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认识吴世兰是在她搬来以后没多久的某天,具体说是她搬来两个月后的4 月中 旬。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妻子外出不在家,美林也出去玩了,家里就我一人。 那天,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身后传来敲门声。声音是从应急门那边传来的, 是美林。我打开门,美林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爸爸,你快来! ” 女儿拉着我的手往楼上走,在我们家楼上的门口停住。805 号住宅的应急门敞 开着,吴世兰正微笑着站在那里。 我有些慌张。美林是从吴世兰家的应急门下来敲自家应急门的,而令我慌张的 不是在意外的地方见到吴世兰,而是她性感的打扮和若隐若现的美妙身材。 她的身材凹凸有质,上身穿着一件半露酥胸的绿色小背心。 比起我的慌张,她却泰然自若,而且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看着我。 美林淘气地看看我,又笑眯眯地回头看吴世兰,就这样在我和吴世兰之间看来 看去。“这是我爸爸。”然后介绍说这是她的钢琴老师。 那是一段美妙的光景,我们隔着两个台阶打招呼。 “你好,我是美林的爸爸,我叫安东九。”想想当时真的很土,连打招呼都冒 着傻气。 她微笑着说:“我叫吴世兰。常听美林讲起你,她好崇拜你呢。” 这样我和她便算是认识了。 “请进来喝杯茶吧,家里也没别的人。”也许,她不邀请我进去的话,我们之 间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但当时我像是被吸铁石吸引般跟着她走进了客厅,美林 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家的房屋结构和我家一样,但是装修得非常豪华。东西放得很散乱,但每一 样东西看起来都挺昂贵,清一色的进口货。请我抽的烟、咖啡杯、匙子等等,每一 样东西都很考究。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的魂魄完全被她吸引。她圆润的双肩,每次弯腰时 若隐若现的圆润白皙的乳房,她优雅大方的举止,走路时左右摇晃的丰满臀部,让 我的视线忍不住紧紧跟随。 我们称彼此为老师。因为她是美林的钢琴老师,所以我叫她老师,而我是大学 教授,她也叫我老师。 我首先感谢她愿意教美林学钢琴。我的话刚说完,她紧接着开口:“美林是个 十分伶俐的女孩,教一她便懂二三,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所以教起来特别轻松。她 有这方面的潜质,如果在这方面再下点功夫的话,将来必能成材。” 她说得很坦然,也很诚恳,她说的话和她的声音的确让我很受用。 “大概是因为你比较喜欢她的原因吧,真是十分感谢夸奖。” “不是呀。美林也常常向我提起您呢,您在S 大学? ” 她递给我一支香烟,我接过后,她又凑过来为我点了火。她自己也抽出一支香 烟点上,虽然我不大喜欢女人抽烟,但看她吸烟的样子却十分享受,真称得上是优 雅迷人。 “是的,在S 大学。” “您在大学教什么啊? ” “哲学。” “哇! 真让人崇拜哦! ” 她说话的神态那么痛快而坦诚,听起来也让人舒服,她也是第一个这样称赞我 的职业的人。 在美人面前,我的心情愉悦起来,刚才的紧张感消失殆尽,只觉得跟她在一起 聊天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我比较尊敬那些研究人生伦理方面的学问家,也许是我在这方面的知识不足 吧,所以特别羡慕研究哲学或者科学的人。” “呵呵,过奖了,我倒是很羡慕像你一样钢琴弹得那么好的人呢! ” 说着说着,才发现美林已不在这里,也许她觉得大人说话无聊,自己跑出去玩 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开始一点点向她的心灵深处探索。 “听说和你一起生活的是位外国人? ” 虽然知道这样问,显得很唐突,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倒是表情坦然,吐了一 口长长的烟后,点了点头:“他比我小。” “你们差几岁呢? ” “差三岁,他29了。” 这么说,她应该已经32岁了,可是在她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岁月留下的痕迹,她 也不为和一个比自己小的外国人一起生活而有丝毫尴尬。 她接连抽着烟。我想问她跟一个外国人生活是什么感觉,是的,我很想知道。 但那种问题是不方便问的。 但她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似的,“韩国人还是适合跟自己国家的人生活。我是 没办法才和他在一起的,已经开始讨厌这样的生活。现在很想和韩国男人生活在一 起。刚开始是因为好奇心才和外国人在一起的,但真正同居以后,才知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一道难言的孤独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 虽然是瞬间的神色,但我还是觉察到了,她也许是个很孤独的女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巴意任分手呢? ” 她说的关于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毫不矫揉造作。向一 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这样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其实是很轻浮的。但对 于她,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亲切自然。 聊了不知多久,她给了我一张钢琴演奏会的门票,问我要不要去听。我告诉她 一定去,她便十分高兴。喝完咖啡,她还特意给我调了一杯鸡尾酒。我们彼此的感 觉,好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了。 “其实我以前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到了钢琴上,但事与愿违,还没成功就已经失 败了。到了这把年纪,还想努力挣扎着出头,已经不是那么容易的了。如果在这里 举行的钢琴演奏会成功的话,明年打算在首尔再开一场。小时候,大家都说我以后 一定会有出息,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天啊! 老师你也知道我啊? ” “当然知道。” 其实我说了谎。我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自己都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虽然没成为著名钢琴家,但也不想像一般女 人一样嫁给个男人做看家婆,就那样过一生。”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暗淡无光。 “现在还年轻呢! 年轻就是最大的财富,以后有的是机会。” “呵呵! 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我都32了,而且有一次不良评判以后就全完了, 这个世界就这样无情。” 我回家后,心情十分混乱,像是有认识了不该认识的人一样的感受。我叫女儿 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妈妈,妻子听到了,难免会吃醋。 “不要告诉妈妈今天我去了你们钢琴老师家啊! ” 美林笑着点点头。可是她笑的样子让我更加不安。 “我是说真的,千万不能告诉妈妈啊! ” 美林答应了我,但还有附加条件,跟我要了一千元钱。 “你要钱干什么? ” “我有用。”她没有说明要买什么,就是要钱。我没办法,只好给她封口费。 外出回来的妻子一脸开心的表情,之后的几天也安然无事,美林好像也把那件 事给忘记了。我这才放心。 几天后我如约欣赏了她的钢琴演奏会。 她在大讲堂举办的演奏会,但是去听的人还没坐满大厅的三分之一,而且大部 分听众都是中学生和高中生。看这样的情形,换谁都不难猜出,她现在的知名度的 确是一落千丈了。 我托人往舞台上献了一个花篮,坐到最后一排的位子,等待演奏会的结束。在 没有多少听众的舞台上,弹钢琴的钢琴家的心情该是何种滋味呢? 但她弹得十分认 真。她穿着一袭黑色晚礼服,右手腕带着一朵深红色的玫瑰花,郑重地向听众施礼 后,便坐到钢琴前投入地敲打起键盘。 那天她选的是莫扎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她弹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和第 二钢琴协奏曲,能听出她巧妙利用曲子韵律的同时,增加了个人风格。但有几人能 听出其中的绝妙呢? 也许我能听出这些,只是因为我对她有好感罢了。 冷清的舞台随着她的节奏而充满活力,曲子弹得越来越有灵魂。 我心怀敬佩,用热烈的眼神看着投入的她。 接着钢琴曲的风格变得很华丽。 她所弹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充分吸引了我。她把那充满浪漫色彩 的独特曲调和俄派风格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平时特别喜欢拉赫玛尼诺夫的我,完全被她的指法陶醉了。 她不断推进着强烈而激情四溢的乐章,使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对拉赫玛尼 诺夫的精华,她是有着充分理解力的。 我终于明白自己对她一直都有着错误和不公的判断。她是个名符其实的出色钢 琴家,也具备东山再起的实力。 莫扎特的G 大调第17号钢琴协奏曲(K.453)是一部让人感觉到不安的作品,虽 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她的好感起了作用,但我确实感觉到了莫扎特要表达的那 种情绪。我能在她的弹奏中强烈感受到曲子里真诚的对白。随着不断变换的灯光和 充满睿智的音色,优美的旋律到达高潮。 我热烈地鼓掌,感觉她也在舞台上看着我。 为她伴奏的是市交响乐团。 我去了舞台后面,偶然看见巴意任和吴世兰激情热吻的一幕,正想回头,吴世 兰却发现了我。她介绍我和巴意任认识。 虽然我们常在公寓楼下碰面,但真正打招呼还是头一次。他的表情有点惊讶。 我真诚地说,弹得非常出色。她眼里有泪花在打转儿,仿佛就要掉下来了。 第二天她打电话到我的学校。 我们约在餐馆见面。 她面带忧郁。报纸虽然报道了她的演奏会,但只是一条极其简短的消息,实在 无法引人注目。她向我说出对此的不满,眼睛里蓄满泪水,举起酒杯便大口大口地 喝酒。 我很想安慰她,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只能说几句场面话,还有就是陪她 一起叹息、喝酒。 吃完晚饭后我们去了酒吧。她说想跳舞,请求我带她去。虽然对那种地方不太 感兴趣,但为了安慰她,我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带她钻进一问酒吧。 她的舞跳得非常好。从始至终,都是她带着我跳。因为我只会一点点简单的舞 步而已。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精神的苦恼和肉体的欲望之火同时燃烧着。“老师,你 能不能帮帮我? ” “今天太晚了,要不,下个礼拜天我们一起去旅游吧? ” 但是她却说:“可是我现在就需要你。” 她的身体紧贴着我,嘴唇靠在我的耳边,吐气如兰,使我几乎无法自持。我紧 紧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背,像哄着一个乖巧的孩子。 但是我不能在外留宿,如果让妻子知道我夜不归宿的话,一定会纠缠不清的。 那天我们都有些微醉。我在公寓人口放她下车,然后把车开进了车库。 三天后的星期天,我和她如约见面。她看见我后没有一点儿笑容,脸色惊人的 苍白。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于是劝她回家。 但是她摇摇头,请求我带她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要不我们坐船去忠武市怎么样? ” “好吧! ”她仍然没有高兴的神色。 我驱车前往码头,上了去忠武市的快艇。 因为是星期天,船上有很多人。我们找个空位坐了下来,看着深蓝色的大海。 她默默无语,我没再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我回头看她,她正紧闭双眼,脸颊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我惊讶地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 她睁开眼睛,摇摇头,头发遮住了半边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啊! 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苦恼,到底怎么了? ”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 ”她问出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当然,常常会想。” “有没有害怕? ” “害怕倒是没有。可是你问这些干什么? ” 我开始担心她会自杀。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自杀,岂不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这些话我跟谁都没说过,包括巴意任,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但是我想跟老师 说。” 我好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她为什么那么信任我呢? “你愿 意听吗? ” “当然愿意,说吧。而且如果能帮忙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在想,会不会是一些让我很为难的事情呢? 但还是想听听,她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 “昨天我去了一趟医院。” “去医院?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 事情正向我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她像是不想往下说了似的摇了摇头,然后目 不转睛地看着我。可很快又把视线转向大海,呆呆地看着海面。 凝重的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打算。 我预感到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十分严重的事,但那一刻我却不怎么想知道了。 但是她先说去了医院,我也不能就这样一句不问。 “你去医院干什么了? ” “不,算了吧,还是不说了。”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挺大,手指也很长,正是一双适合弹钢琴的手。 “说说看,去医院干什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 她是个特别能激起男人好奇心的女人。 她突然把脸颊靠在我的肩头,一头乌发遮住她半边脸庞,一只手则温柔地捏着 我的衣角,另一只手正摸着我西装上的扣子。我明白,她正在犹豫着,正不知道该 如何是好。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我希望她不要开口。但当我放弃时,她却突然说了出来。 “我想说,那个……医生说我只能活6 个月了。” 这是一句让人以为听错了的话。她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声地告诉我,而且 在我听来也是那么清楚。 “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 ” “医生说我只能活6 个月了。” “谁? 谁只能活6 个月了? ” “我,我的生命只剩下6 个月了。” 她的手正拉扯着我的衣角。能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她似乎没跟我说谎。 我哑口无言,同时也心惊肉跳。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一个如此美丽 多情的女人,怎么可能只剩下6 个月的生命了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我呆呆地望着虚空的海面,只希望自己听错了。 “是医生说的吗? ” 她低下眉眼,点点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的脸色如此苍白。 “为什么? 医生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 “我得了癌症。” “癌症? 得了癌症……什么癌? ” 她摇摇头,像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似的,把脸重新埋在我的肩头。 “是哪家医院的医生这么说的? ” “去了好几家医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她的声音很小,显得虚弱异常。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无法想像自己手中这双充满生气的手将会慢慢变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 “钢琴演奏会结束以后,不,应该是那之前。演奏会前的半个月就接受过检查, 结果是子宫癌。当时因为太过惊讶和害怕,而试图忘记这件事,所以演奏会以后又 去了别的医院重新检查。那家医院给了我同样的结论。但还是无法相信,所以又去 了另一家医院,那是专门检查和治疗癌症的专科医院,去那里见了专家。可结果还 是一样,是子宫癌,而且到了晚期,已经无药可救,让我回家准备后事。就在前天, 那位专家又告诉我,我的生命只剩下6 个月了。” “6 个月……”我反复叨念着。 知道自己只剩下6 个月生命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不知不觉中,我抓 紧了她的手。 为什么让我认识这个女人,更让我知道她行将死亡的消息呢? 如果不知道这件 事情该多好啊! 这个女人只对我说了这件事,只告诉我一个人事实,也使我感到沉 重。 这个世上,知道她只能活6 个月的人只有我一个,这意味着什么呢? 是我应该 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死去的意思吗? 可是我们也没有特别的关系啊。我只是去她家 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鸡尾酒,去听了一次她的钢琴演奏会,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饭, 去了一次酒吧,跳了一支舞而已。这就是我们关系的全部。 如果说这是缘分的话,我当然无话可说。 我突然觉得对她的事情已经知道得太多,应该对她负一份责任。 拥有这么完美身材和面容的女人,却只能活6 个月了,6 个月后就要人土! 这 真是造化弄人啊! “不,一定是他们搞错了,不可能的,一定是搞错了。”我有些 伤心。 “是的,我也不相信,无法相信6 个月后将要死去的事实。可那是科学检查的 结果,怎能不信? 不相信神没关系,但是不能不信科学啊! ” 是的,我也相信科学! 如果上天有眼的话,你忍心只给这个女人6 个月的生命 吗? 神是不存在的。如果有神的话,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神应该眷顾这个可爱 可怜的女人。 “被宣告死亡以后,突然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阳、大海,在我身 边擦肩而过的每个人,一块石头,一切事物看起来都那么新鲜和神奇。以前都不会 多看一眼的普通事物,也觉得充满了活力和生命,真是羡慕啊! ” 船终于到达了忠武。我不知如何是好,带着一个只剩下6 个月生命的女人,能 去哪里呢? 该和她聊些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也不知 道说什么好。此时此刻,安慰一类的话有什么用呢? 她的脸色有了点缓和,微笑着, 用惊奇的眼光看每个角角落落。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仿佛是崭新的。 “我们先去吃饭吧? ” “现在还早,不如先走走再说吧! ” 她点头同意我的提议。 我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很自然地挎着我的胳膊,如果是以前,我定会 害怕遇见熟人而推开她,但现我顾不上那些了。 为了只剩下6 个月生命的她,这点儿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们走进一家小茶馆。茶馆外部的装修没什么特别,但屋里收拾得非常干净。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各自要了一杯咖啡。 “真想忘记过去的一切,带着一个孤儿在这种小镇上安静地生活。” 我仍然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因为我的突然沉默,她的话多起来。她的每一句 话,在我听来都像是无助的呼喊。 “老师,也许哪一天就永远见不到你了,你能一直陪我到那个时候吗? ” “当然可以啊! ”我捉住她的手。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 我想安慰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可怜的灵魂,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力。我 不得不在这生命即将枯萎的女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 作为哲学教授,我连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但任何哲学性的话也无法安慰 她的心。 所有的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有什么事比死亡还要真切? 任何语 言都不能阻止死亡的到来。 “老师,我这才明白,人生并不是虚无的。以前每天都感觉很虚无,但是现在 不同了。以前认为虚无的东西,现在看起来都是那么可贵和可爱。每一个动作,所 有人的声音和笑声,甚至连窗外的汽车声都那么有意思。以前都是我太轻狂了。我 们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说点别的吧! ” 她向我微笑着。我那天也第一次向她微笑。但我知道,我们的微笑不是发自内 心的。那微笑看起来应该像是哭泣吧! 我低头看了看茶杯。咖啡已经凉了。喝着凉 咖啡,感觉到和她的关系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 “真后悔跟你讲了那些话,无缘无故地给你带来不快。老师,我想取消刚才要 求你每天见我的提议。今天分手后,不再见面,也不存在什么关系。老师是一个很 忙的人吧? 我不想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我举手捂住她的嘴:“不要说这些,拜托不要再说了。” 她的眼圈发红,泪湿的眼睛紧盯着我。 她的眼睛真是漂亮,是因为那是一双临死前的眼睛吗? 那不是一双第一次看见 她时的眼睛。此刻看着我的这双眼睛,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眼睛。 走出茶馆,我们仍然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我边走边想,能为这个女人做点什 么? 可是对于她,没有一件有实际意义的事可做。 但我不能从此不再见她,不,应该说不想从此看不见她。 她突然说想吃海味粥,于是我们穿了好几条胡同,终于在海边找到一家小餐馆, 在窗口处坐了下来。 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大海清新的味道,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有许多小船来回穿梭。 码头附近的海面上还有很多海鸥在飞翔。 她没再提起死亡的话题。我也为了忘记这件事情而努力着,只想享受活着的喜 悦,享受眼前的一切。 海味粥做好了,我们低头吃着美味。她吃得比我还要快,看着她开心的吃相, 我感到欣慰。 “啊,真好吃,第一次觉得这粥这么好吃,这家的海味粥做得真是地道。” 那家的海味粥真的很好吃。似乎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粥。 离饭店不远处有一个宾馆,看起来像是新盖的,面向着大海。 我们经过那宾馆门口时,她止住脚步,转头看着宾馆入口说:“老师,你带我 ……进这家宾馆吧! ”那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语气,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任何男 人都无法抗拒这样的要求。 我有些慌张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进去歇会儿,带我进去吧! ” 这次我总算听清楚了,是的,没错! 她要我带她进宾馆。我也知道自己无法拒 绝,只要是她要求的,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我带她走了进去。服务员领着我们上到5 楼,打开一间客房。 房间的窗户面向海面,阳光流泄进来,显得宁静、安详。房间的一边是床,地 上铺着红地毯,整理得很干净。 她打开窗户,然后拉上了透明的窗帘。大海上吹来的风带着很重的盐的咸味。 我们并肩站着欣赏大海。我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肩膀,她也自然地把头靠在我的 肩上。 大海安静如处子,却隐藏着汹涌的波涛。 “我先去洗洗。” 她走到我后面,我听到她脱衣服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仍然默默地看着大海。 浴室的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我坐回到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浴室传来流水的声音。 这样可以吗? 我一直念叨着这个问题。我可以和一个只剩下6 个月生命的女人 在宾馆做那种事吗? 从现在开始,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我坐立不安,再一次站起 来,走到窗边看向大海。 海面上波光粼粼,耀眼的光亮。 这时,身后传来浴室门开启的声音。 我缓缓回过头。 她用一张浴巾裹住赤裸的身体。 “老师,我不要阳光,请你把遮光窗帘也拉上吧! ” 我照她的话把遮光窗帘拉了起来,房间里暗下来。 我打开桌灯。她仍站在原地看着我,淋湿的头发梳向一边。 她那看着我的眼光像是燃烧的火焰,使人无法自持。突然浴巾落到地上,她那 完美无缺的裸体呈现在我的眼前。那么迷人、性感的裸体,在我面前微微颤抖着。 终于她开了口:“求你不要拒绝我。” 我失魂落魄地盯着她的裸体。她的胸部高耸而坚挺,让人忍不住想一手把握住, 在那上面亲吻、爱抚。 她的眼神好像是这样向我述说:“拜托不要让我害羞,不要这样傻傻地看着我, 快来爱抚我。”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胸口滑下她紧实的小腹,紧窄、平坦。光滑的腹部,有一种 让我想在那上面枕头小睡的冲动。 老天,拥有那么完美身材的女人,6 个月后却会死去。那诱人的胸部和臀部, 这上帝的造化之美,数月后即将消失,这是真的吗? 我几乎无法说服自己。 看我仍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再一次开口:“想在死前把所有的一切都献 给你,老师,你能理解我吗? ” 我点点头。 她缓慢走到了我面前。她的胸部和腹部微微起伏着。我伸手轻轻抱住她。 我们开始缓慢地互相抚摸、亲吻。我吻她的额头、眼睛和嘴唇,双手轻柔地摩 挲着她的双乳,在乳头上轻轻地揉捏,然后滑到她背后,抚摸她滑腻的脊背和翘起 的臀部。她的呼吸越来越重,我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我们激烈地吻着。她像动物般 呻吟着向我扑来。那是不想失去生命的呼喊和挣扎的行为,而不是因为快感的呻吟。 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于是用一种要和她一起抓住生命的力量抱紧她。 “老师……老师……” 她呻吟着呼喊我的名字,并慢慢在我面前跪下来,手伸进我的衣服里面,从上 衣开始一件件地脱我的衣服。 我只能站在那里。我那干瘦的身材终于在她面前现形了,我担心她看见后会失 望。但她的眼里丝毫都没有那种意思。 她脱光了我的衣服,仍然跪在地上,像一个面向圣父的虔诚教徒,眼神充满对 生命和爱的渴望。她双手抱住我的腰,把脸埋进我的腹部。她亲吻着,又开始呼喊 我的名字。 我已经欲火焚身,无法自持了,谁能给我一个拒绝她的理由? 如果就这样弃她 而去,无疑是对她犯了罪。为什么要避开她呢? 就因为我是个已婚男人吗? 就因为 我是大学教授吗? 我可以用那些理由拒绝一个临死前渴求我的女人吗? 我扶起她, 自己坐在床边,让她站在我面前。我在她丰满的胸部亲了又亲,像一个小孩那样吸 吮着她的乳头,我的手指几乎扣进了她的臀部。她呻吟着,扭动着细腰,疯狂地抱 住我的头。 “老师,要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拿走我的一切吧。” “不,不行,不能那样。”我条件反射似的摇了摇头,但这动作显得毫无意义, 我已失去了抽身而退的力气,或者说完全丧失了抵抗的力量。 我把那可怜的女人放在床上,像举行一种仪式似的。我们纠缠在一起,我吻遍 她的全身,像要将这个行将消逝的美好女人的一切全力挽留住。她也吻着我,那么 贪婪而执着。 我感觉像来到了一个新世界。那是一个我从未进入过的新世界,我从来没有这 样真诚地进行过这种仪式。 渐渐地我开始加大加快了力度和速度,她的反应也越来越激烈,大声地呻吟着, 那声音显得肆无忌惮,令我都有几分害怕。她的双腿紧紧环抱住我的腰,臀部开始 疯狂地上下摆动,迎合着我的动作。 终于,在一阵如坠深渊的窒息中,我们同时达到高潮,美妙的仪式结束了。 我看见她流出感激的泪水。她抱住我的身体,哭着说这是她在世上遇到的最后 一次爱情,希望这爱情一直伴随她到人土的时刻。 这也正是我想要对她说的话,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我只有点着头,紧紧抱住她 的裸体。 忠武湾的情事,使我和吴世兰之间的关系真正拉近了。她认为我们的相遇是命 运的安排。 我们的相遇,和一般男女追求的爱情有所不同。她在临死前的数月遇见了我, 而我也从给这个即将死亡的可怜女人一点幸福的立场出发。当我知道真诚的爱情才 是我能给她的惟一的礼物后,使用尽心思去和她见面。 自从和我在一起,她的脸上出现了生气,钢琴也弹得更有力度和鲜活了。一到 晚上,她总喜欢给我弹一曲小夜曲,通过那琴音,我能听出来她在向我诉说衷肠。 每当这时,我就在书房倾听着她的情歌。当然了,在妻子面前,我会故意装出一副 厌烦的样子。 我从没有后悔认识了她。有时听到她疯狂的钢琴声,我不禁躲在书房偷偷流泪。 那声音分明是一个临死女人心中的挣扎,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她充满活力的样子, 以及那钢琴声,在我心中却是一种死亡的征兆。 死亡的征兆已经出现在她的脸上。她在一点点消瘦,脸色也日渐苍白,眼睛里 闪着幽蓝的光。 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她总是希望能被我紧紧抱着。 我们幽会的地点一般是宾馆。她一会儿也不愿意离开我。 其实我们聊得不多,只是彼此抱着对方,各自想着自己的事。 当然,每次到宾馆,我和她都要行鱼水之欢。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虽然不 知道我们的性欲怎么会突然如此旺盛,可每次一见到对方,都会默契地、迫不及待 地宽衣解带。 有天傍晚,我们仍像以前一样在宾馆房间里抱着躺在床上,突然讲到了死亡的 话题。因为她很自然地说起死亡,所以我也就很自然地讲了起来。 她说希望自己死后能火葬。我却反对她的想法,我说我想把你埋在公园墓地凉 快的地方。可是她说万一没有人来看望自己,该多么凄惨啊。我答应她,一定会去 看她的。我的话一出口,她便大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我们每天都在寻找不错的公园墓地。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找到一 块不错的位置。 我马上付了那块墓地的订金。虽然那笔钱对我来说不算小数目,但我知道,我 能为她做的最现实的事情就这么点了。我毫不犹豫地付钱,她也感动地看着我,这 让我心安理得,也很满足。 她越来越瘦了,那充满弹力的肉体和细滑的皮肤开始失去光泽。我觉得自己也 像她一样慢慢枯萎下来。那段时间,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情绪低落。 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虚无,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厌烦。也想过和吴世兰一起死 掉算了,有很多次,我瞒着她偷偷哭泣。这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爱她。 妻子有时会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最近像傻子似的说胡话的事可不止一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