道:“你趁我说话,居然偷偷把 龙虾吃光了?” 我笑了起来,招呼夜市老板,又上了两盘红色的小龙虾。 夜色越深越冷,店里的人渐渐多了,喧嚣四起,好一派生机,谁也没有想到, 欢乐与灯光背后,死亡的阴影将要覆盖整座城市。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