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水月 1. 黛丝特的双重变身是同一天骤然降临的,以致她过分关注了她一夜之间从女 孩变作女人的变化,还来不及体会从人变作吸血鬼的不同体验。现在她依稀回想 起了西维诺从前说过的话,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敏锐的感官。真的好似一个 二维世界的平面人,忽然来到了三维立体世界,看到了完全迥异的景象,产生了 心醉神迷的兴奋感。 吸血鬼的感官是多么敏锐啊:此刻在她眼中,没有一片树叶有着相同的绿色, 深浅、浓淡、含水量、阳光照射的角度和时间长短……都会使绿色呈现不同的色 度,一眼就可以分辨。大自然的颜色不再是七种,如今变成了几千种。 星辰如一颗颗多面折光的钻石般璀璨剔透,也像含着泪珠的眼睛一般热切悲 悯。月亮变成了透明温润的玉盘,像水银一样处在不断的流动中,那盈盈的水波 好像随时都要滴落下来。月光也不再是一束白晃晃的亮光,而是一条闪烁流离的 银色丝缎,每一颗微粒都像流离闪烁的银屑一样, 熠熠闪着细碎的微光。在每个 吸血鬼的一生中,都至少有一次要面对夜空,为这样极致的美而流泪的。 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更让人吃惊,她发现自己竟可以毫不费力地跃到树梢上。 后来才知道这不足为奇,其他的吸血鬼由于年岁大、魔力强,甚至可以不借助大 树在空中停留一段时间。 乐音是各种不同震颤源的集合,只是人耳听到的效果是单一相混的。如今, 那些音符忽然获得了生命,一个一个独立地飘浮了出来,呈现出各种丰富的层次。 人耳忽略的纤微声响被放大了,在空气中激起的振荡余音被延长了,她听到的声 音第一次获得了又丰厚又细腻的质感,以立体的形式传入了她的耳膜。她这才明 白,正是这些纤微的、音符末梢的东西,使声音显现丰满而动人的形态,音乐艺 术方得以淋漓尽致的完全展现……黛丝特聆听着这个全新的奇妙世界,久久不能 平静。 当她第一次舒展歌喉的时候,周围的听众都如痴如醉了。高音清丽纯净,余 音袅袅;低音醇厚醉人,如陈年佳酿;中音富有磁性,摄人魂魄。最细微的单音 里也包含着多个独立的要素,它们一个个叠加了起来,互相烘托着,形成了灿烂 壮丽的一曲清歌。在众人面前,房间里似乎出现了一张顺滑的丝绸,它又轻又薄, 随着黛丝特起伏的歌声而微微颤抖着,在空中变幻出种种形状来。塔文森本来要 用钢琴给她伴奏的,听到第一个音就怔住了,手指停在琴键上忘了按动。 声带的控制变得更随心所欲,黛丝特越唱越轻松,最后几个音细细弱弱、越 拔越高,一直唱到九天云霄里还有余力,只见那越来越轻的一线音袅袅持续了许 久方停。一曲歌罢,四座皆惊。塔文森一下合上钢琴,跳到上面大声鼓掌,叫好 不迭。莫奈德也轻道:“如听仙乐耳暂明。”西维诺则说:“我终于知道什么叫 绕梁三日,你唱完了,我的心里还满满当当都是刚才天籁一般的旋律。”黛丝特 用手摸摸自己仿佛镀了金的嗓子,欢悦异常。 若说其他的艺术形态也能以各种方式昭示世界的和谐和美感,音乐无疑是最 为直接的一种。它通过双耳直走心弦,每一丝震颤都轻易激起了共鸣。此后黛丝 特常被邀请献歌,众人盛赞她的歌喉优美醉人。 然而,歌唱对她而言也并不纯粹是种愉快体验,因为她的听众中始终没有他 们的法老。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法老从不参加血族的聚会,他们举办音乐会、 舞会,互庆生日,都不会希冀法老的参与。黛丝特却难抑自己的某种期待,似乎 总在暗中渴望听众中还会有他,这点非分之想令她每一次开腔,尽兴之余总包含 着隐隐的失落。事实上,从这一日算起,到法老第一次听她唱歌,中间阴差阳错 的隔了整整二百六十多年。 那天下过雨,刚停。树叶上都缀着小小的透明水珠。黛丝特调皮地用嘴吸了 一下,前方树枝上的一颗水珠忽然飘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一努嘴,水珠 便在空中舞动了起来,随即又有两颗加入了进来,一起漫天飞舞。黛丝特粲然一 笑。她刚刚成为吸血鬼,获得超能力,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热情。身畔陪 她散步的莫奈德想,这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如果人善于在微不足道的地方随 时发现乐趣的话,生活就会显得美好。而他同时也不无感伤地想,这样天真的欢 乐究竟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些新奇的乐事是述说不完的,黛丝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婴儿吸血鬼,她的 好奇心也和一个真正的婴儿无异。她对于自然的美景、光线、色彩、声音都进行 了无穷无尽的探索。 奇妙的是,她还忽然发展出了一种抵抗力——当她转动吸血鬼的眼珠,第一 次观察她的同类时,发现他们具有的强大魅力和迷惑力消失了。连莫奈德身上曾 经吸引过她的悍然的美也不见了,简直无影无踪,无迹可循。这是西维诺早就预 言过的,他说她身为人时的美色王国终将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个完全 不同的崭新天地。这令她顿觉自在。 如今,她带着一个新生吸血鬼的敏锐,来到了瑰丽神秘、天大地大的吸血鬼 王国,开始了她全新的生命历程。由于法老引发的种种情绪波澜渐渐平息了,很 多时候,她偶然想到都会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幻梦。这么多时日,法老只召 开过一次集会,还是采用他在空中传音的方式,没和众人照面。黛丝特茫茫然听 着,话语仿佛溪水在耳边潺潺流过,却没有形成具体的含义;她所能做的,不过 是竭力挽留住那个语声。许久没见,她都有些记不真切他的声音了。 渐渐地,法老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成一个神,黛丝特像其他人一样敬仰他, 甚至更加敬仰他,连偶尔想一想那段过往都会暗自觉得对他不敬而面红耳赤。 2. 血族们多半身穿考究得体的黑色衣服,不知是祖上传来的规定,还是源于某 种共同的喜好。黛丝特的日常衣服看来不大合规矩,她变换了身份便需要重置衣 橱。“其实你穿黑色也好看啊,更衬得你肤光胜雪。”塔文森道。 订了足够的黑衣后,塔文森还帮她添置其他风格的各种衣裳,打开衣橱,粉 紫玫瑰紫桑椹紫、正红桃红绛红粉红、墨绿碧绿苹果绿……琳琅满目。更有素淡 雅致的轻纱装束,点缀着刺绣、珠片和蕾丝的华贵礼服……塔文森对华服有强烈 的嗜好,也确实懂得烘托美貌的诀窍,而他对服饰尽善尽美的要求遇上了黛丝特 这般的标致人物,更加发作得厉害,也更令他乐此不疲了。他对时尚的触觉极其 灵敏,常常亲自前往那些成衣铺,指点那些知名的设计师,不时在细节上添上他 突发的灵感,让金丝银线夹缠其中,让红杏灼灼开上白绸…… 除了替黛丝特设计各种衣服外,塔文森常在一边默默观察,看她静静地梳理 长发,看她怔怔地发呆,看她用一个晚上悉心描绘一幅画,看她专心致志地阅读 一本厚重古老的书。黛丝特偶尔也会问他,“你为什么老看着我?” 塔文森答不上来,“真是见了鬼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有一种奇怪的 氛围在慢慢滋生,他们的话题在慢慢变少。黛丝特成为吸血鬼的日子越久,就越 熟悉这样的生活,塔文森恐慌地发现,他的教导似乎也不那么必要了。 更让塔文森恼怒的是,他发现她和莫奈德很谈得来。他们都对尘世抱着消极 而悲观的态度,他们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哀伤和细腻,他们都喜欢吟诗作画…… 总之,他们的交往日趋频繁。 “在没有生命的画布上整天涂涂抹抹有什么意思?”那两个静静作画,仿佛 充耳不闻。“两个吸血鬼不能总在一起抱怨人世的苦恼,不然难道要天天对坐饮 泣吗?最后都要自杀啦。”那两个相视而笑,都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塔文森气 得快要跳脚了。 莫奈德开始系统教她作画。选题,表现,运笔,着色……莫奈德是个相当不 俗的绘画家。黛丝特欣赏他的作品,也学得很快。她的第一幅作品是自画像,她 静坐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一小束金黄、纯粹的阳光斜斜射过来,照在她的头发 上。五官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微光中,看不真切,但肃穆而静美。画面色彩浓重, 对比强烈,阳光耀眼得几乎灼痛眼睛,她的肢体、容貌却简淡而朦胧。“这就是 莫奈德的高徒!看看,画阳光呢!他们永远追求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塔文森痛 心疾首地怪叫着走了,他认为黛丝特将和莫奈德一样不可救药。 塔文森悻悻不乐地自问,难道说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她变成吸血鬼 后就看不上我了?他又联想起他生命中其他的孩子,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心头 无比郁闷。“他们全都辜负我!辜负我!”这天晚上他一连杀了很多人。血是喝 不下这许多的,那就撕裂了喉管,任他们淌血。他们在惊恐中叫他“恶魔!”诅 咒他,辱骂他,他就觉得过瘾了。“当我是谁?我是吸血鬼塔文森!”他得意地 纵声大笑,还把流出来的血用盆接着,把自己冰冷的手浸在其中,“用温热的血 做个手部皮肤保养倒是很不错的。”他自言自语,回头正对上一双冷冷晶眸,竟 是黛丝特。 塔文森的脸由前一秒的纵情狂笑一下变成了错愕,微张着嘴忘了合拢。和其 他的吸血鬼截然相反,他有一张生动跳脱的脸,喜怒都形于色。人类处世,或多 或少脸上都带着面具,吸血鬼是年龄久远的人精,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张 张不动声色、白如敷粉的脸,如同直接从戏园子走出来忘了卸妆,残留着舞台上 香脂粉黛做成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周全地加以收藏,永远面无表情。随 着时间推移,对事态操控能力的增加又会给他们增添一种喜怒不惊的镇定举止, 于是这种深沉和世故逐渐变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然而塔文森不是这样,他骄傲 到懒得掩饰,也毫不知道有约束自己的任何必要。他的脸就是他心情的仪表盘, 瞬息万变。此刻他的惊骇一览无遗,好像一个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你……怎么来了?”他虚弱地说了一句废话。黛丝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秒钟够了,塔文森已经读出了她的来意,她今夜看了一场歌剧,本来想和他聊 聊剧情的。而且,她的脑中盘旋着一段旋律,看来她本来颇有兴致想唱给他听的, 也许还想让他用钢琴演奏出来……有一刹那塔文森懊丧得要死,早知道就去外面 杀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他满手鲜血,活似一个屠夫, 还在纵情高歌,一副恶魔现世的混账样子。他想央求她回来,嗫嚅着却发不出任 何声音……黛丝特早已去远了。 塔文森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对地上的几具尸体无奈地踢了一脚。他的眉头缠 结起来了。这在塔文森是一个奇特的状态,“只有莫奈德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才会 迎风洒泪、对月长吁呢,哈!整个一娘娘腔。”塔文森对此向来是怀着深深不屑 的。然而现在他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竟觉得有点痛了。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 口古井,它一直沉寂着,从没有冒出过泡沫,没有一丝动澹证明它的存在,以至 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酷无情、没有包袱、毫无顾忌的。然而此刻这口井开始咕 咕冒出水泡了,开始汩汩流淌了。严冻的寒冰在春风的召唤下竟自融化。对此塔 文森既惊且恼,他都不认识自己了!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糟了,这么说, 我不是掉到情网里头了?”他猛拍了一下大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3. 往后的这段日子,黛丝特和莫奈德走得更近了。莫奈德的忧郁、细腻和黛丝 特的天性很像,在一起觉得处处协调。众人都觉得这很自然,黛丝特在童年时就 得了莫奈德的血,可说是他的半个孩子,他们自然比别人容易建立起亲密关系。 有几个甚至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暧昧的情愫,然而答案恰恰相反。从前黛丝 特眼前的莫奈德始终神秘优美,让她芳心暗动,反觉害羞,不敢亲近。她变成吸 血鬼后,世界似变未变,但已不复原来的模样,笼罩在血族身上的朦胧光环散去 了,莫奈德在她眼中也完全失去了那种悍然的美。如今和他说话轻松而自在。莫 奈德在最初察觉的时候,一度觉得酸涩。哪怕他也并不爱黛丝特,但人性的不可 理喻仍然发挥作用,他失去了她的好感仍然觉得有点儿不快。但这种不舒服很快 消失了,他也把黛丝特当成了好友,并且一改从前若即若离的态度,开始和她频 繁接触。 莫奈德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喜欢躬低着身子坐在椅子边缘上,双手垂放在大 腿两侧,身体往前倾着。他金棕色的长发掠过大半个脸庞,一丝丝的阴影投射在 脸上。他用这个姿势坐着,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极度忧郁而迷人。 那日莫奈德来找黛丝特,发现她和平时一样带着梦幻的表情神游天外,但这次竟 然采用了自己平时的坐姿,不由哑然失笑了。想来是和他处久了的缘故吧。 莫奈德很享受和她一起评论美术作品,教会她一些绘画技巧。黛丝特的悟性 也让他称奇,她常常能够看出他作品的幽微主题,给出客观而独有见解的评价, 他孤独的创作终于有了欣赏的对象。 在午夜的一片寂静中,当他陪伴着她,望着她专心致志地作画,一副心无旁 骛的认真样子,他几乎感受到一种类似幸福的宁静感。看她精致的额角、眉眼, 殷红的嘴唇……莫奈德闭上眼,提醒自己不能再放任自己的思绪了,他也该去找 张纸来作画。如果晚了,他便不由自主要想起另外一个人了,无论她弹琴、作画 还是在图书馆看些吸血鬼的书,那个人做任何事情也都带着这副认真神情的。只 不过,那其实是一种对人的熟视无睹,她的嘴角傲慢地向上弓起,金色的头发瀑 布一样披落肩头,还能有谁呢?是他的女儿特蕾莎。 4. 黛丝特搁下了画笔,拿起完成的作品看了看。一回头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 “莫奈德,你为什么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也许……因为我不快乐吧。” “是因为从前发生的事吗?” “是的,我的回忆都是噩梦。” 这是夏日一个宁静的夜晚,白昼的闷热退却后,晚凉的夜风伴着花草的幽香 阵阵吹来,让人十分舒适。何况屋内也是这样放松的氛围,莫奈德缓缓讲述了他 变成吸血鬼之前的经历。 “那时,我是一个富有的贵族后裔,有一个活泼漂亮的妻子。我们的生活非 常幸福,至少,对我来说平静就意味着幸福了。我们家族在荷兰有一处祖传的封 地,多年来疏于照管,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当然,我们的收入来源还有很多,本 来不必理会这个小封地的,但有一段日子梅丽娜频频提醒我回去照看一下。我安 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也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也就去了。原来那是一个落后的 村庄,分包的村民也没有好好耕作。为了处理这些事务,我停留了两个礼拜。就 在我准备启程返回的时候,不知由于气候还是饮食,我突然染了病,整天昏昏沉 沉的。纵然我挂心着她,也没法回去了。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我才恢复健康。 “终于回去了,梅丽娜看到我吃惊的程度仿佛见到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鬼。 处处有些不对劲,我的很多财产也易了主。我花了很多气力才擒住敌人,可梅丽 娜跪下了,求我饶恕他。我终于明白这一年多来,一度的阻挠力量、消息的走漏, 这些事端都是自己妻子的所为!‘怎么还有你?’” 莫奈德停顿了,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那个绝望的日子。他几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他的心在一瞬间僵死了,麻木了。他根本没有看一眼地上等待他生 死判决的男人,他失去了斗志,也忘了抵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一个孩子 都可以置他于死地…… 黛丝特静静听着,只有她温柔的眼波流露了她的同情和了解。她理解,当爱 和信任突然坍塌下来,心灵的堡垒就会于一瞬间土崩瓦解,废墟上烟尘四起。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场病不是自然的缘故,而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梅丽 娜买通了荷兰的管家,想让我死得不明不白。这个管家有一个疼爱的小孙女,常 来我的屋里玩。有一回她跌倒了,我亲自给她抹了药,抱她到我的床上休息,还 给她唱歌。很可能是这个原因,管家后来停止了下毒。梅丽娜没想到我还能活着 回去,否则她可能早就卷走了钱和他私奔了。”莫奈德苦笑了一下,“从此以后, 我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我本来就是个脆弱的人,除了我的家庭,没有别的寄托。 我对女人的信任感被彻底毁坏了,看到花言巧语的女人就不由自主有种厌恶的感 觉,好像看到的是一条恶心的蠕虫。于是我再也无法建立一个家庭了,也意味着 我再无幸福可言了。” 黛丝特想,莫奈德一直在庄园长大,接触的人除了少数几个亲戚就是农奴, 如果他的天地大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这样痛不欲生了。 “后来,你知道的,我遇上了塔文森。”莫奈德的眼中充满了某种嘲讽, “当时我欢迎任何人把死亡带给我,可偏偏遇到了他。其实我设想过很多种死法, 吊死、烧死、溺水、剖腹、决斗而死。偏偏他告诉我有一种新奇有趣、没有痛苦 的死法,而且像死在上帝脚下一样体面。我同意了,于是……你看看,变成了现 在的惨状,连死的勇气也一并失去了。” 莫奈德思绪飘飞,又回到了那个初生的夜晚。在那个美丽如画的庭院里,夜 色深浓,树影藤风,塔文森把他搂在怀里,用最温存的方式慢慢喝干了他的血, 慢得简直像调情……他停下来,“我现在要走了哦,如果死亡真是你要的,你也 达成心愿了。只是你还会有一个机会,一个我从来没有运气得到的选择机会,你 可以变成我的同类,你将拥有青春、美貌、活力,远离人间的疾病、灾难、痛苦, 什么都奈何不了你,包括死神。你可愿意接受我无上的宝贵馈赠?”塔文森的声 音越来越模糊,莫奈德仿佛被催眠一般,只听见他柔和的语声在响,却形成不了 任何含义。他的目光在不断地涣散下去,月光照在对面那张俊美得离奇的脸上, 也是越来越模糊……然而,莫奈德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愿意。” 莫奈德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关于特蕾莎,他只字未提。这个心灵的死角究竟 埋藏着多少痛苦和秘密呢? 他的头轻轻枕在她腿上,黛丝特温柔地轻拍他的背部。他把嘴唇轻轻贴在她 的手上,“我……从来没和人说起过这段。”他语声模糊,仿佛放松到已经睡着。 多年以来,女人的温柔都被他视作巧言令色,黛丝特是他全心全意信赖的第一个 女人。 他们的相处亲密而愉快,说来真是讽刺,和众人所料相反,正是因为他们不 曾相爱。爱这种沉重的东西是多么可怕啊,除了它,几乎没有什么情绪不能很快 摆脱的。难怪塔文森觉察了自己的几分情意大惊失色。上了年头的吸血鬼们全都 明白一个简单的真理,情场上白骨累累,衰草枯杨,死的可比战场上的多得多了, 故而无不恐惧爱情更甚于洪水猛兽。眼下,他们双方几乎都完全遗忘了曾经的轻 微好感,一心一意做起兄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