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重新生 1. 当塔文森执着黛丝特的手,徐徐走进大厅的时候,周围是死一般的静默。震 惊、赞叹的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移动。 忽然,黛丝特觉得他们和自己熟悉的形象间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改变。尽管 她能确信无疑地把他们一一辨认出来,但分明他们又都有些改变了。好像之前他 们的形象都是蒙了轻纱的画,现在薄纱被去掉了;好像同样一堆文字在不懂这门 语言的人看来不过是一些符号和乱码,而她忽然破解了它传递的意义……黛丝特 骤然产生了这种穿透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所有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黛丝特眉目没有发生变化,但她鲜焕的脸颊,象 牙般的皮肤,飘逸的长发……使她犹如仙子一样夺目。尤其她双目炯如寒江映月, 看起来沉静、圣洁而智慧。她仍然是她,但又并不是她,仿佛用宝石重塑了一遍, 脱胎换骨。 能产生这样奇迹性改变的没有别的,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塔文森没有 紧张,甚至还有几分得色,轻轻在她耳畔道:“我说亲爱的,你冶艳得真是有点 儿过分了。” 莫奈德双眼直直望向塔文森,“是你把她变成了……”莫奈德昨天仓促离去, 今日黛丝特突然变成吸血鬼,令他又惊又怒。一定是塔文森乘虚而入!他心中的 恨意在慢慢上涌…… “呵呵,让我们欢迎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吸血鬼!”塔文森高声地说,夸张的 尾音好像在欢迎一个明星隆重登场。莫奈德听到了他的轻佻口吻更生反感和悲愤。 “你终于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公然违反法老的禁令。”他怒道。 “不,我自愿的。”黛丝特的目光一直没有和莫奈德接触,虚弱地回答。 “哈,谁活得不耐烦?请你不要忘记你的身份吧,宝宝!”塔文森又咧开嘴 露出嘲讽的讥笑。 听到他竟又当众叫他宝宝,莫奈德感到怒不可遏,“恶心!我今生今世最大 的错误就是得到你罪恶的黑血。难怪如今人们不再相信上帝——如果有上帝,为 什么还不把你和我这样的恶魔清除干净!”他们怒目相视,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对峙着,随时会扑上去将对方撕咬得遍体鳞伤。 塔文森闪电般挥出了拳头,他向来不纠缠,立刻出手。两人扭打在一起,就 像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们身体很轻,出手却重,以至于一会儿扭抱成一团,一会儿又被对方的重 拳击中翻飞出去老远。无人观战,因为他们知道争斗除了发泄外没有任何别的意 义。不会有胜负,也不会有伤害。 莫奈德只觉大祸临头。黛丝特,你永远不能回头了,这事该有多么严重!怎 么办?他的拳头毫不容情地拼命击出,他的身体也同样受到塔文森的狠狠攻击, 但他无所谓,揍和挨揍都令他感到解恨。他自己一样难辞其咎的,不是吗? 突然间,塔文森被大力推倒在一根灯柱上。那灯柱十分细弱,被他的冲力一 撞,坍塌了一角,承托烛台的石盘掉下来,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头。他的额头顿 时流下一大注血来。莫奈德立刻恢复了一点理智,连地狱也不收容的两只魔鬼活 像小丑一般扭打,却都知道毁灭不了彼此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荒诞可笑?一股 悲哀当胸袭来。他住了手,退后几步,冷冷地抱拳而立。 塔文森血肉模糊的伤口在慢慢缩小,黛丝特不能置信地看着,皮开肉绽在她 的目光下竟然徐徐收口,一点点复原,奇迹一般的,还在众目睽睽下渐渐消失了, 皮肤重新变得完好无损。最后,甚至连血渍也不见了。仿佛有一种来自别种空间 的恶劣病毒,不紧不慢地修复着自我。它是如此有条不紊,充分知道自己的能耐, 带着一种恶作剧式的快意和从容。最后,它蒸发到了空气里,不留一点儿痕迹。 塔文森放声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的。 “你消灭不了我的,莫奈德。”他摇头,继续大笑,“我是吸血鬼安迪斯· 霍布·塔、文、森!” 2. 古茨坦夫手握一面小小的令旗,自屋外走入。“法老说了,今日加冕礼后要 会见黛丝特。” 待到令旗放下,他端肃的神色顿时变得随便些了,“兄弟啊,这次你可玩得 太大胆一些了。都好几百岁的吸血老鬼了,怎么还为女色做蠢事呢?”古茨坦夫 微微叹息,仿佛带着同情。 塔文森竟也露出了紧张不安的神色,“法老……动怒了?” 古茨坦夫随即拍拍他的肩膀,“和所有时候一样,刚才我也没能看出他老人 家的态度。祝你好运吧,兄弟!” 古茨坦夫回头看到黛丝特,不由自主地吹了一下口哨,“我终于明白塔文森 老哥为什么犯迷糊了……不过,你这么令人心醉的美丽是应该保存起来常开不衰。 恭喜你加入!” 塔文森也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万一法老当真动怒了,会采用哪一种刑罚呢? 不会是要把他封入石棺,幽禁几十年吧?那可非同小可。说来说去,都怨莫奈德, 沾到他就会倒霉。他在心里大叹不妙,却故作轻松地说,“这事全是这个家伙搞 糟的,我做鬼也不会独自去的,好歹要我的宝宝陪我。” 莫奈德的脸像是一个优美的脸谱,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唉,你看看你,好好一张脸,偏要弄得如此刻板无趣。”塔文森说毕,又 转向黛丝特,“不过也莫笑他们,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也会如此——现在你可成了 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啦,可喜可贺。” “现在,让我给我们共同的宝宝,宣讲我们吸血鬼王国的戒律吧。”塔文森 努嘴示意黛丝特走近,“恭喜你来到我们的神奇天地!我保证你日后会有心驰神 醉的种种体验,你就会知道感谢我的无上恩赐了——我们神圣的原血。看在这个 分上,你一会儿千万在法老陛下面前替我美言两句……” 塔文森忽然正了正脸色,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好了,言归正传。我们吸 血鬼王国的禁令,那要比人类社会繁文缛节、汗牛充栋的狗屁法典好记多了。现 在我,身为你的缔造者,有责任充分地告诫给你知道,你日后千万不能犯戒,我 保证你将因此享受无上的自由。” “第一戒律:不得透露行藏,要避世隐居。这是我们血族最核心的戒律,全 世界不同族群、不同区域的吸血鬼无不遵循。就是说,要把人类始终视为我们的 猎物,严禁对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任何个体或群体泄露我们的身份,否则后果不堪 设想。第二戒律:不得杀害同类。你可以杀人,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杀无论多 少,但不可以杀任何一个吸血鬼。你知道,血族的数量被种种因素严格控制着, 为了种族的生存,对于这一条的执行几乎是毫无回旋、通融余地的。”黛丝特的 眼中不由掠过一层凝重来,纯白的脸看起来有如雕像。 “我的宝贝,你……当然不会。”塔文森的声音明显变轻了,他把手放在黛 丝特头上,好像在祈祷神灵保佑她一样。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往事,他的神色一度 看起来很肃穆,甚至很痛苦。身旁的莫奈德仿佛也和他置身同一天地,忧戚地紧 抿双唇,仿佛用力制止着嘴唇颤抖。 …… 他们对黛丝特所传授的,正是吸血鬼王国的三大戒律。在历史的长河里,血 族也经历了各个时代的无穷纷争。处世态度的相异,资源、利益和权力的争夺, 引发了各种冲突,随即而来的往往就是惊心动魄的厮杀混战。那些幸存下来的吸 血鬼氏族便开始了互相结盟,组成了一大密党联盟,确立了三大戒律,要求所有 成员永世恪守。 核心戒律就是避世,在任何条件下都不得违反,触犯这一戒律会令整个血族 岌岌可危,所以处罚是最残酷的。一旦有人知晓了他们的秘密,唯一保全他性命 的方法就是隔离,禁止他再和人类接触。西司廷的一些仆佣、管家,往往就是这 么来的,把一些合意的人收为己用。除此之外,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不能留下活 口。这就是说,一旦开始吸血,就必须饮到最后一滴。次律则规定了族内保护。 只有长老在法老的授权下可以采取猎杀行动,惩罚那些严重破戒的吸血鬼。除此 之外,其他的吸血鬼出于私人恩怨残害同类则会遭到毁灭的结果。第三戒律则是 关于后裔的,为了不对人类造成过多的负担,密党小心地控制着血族成员的数量, 并且要求每一个缔造者对其后裔承担责任。每个吸血鬼每隔两百年允许产生一名 后裔,必须在各方面指导他,直至他成年。两百年后,幼儿吸血鬼到了成年的年 纪,在他的加冕礼上,法老有权作出采纳、放逐、处死三种决定。当他通过加冕 获得了独立之身,便拥有和其他正式成员一样的权利。缔造者对于他的指导义务 和同罪责任在此刻才被让渡出来…… 随即黛丝特又被领往正厅,西维诺和一众吸血鬼早等在了那里,这才是隆重 正式的加冕大典。 西维诺的眼睛无声地传递了对黛丝特惊人美貌的赞叹,同时又隐隐有些失落, 她竟然成了别人的后裔。不过无论如何,她毕竟成为血族一员了,令他多少也有 点儿欣慰。若非如此,黛丝特稀里糊涂、安安稳稳地过什么普通人的生活,刹那 芳华就枯萎凋零,这当然是他内心更难以接受的。 黛丝特半跪在锦榻上,低头接受加冕礼。 西维诺首先考问了三大戒律,黛丝特照塔文森方才说的一一答了。 “你答得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零岁的婴儿吸血鬼了,将载入我们的血族 典册。来探索我们无垠的瑰丽王国吧,你随时可以向身边的成年吸血鬼请教。” 西维诺的语声和表情都很严肃,但他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黛丝特生来就注定要 加入的,她命运的齿轮早就开始转动了,从莫奈德意外救了她,塔文森在海上邂 逅她,到今日在他手里接受加冕礼……她的命运就得这样往下走,这样的惊世美 艳和绝顶聪慧,这事儿没有别的可能性,她早晚一定会化身血族!这就叫做命中 注定啊!他感叹道。 加冕礼上都会赠送一件礼物给新成员。虽说黛丝特天赋的美貌和灵气不需要 任何妆饰,典礼的最后,西维诺还是给她的发际佩戴了一个花枝形的王冠。蝶舞 般的枝叶纷披在她洁白如瓷的额上,一颗泪滴状的月精石于额中闪动着光华,在 她的动息间摇曳生姿。众人都鼓起掌来,他们心中想的是,吸血鬼王国诞生了一 位真正的公主。 3. 这一次见面,法老又换了地方。“闭上眼睛。”古茨坦夫说道。黛丝特乖乖 照做了。不知转了哪些地方,从紫藤花地来到夜来香的花丛中,又经过一片草地, 穿越了一条小溪,因为古茨坦夫是单手把她托举过溪的。 “对不起啊,我得让你闭着眼,因为你还不到成年,照理说法老是不会接见 你的。但今天我收到了他要你晋见的命令,只好参照老规矩让你这个婴儿吸血鬼 闭上眼睛来啦。” “那也不妨事,谁叫我比你们都小呢。”黛丝特唯有苦笑。 “你还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典啊!”古茨坦夫叹道,“想当年我为了见一见 他老人家金面,一直苦熬到满了两百岁呢。” “这也不一定啊,你上次就带我见过他,还记得吗?” “那怎么同呢?那时候你还是一个‘人’呢,是我们西司廷城堡的客人。今 日的你,成为血族的一员啦,如今你双眼看到的也会是截然不同的。” …… 黛丝特耳边风声习习,正在忍冬过渡到风信子的花圃之间晕头转向,只听他 说,“到了。”她这才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迈步进去。空气却还是受了震动, 一缕细灰簌簌地从上面掉下来,弥散在空气中,传来几分败落的香气。那是一种 特别的香味,整个西司廷都有,只不过那里的空间太大,气味容易走散,不如这 里浓郁。黛丝特虽然精通植物学,却完全陌生于这股味道。柔和倾倒下来的气息 中有着现世的陈旧和曾经的显赫高贵。香味的中部异常飘忽,甚至有点骨子里的 纸醉金迷,黛丝特嗅出了一股为了及时行乐一切都不顾不管的危险因子。直到多 年之后,她才领悟到,这是一种高贵阶级败落的味道、颓靡的味道。那是真正的 贵族考究的拖地晚礼服、长长的骑马手套、精工刺绣的蕾丝面纱、上好的丝绒绸 缎、夹着玫瑰干花的精版图书、高级香料……上腐烂出来的复杂香气,年岁悠久, 陈腐不堪,然而传到鼻端,却有一股甜津津的沁人香气,娓娓诉说着贯穿千年的 神秘过往……黛丝特又一次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浸在这股气味中了。 身旁的古茨坦夫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他把黛丝特送来此处就完成了任务, 不敢踏入半步。只有西司廷大厅的屋顶之上是法老的公共接待场所,成年吸血鬼 们有事经通报可以禀告他。而在法老的私人地方,血族成员通常不被允许涉足其 间,倒是史达瑞可以自由来去。 黛丝特穿过这个空无一人的厅房,往前走去……一连穿过了好些空荡荡的地 方,最后来到一个布置雅洁的小房间。黛丝特四处打量了一下,细木小家具纹理 细腻、精巧美观,琉璃灯安静而柔和地燃放着晕黄的光,壁上悬挂的巨幅油画闪 着微光。 黛丝特在房里无心地走来踱去,等着法老。她的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她这么 稀里糊涂地成了吸血鬼,一会儿怎么向他交待呢?今日召见她,无疑就为此事了。 法老会责备她吗,会责问她关于永生的什么心理准备吗?…… 她走到第七个来回的时候,冷不防一个转身,竟撞上了一个肉体。来得太近, 丝丝缕缕呼吸都清晰可闻。 竟是法老库伊。 黛丝特用她吸血鬼的眼睛,第一次真实地看见了血族的最高统治者——库伊 ·迦叶,他们王国不二的真神。那围绕他周身、像阳光一样耀眼、闪得她眼花缭 乱的光环带已经不见了,他终于从高高在上的神座走了下来……塔文森、西维诺 他们果然没有说错。 法老身量高大,玄色的风衣下是一双挺拔的长腿,肩腰的比例非常协调,使 他这么高大健壮的男人丝毫没有重拙的感觉。他的头发呈栗金色,眼神清澈透亮, 五官秀美得难以形容。和她设想的完全不同,他的表情温雅柔和,毫不凌厉,但 仿佛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凛然感,使人不敢逼视。 库伊有着无与伦比的直觉,可以毫不费力阅读几乎所有人的心思。然而,每 次有人和他近距离相对时,即便不借助他的魔力,世上大概也没人能对着这样一 双眼睛说谎的。它清冽如水,深邃如海,淡定如神,而且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只从外界吸收着信息,却从不透露自己的心事。从没有人从他们法老的眼中看见 过任何情绪的流露,即使他的内心纠缠起狂漩巨浪,眼眸却始终清亮凛冽。从黛 丝特这晚第一次真实看见他,到几百年之后,她都没有在其他任何人的脸上见过 类似的清澈眼神。 库伊这么静静地、淡淡地看着黛丝特。他的脸色像沉睡的婴儿一般恬静,闪 着净洁的光辉,仿佛有月光在他眼中流动……黛丝特仿佛被催眠了,和他久久对 视着,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瞧见,他通身放射着一片和谐……他们沉浸在一种平和、 宁静的氛围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她被拥到了他怀里,吻了。 4. 黛丝特躺回到棺材里的时候,还没有搞清楚刚才的一幕是不是真的。一定不 是真的!那个男人,竟是法老库伊,是所有吸血鬼的上帝!而他的眼睛是淡淡的、 甚至是冷静的,没有流露任何情意,却为什么…… 但不是真的吗?他的热吻分明还留在她的皮肤上,使她热一阵,冷一阵。他 有力的双臂、灼热的皮肤、温柔湿润的唇舌让她沉醉着迷。即使黛丝特现在一个 人躺在棺材里,还是又回到了刚才那种晕旋、快乐、痛楚混杂的感觉,那样呼吸 急促,头脑混乱,心跳紊乱,什么都顾不得了,在无边的漩涡沉沦。 我成了一个女人啦。第二天,当黛丝特从睡梦中醒来时,浑身都是甜蜜的感 觉。巨大的快乐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酝酿成了幸福,多到几乎无法承受。温柔 沿着血脉游走,直达四肢百骸。整个身子都是暖洋洋、软绵绵的。浑身没有一丝 气力,好似浸泡在无边的一池春水里。春水温热、明丽,似一块通透的绿玉。她 沐浴在细细的微风里,她被皎皎的月光照彻。“瑟琳,这下我可以回答你了,我 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快乐了!”她自语道。 小时候,她和瑟琳一起读过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勇敢的小伙子不知道什么叫 做害怕,他走遍了千山万水,斩妖除魔,披荆断棘,完成了无数凶险艰难的英雄 事迹,却还是不知道恐惧的滋味。后来他和被他救出的公主成婚了,她在一个冬 日把一桶鱼连着冷水泼进他的被窝,鱼儿在他颈窝活蹦乱跳,他不由自主发抖了, 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黛丝特也是这样了,在她黛梦庄园的亭间,她们姐妹深 夜促膝交心,她还告诉瑟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快乐。然而现在…… 昨夜的温存是真的吗?那些鼻息交缠、皮肤酥麻、灵魂出窍的感受都是真的 吗?想着想着脸上滟滟的笑怎么也含不住了,从她胭脂一般的双颊飘荡出来,连 镜中的那个美人也是脸带桃花的。空气甜香欲流,仿佛嗅闻一下就要醉了。侍女 碧珠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小姐今天怎么一直在笑啊?”是的是的,黛丝特的 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心中一百只嘉翎鸟也在齐声歌唱。她洗完了澡,轻松地哼 着歌,用一把乌檀梳子随意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呢?一定 马上就要来了。 5. 又是白昼了,黛丝特躺下去,已是一脸木然。为什么,他竟然一整天都没来? 为什么? 一滴珠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又是一滴……白色锦缎默默地尽数吸收了。 两天、三天……第六天。库伊没有任何消息。黛丝特让碧珠挡了所有的人。 她没有心情理会别的什么事,也不愿库伊的名字被他们从她心里读到,这个富有 魔力的字眼已经成为她心中的秘密,又甜蜜又痛苦的伤口。众人以为她只是暂时 无法适应吸血鬼的身份,只好随她静一静。 第七天,黛丝特还是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身为法老,本来就甚少出现,所 有人,没有一个觉得有半点异常——除了黛丝特。这天夜里,她又回到了园中。 黛丝特有着出众的气味辨识能力,循着一路经过的花草,找回这里并不是什 么难事。当她踌躇不定的时候,只消闭上眼睛,再四处呼吸一下周围植物的气味 就能判断出正确的方向……终于,她的视野中出现了那幢小屋。 黛丝特久久地踌躇着,这一次她未经法老传唤,贸然闯入是否对他不敬呢? 法老会在里面吗?见到她会是惊喜还是厌烦呢?玉手几番举起又放下。 终于,黛丝特聚敛了勇气,把手按上了门板。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她急 步匆匆,由于察觉了自己心慌意乱而暗暗心惊,人踏入同一个地方,心情竟可以 相差这么远吗?她快步往里间走去,这一次,连外间的香味竟也没有闻到。 没有人。 只有墙上的琉璃灯依然温柔地放着光。 黛丝特步履凌乱,她渴望走着走着,又撞上那个身体。 然而没有人。更深夜静了,她坐在台阶上,痴痴地看着天幕,和冷月对影成 三…… 第八天,黛丝特又去了那口水井。 迎面撞上了一双知情的眼睛,黛丝特的双靥不由红了。 “我的天,是什么令你变得这么美?”史达瑞的语气热烈而夸张,却是由衷 的。 “‘他’去了哪里?”黛丝特虚弱地问。 “他去拜访他的朋友圣·蒂安勋爵。” 黛丝特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圣·蒂安是这儿的另一位长老,也是法老唯一的 挚友。圣·蒂安也接近七百岁了,和他年龄最为接近,而且性情相投,当然投契 和年龄也不无关系。多年来,圣·蒂安住在瑞士的一座雪山上,也统治着一小脉 吸血鬼。 “几时走的?” “好几日了。” 黛丝特半日没有言语。低着头回家,步履沉重。 走了。他竟然走了。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他要一走了之,还非走得这么远不可? 黛丝特被痛苦和困惑轮番折磨着,间或那种甜蜜又涌上心头,于是退下去时 痛苦来得更加猛烈了。难以抑制的,还有无时无刻的思念、焦灼和担心…… 周身漫溢着各种激烈的情绪,快要爆炸了。 她来到镜子面前,审视着自己。 由顶至踵。 秀发长如瀑布,垂于身后,一小绺发丝覆在额际,越发衬托出脸蛋如珍珠般 洁白滑腻。她的眼珠颜色本不纯粹,然而太多祖先不同质的遗传却沉淀成了最深 的一种黑色,看起来如同两丸黑色水银养在白水银里一样秋水盈盈,出奇的清澈 透亮。眼角猫一样上扬,睫毛投射下的丝丝阴影都是妩媚神秘,眉毛像是蝴蝶的 蛾角,丝绒绘就一般熨帖,却随时都会展翅欲飞。嘴唇殷红玲珑,润泽且柔软。 黛丝特被一种奇怪的激情左右,慢慢地拉开了睡袍的带子,就这样全身赤裸 地站着。看着自己丝缎般的皮肤,触感也似织锦般腻滑,浑圆的乳、小小的腰肢、 亭匀的身段…… 生平第一次,黛丝特把自己看了个分明。也是生平第一次,她了解了人们常 常给予她的赞美:美艳。 她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没有男人叩过她的心扉,令她懵 懂至今;她一直像个探索世界的好奇孩子,细腻的个性是向外发散的,她从没有 仔细审视过自己。如今她的细腻终于向内沉溺了,还以一个新生吸血鬼的全部敏 锐。 “我……怕是要爱上自己了。”黛丝特望着镜中美艳不可方物的形象,喃喃 自语。 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眉、眼,这里,他曾经吻过;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的唇, 这里,他曾经吻过;还有这里,黛丝特的手缓缓移动,心中一阵刺痛……直到泪 水朦胧了她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为什么呢?她咬着下唇颓然倒在椅上,从没有尝 过这般的心灰意冷,整个世界此刻都失去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