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混迹水中的油 1. 那日黎尚、黛丝特和一群音乐界的年轻人正闲聊着家常。黛丝特自幼博古通 今,又在西司廷有过这么多年的艺术浸润,几乎什么话题都能聊。而这些新星们 都有着锐志和活力,她也乐意常同他们做伴。 这日又在一起畅谈,气氛轻松而惬意。都是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黛丝特看 着他们无拘无束、青春洋溢的神态,紧致的皮肤上泛着自然的红晕,忽然有些羡 慕。和他们相比,她的外表同样青春,她的心境却已苍老。可她优雅地微笑着, 谁也看不透她的心情起伏。混迹水中的一滴油,她记得西维诺的忠告,表面的维 持并不困难。 忽然有人开玩笑地问道:“你们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还用说,在皇家音乐厅举办我的个人音乐会。” “发一笔横财,去把那架价值不菲的贵重钢琴搬回家。” “这么俗气啊,我的梦想不过是拥有一个快乐的家庭。” 众说纷纭。 “写出一首比黎尚作品还要叫好的交响乐!”有人戏谑道。 众人哄笑着都把视线投向了黎尚,“黎尚,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黎尚用纯净的眼波看了看黛丝特,恬静地笑说:“我没有什么大抱负,也许 不值得一说的。” 然而晚了,黛丝特已经看到了一股暗流,波澜不兴却惊心动魄。连她这样微 弱粗浅的阅心术也能够轻易读出。原来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和她厮守在一起,至少 可以永远见得到她。这个从未启齿的梦想,在这个纯洁的孩子心中埋藏得那么深。 正因为如此,她默默地感动了。 聚会散了,他们并肩往回走,不用牵手,步伐也踩得丝丝入扣。黛丝特不由 侧脸看他,微风中,黎尚的白色衬衣轻轻飘动着,他看起来清秀干净得像一杆翠 竹。他目光纯洁,心如赤子,对她有着无条件的信任依恋。 黛丝特一瞬间突然有了个决定,“好吧,如果你有次……在剧院说的……还 没有改变主意的话,我想跟你离开这里。”她带着几分羞涩说道。 有好一会儿,他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黛丝特看着他的目光慢慢转成了无边的热烈狂喜。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 是她从没有在别处看见过的。他几乎就要跪下来亲吻她的脚了。“请你不要开玩 笑吧,你知道我是千肯万肯的。”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本来她还没认真想过离开,但上番被斯涅芬一激,又和塔文森断了交, 莫奈德、夜光、圣·蒂安他们又相继离开,最主要是她长期忍受着吸血带来的心 理压力总觉得难以负荷……这一切都使她觉得和一个普通凡人开始一段平淡的生 活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这促使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西司廷。 黛丝特笑道:“先莫急着欢喜吧。有一些细节问题还是要告诉你,我从小就 体弱多病,恐怕不能正常日间起卧。” “是。” “而且为了照料我的病,我想我们还是分开住在房间的东西两翼。白天我几 乎都要休息,我希望这段时间你留给我独处。” “好。” …… “都答应得这么爽快啊?回头会不会后悔?”黛丝特笑问。 “怎么可能呢?”他有几分赧颜,“我受了你太多的恩惠,而且我从来没想 过能幸运到真的和你共同生活。这样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啦。” 入睡前黛丝特对自己微笑了,希望真是人生的甘霖啊,明天又是新的一日了。 黛丝特转托西维诺将她想要离开的消息转告了法老。 法老又在大厅召见了她。“法老,您……同意我离开吗?” “虽然此刻你还没有成年,但如果你想这样做,也可以自己做主。” “如果我问您的意见呢?” 法老沉默片刻,忽然转了个话题,“你来了也有三十多年了,还没有回去过 吧?” 黛丝特道:“是啊。有时候我也挺想念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它遥远得好似前 尘一般。我有一个打小就认识的好朋友,还有家里一些亲戚,都好久没见了。” “我想,你离开前最好先回去看一下。” 2. 深夜,天地如宇宙鸿蒙未开,浑然连成了一体。群山都朦胧睡去了。黛丝特 早早备好了马,乘夜出发了。 一轮圆月,高悬在天空,照耀着她的归路。 黛丝特沿着铺洒着月光的大路骑了一阵,一片灰蒙蒙的云朵,从远处飘来, 如烟似雾,遮在了月亮上。周围也顿时晦暗了下来。幸而黛丝特目力过人,毫不 停顿地继续策马赶路,穿山越林也不受阻碍。 那朵晚云飘散过后,一下子就水霁清光了,大地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下。 黛丝特的心情也更加清朗了。回头一望,远山和西司廷都变得隐隐约约的,只剩 一个淡淡的轮廓。马蹄踏下每一步,都离黛梦更近了一步。 黛丝特想着多年没见的瑟琳和亲人们。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一望点缀着星 辰的遥远苍穹,开始策马加速。一把长发在空中直直地飘了出去…… 到了。陌生和熟悉交错的感觉拂面而来,顿使她有些恍惚失神。过了许久才 跃下马背,像从前一样从湖面穿行而过,只不过,这一次却不用借助那座青石板 桥了,她真的足不沾地从水面掠了过去。来到她住过多年的小城堡,真如恍若隔 世。一切似乎有些陌生,但分明却又是熟悉的,好像梦境中的某个场景。每一步 踏出,都好像是顺应直觉,而非记忆。 黛丝特当然一眼认得出自己一手设计和经营的黛梦庄园,却发现它比她脑海 中的仿佛要小一些。也许,当年采取的还是孩童般的视角?似一个旁观者那样, 她边行边挑剔地注视着这个城堡,发现了自己在设计上犯的一些小错误,飞扶壁 给予的侧推力不足,肋架有些徒有其表,房间的装饰也有过分纤巧、繁琐之嫌… … 所有的家什都放在原来的位置,而衣物早已经斑驳褪色。天花板上仍是舒花 卷草,无数漩涡形的曲线缠绵盘曲着。梳妆镜映出了她自己的脸,也是那样熟悉 又陌生的。她注视着端凝而美丽的自己,却发现眼神苍白冰冷,镜中的女子越发 露出了疏离的神色……她默默拿起梳妆台上一个香粉盒,怎会不记得呢,那是她 曾经用过的,只是小匣子上金粉绘就的肋下生翅的美人早就斑驳了……昔日的气 息拂面而来,仿佛她离去并没有三十多年这么久。 管家马修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女仆乔安娜嫁给了汉斯,身形比以前粗壮好多。 她的身边站着她又高又壮的三个儿子,都是泥土一样敦厚朴实的年轻人,老实巴 交的,一字排开真像三胞胎一样。黛丝特躲在一旁看着,想到此处不禁莞尔一笑。 她也去看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下巴总是仰起、说话又急又快,态度傲慢、充 满精力的女人已经完全不存在了,瘦小干瘪的老太太蜷缩在被中,对周围的一切 都失去了反应,对黛丝特似乎也毫无印象了。黛丝特柔声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像 是看见了她,又像是没有。 父亲不在人世已经很多年了,他死于一场大获全胜的竞技赌局。在观看罗马 角斗场狮虎搏杀的时候,她的父亲和身边的朋友打赌,全押老虎。狮子威猛有力, 但不能持久,最终百兽之王果然不负众望,打败了体型更大的狮子。观赛时现场 大部分人都押错了宝,都在愤愤不平地责骂狮子,只有他,在女儿黛丝特的书本 里偶然翻看过一页,因此恰恰押对了。周围的朋友们更是一片歌功颂德,令他更 加飘飘欲仙,着实钦佩自己的渊博。当他听到这么多陌生人对一只无辜狮子骂出 的粗话,便摇头叹息道:“这不是把自己降到了和狮子一样的地位了吗,你们说 对不对?”他自己不但知识丰富,而且有教养得多,无论输赢,一位绅士是决不 会辱骂一只动物的。周围人连声附和,许久才有人发现老爷的头软软地垂下,一 动不动了。他有一根血管在兴奋中破裂了。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快乐的死法。 她的兄弟菲利普继承了母亲一掷千金的豪迈作风,一度成为闻名遐迩的花花 公子,荒唐浮浪、毫无节制的生活使他的身体毁坏得厉害,黛丝特看见他的下巴 松弛而下垂,眼睛混浊得完全像个老年人。 最后,黛丝特要去寻访的就是瑟琳。在她的记忆中,瑟琳当然还是那个体态 玲珑的苗条少女,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时光,总是不依不饶地剥蚀出一切真 相,没有什么逃得出它横扫的镰刀。她几乎没有勇气去见瑟琳。 在瑟琳家附近不远处,一个体型有点臃肿的贵妇人,正在牵狗散步。看得出 来,她曾经也是个美人,只是脸上皱纹丛生,又被赘肉破坏了五官、体形的精致 轮廓。 是黛丝特凝视的目光令她停下了脚步吗? “你……好?”她迟疑着对黛丝特打招呼。 “你……好。”一个微笑浮现在黛丝特脸上,心中百感交集。 瑟琳慢慢走近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黛丝特。以她的贵妇身份,这样看着一个 陌生人显然是失礼的,但她毫无顾忌,甚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姐,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可以邀请你进来坐一会儿吗?你长得很 像我的……一个故人。” 黛丝特去她的房中饮茶,听她诉说好友黛丝特的故事…… 她这样年纪了,说到华维博士还是难掩愤恨,“我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 介绍华维给黛丝特治病。他根本就是个巫师嘛,辗转吉卜赛各个部落,不晓得染 上了什么古怪毛病……我却把他介绍给了我最好的朋友,害她至今下落不明。” 瑟琳的声音哽咽住了。 黛丝特一刹那热泪盈眶。“不,你没有错!” “什么?”瑟琳疑惑地问。 “我是说,你这样真心待她,无论黛丝特在什么地方,都不会责怪你和华维 博士的。”黛丝特恨不能将一切和盘托出,说出世上还有西司廷这样的地方。然 而却只能说,“我相信黛丝特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像你思念她一样思念着你呢。” “小姐,你长得真的很像她,你不会相信的,她也有你这样惊世骇俗的美貌 呢。”瑟琳含着眼泪笑了。 “我信。” “当然,她如果没有失踪,也有我这把年纪了。我一直很担心她,但这些年 来,无论我怎样寻访,始终没有她的消息。她自己的父母却不闻不问的,后来他 们一个意外死了,一个也迅速衰老下去了,忽然此起彼伏不知冒出来多少认领财 产的私生子女们,谁还想得到去找黛丝特?也许巴不得她不要回来……我连带一 家和这个世交断了关系!”眼前这个艳光慑人,酷似黛丝特的女孩子如此轻易地 赢得了她的信任,她便推心置腹地对她倾诉了一切。 黛丝特的眼眶红了几次,几次话到唇边,终于还是不能倾吐。血族的第一戒 律她必须恪守。否则她和好友都不免惹来杀身之祸。 “看我糊涂的,只顾和你聊那些陈年往事,竟连茶点都没有招呼。”瑟琳习 惯性地偏了一偏头,抱歉地笑道。只有这个小动作还保留了她少女时代的一点娇 憨。一旁伺候的女仆闻言立刻捧上了一大盘水晶盏盛着的精致糕点来,低了头, 半蹲在黛丝特面前等候她挑选。盘中净是些小巧精美的点心,好像一朵朵含苞待 放的花蕾,煞是可爱。黛丝特许久未见,只顾着贪看,一时忘了挑选。 “来,小姐请吃一块糕点吧。”瑟琳起身,走到她身畔,从盘中夹取了一块, 换到小小的雕花银碟中,亲手递予黛丝特。 那是一块又香又软的蛋糕,细碎地撒着核桃、杏仁、各种碎莓果肉,上面的 芳香奶油更是堆云砌雪一般。正是从前黛丝特下午茶常吃的那种。 然而和所有的吸血鬼一样,黛丝特早已失去正常消化的肠胃了,无福消受人 间美食。当下她托着那个精致碟子,微微一笑道:“谢谢夫人,我还不饿。”这 些食物如果下肚,不一会儿就会因此大大腹痛,直到反复地血液循环把异物逼出 体外。 女仆又走到瑟琳这一边,黛丝特看见她取食的是同一种蛋糕,顿时有些讶异, 她知道和她相反,瑟琳并不爱甜食,尤其不吃松软的糕点,从前常吃的是不搁糖 的牛油脆饼干,还说只有饼干才是茶的最佳伴侣。 瑟琳絮絮道,“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只是这种蛋糕……是黛丝特最 爱吃的。按她的口味,我还让人搁了桂花蜜糖浆,味道应该和从前一样……你试 试看。唉,她走了之后,我也染上了她喜欢甜食的习惯了……”瑟琳让厨子每天 做,是因为黛丝特随时都可能回来吃。日子久了,她便也留恋上又香又滑又甜又 软的这种口味了。 “黛丝特是对的,硬饼干有什么好吃的,唯有这些甜美的东西,让人生也多 些乐趣和指望了。” 她又殷勤地劝了一次。这一次,黛丝特真的拿起了碟边的银匙,挖取了一勺, 送入了口中。 吸血鬼有和人同桌共食的各种场合,无不精通种种巧妙的方法足可迷惑肉眼 凡胎的人。但是黛丝特一口一口,真的尽数咽了下去。 “好吃吗?”瑟琳期待地问,仿佛面前这个陌生的小姐就是归来的黛丝特。 “好吃。”香浓丰盛的奶油含在口中不能融化如同木头,甘甜芳冽的桂花糖 浆食不知味,底下那松软的蛋糕更是苦酽酽的又干又涩……她含着泪花笑了。 只能在分别的时候久久地拥抱她。几次待要松手却又舍不得。下一次再来不 知是何年何月了——还会有吗? 松手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到瑟琳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猜出来了吗?她们姐 妹从小有着过人的默契…… 正因为瑟琳对华维误解至今,在黛丝特启程归去前又特意问候了他。他已近 九十,加上为病人多年如一日不分昼夜的辛苦工作,衰老得更加厉害,却依然认 得黛丝特。当她跨入他的房门,两人互换第一个眼神的时候,不需要借助阅心术, 黛丝特就知道他深深地记得她。这个老人,一生都对她的秘密守口如瓶,在受到 这么多误解、责难甚至威胁的时候仍然保持着沉默。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他行医 记录上唯一的污点,他却仍然不作任何分辩。他长年累月同病魔作殊死搏斗抢回 病人,早就具备了抵抗一切压力的心理能力。 黛丝特好生尊敬他,握住了他的手。那个老人树皮一样粗糙的手一如既往的 温暖、镇定。 他们未交一语。仅仅相互凝视的目光就能够交流一切了。黛丝特的目光传递 了对他医德和高贵人格的深切尊敬,表达了她无法补偿的歉疚,告诉他自己找到 了同类,一切都好……华维的目光则诉说着他已年逾九十,还需要什么补偿呢? 这么多年他始终无怨无悔,为她保守秘密本来就是医生应尽的义务,这正直、充 实的一生就是他的人生理想,而他做到了…… 3. 回来后她便开始筹办婚事。她回归人间,面对现实,亲眼看到失望叠加着失 望,时光之神横扫的镰刀纵横肆虐,所到之处寸寸毁坏。但这竟也不能改变她一 时心血来潮而起的突发奇想。真是辜负法老的良苦用心。又有什么法子呢? 塔文森第一个跳出来激烈反对,说不准。“这简直是太荒谬了,人和吸血鬼? 你大概是要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全人类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慨。 “我和他将拥有彼此独立的生活。” “自欺欺人。这么长的日子里,你怎样保证不出任何纰漏?” “连法老都准许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地反对呢?” “你少拿法老当借口!”塔文森突然恼怒起来,“你还没满两百岁,我对你 的教导责任、同罪责任,一切责任都还没有让渡出来呢!你问过我没有?” 裘迪卡、古茨坦夫他们都提醒她当心,“塔文森自负而脆弱,他难以接受你 选择一个‘人’离他而去的事实,而且他报复心盛,恐怕会对你不利。” 行礼前一日,黛丝特收到了一朵黑色的玫瑰,被装在一个华丽的小棺材里。 “塔文森,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有胆子出来呢?” 塔文森果然现身了。 “你是要送一片诅咒给我的婚礼?” 塔文森没有否认,他用手指了指那只小型的玫瑰棺材。 “那么你听着,一只不够,你该送一对。”黛丝特冷然道。 “你说什么?” “另一只棺材给你或者我。塔文森,你若不想毁灭我,就请你饶过他。你若 伤害他,我用生命为他复仇在所不惜。”塔文森这才发现,黛丝特温婉的眼睛其 实向来很坚定。他有直觉,黛丝特绝非说说而已。她不愧为他的后裔,不但心气 刚强,骨头也硬。 “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他。”塔文森的口气变得十分嘲弄,“你的眼力 还真差!”言下之意,这里任何一个吸血鬼都比这个普通凡人高明得多了。 “这无关爱情。我有义务保护自己的朋友不被伤害。” “那你就不应该嫁给他。黑玫瑰象征着黑寡妇。” “塔文森,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你也知道的,我去找法老就是不想给你带 来麻烦,他一应允,你的义务都被让渡了出来,再没有什么同罪责任了。”黛丝 特恳切地说。 “我不、甘、心。”塔文森一字一顿地说。 无奈之下,黛丝特带着那支黑玫瑰又去找了长老西维诺。于是连法老也知道 了塔文森不放弃他的教导权力,执意不让她离开。法老并没有令他别找麻烦,只 和他简短地聊了几句。 “我有点担心他们两个。” “为什么?” “时间。”法老充满智慧的眼睛凝望着远方,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时间是 他们摆脱不了的自然规律,就像万物摆脱不了重心不能飞翔一样。”塔文森一下 子领悟了,蹙紧的五官一下子舒展开来。片刻又道:“但黛丝特很可能把他也变 成吸血鬼啊。” “她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她悲悯。”法老深知黛丝特决不会伤害她喜欢的人。她尽管是莫奈德 的后裔,却比他更坚强。何况增加一个吸血鬼,对人类来说不是福音。 当黛丝特穿着云朵一般纯白细软的婚纱,牵着黎尚的手环绕大厅徐徐走了一 圈,顿觉自己真的就是人间的新娘。她淡淡妆成,仪态万方。吸血鬼公主的月精 石已经取下了,此刻额间正中垂下一条细长精美的花钿,更衬得她颐满目秀。早 有小小的花童替她捧起缀满了银点的曳地长纱。柔和的管风琴吟唱着圣歌,英俊 的新郎挽着她缓缓前行,今晚他也分外出色,当得起金童玉女之称。人们议论说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纯洁的新娘,而忘了惊诧婚礼为什么挑在晚上进行。黎尚 当众宣誓,“我会永远爱她。她赐给我的幸福,只有一秒钟也令我的人生值得。” 语气中的真诚令所有的人热烈鼓掌,黛丝特看见有几个老太太已经拿出手帕拭泪 了。 塔文森并没有出现,黛丝特松了一口气。往后也没来,他似乎彻底打消了要 去破坏的念头。 就这样,她终于顺利完婚了。离开了西司廷,他们远远找了个风景如画的小 镇住下。黎尚对于放弃这里如日中天的音乐事业倒是毫不惋惜。他的家族原本家 底殷实,而他也向来不懂盛名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名利于他真如浮云一样。他说 :“没有我,也会有别的音乐家崭露头角的,有才华的年轻人多的是。”他所追 求的就是和黛丝特过平静安稳、不受打扰的清净日子,以及在音乐造诣上的不断 进步,而这正是隐居生活所能给予他的。 新婚之夜,他握住黛丝特的手,深情地说:“你一定是上苍赐给我的,一个 你,就带来我生活的全部阳光了。” 4. 莫奈德和夜光一起并肩走过很多路。 没有轻怜蜜爱,却是携手与共。并不是没有试过,开始总有许多试探、很多 萌动,但莫奈德总在亲昵的过程中忽然冷淡下来。肌肉突然生硬,眼神忽然陌生, 疏离感四处蔓延。夜光得到过无数回心不在焉的半个吻,三心二意的半个拥抱, 此外还有无数个半途而废的尝试。 那天他又在拥抱中突然离开夜光的身体,片刻之前还春光融融的房间一下子 成了冰窖。 夜光大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 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躺到身体一片酸麻,冰寒入骨。 莫奈德会说对不起。夜光看得见他眼中真心实意的抱歉,这更让她天旋地转, 失去自制,用尽气力冲他大嚷大叫:“是什么样的溃口几十年、几百年还不收口 的?” 莫奈德无语。眼中的绝望清晰可见。“对不起。”仍然只有这三个字。轻轻 易易阻隔了一切。 夜光会吵,会闹,会愤怒,会发作。但他像石头一样冷漠顽固,令她无计可 施。 夜光读得出他心里的话,“我看见了我爱的孩子她变成了一座石像。一座青 灰色、没有生命的石像。我的眼睛怎能承受这样的残酷现实?从此就瞎了。而当 我颤抖着双手最后一次抚过她幼小的身子,她就在我的面前化作了一蓬青烟。她 整个坍塌下来,青烟飘拂到了我的面上,我一阵窒息,从此也跟着她一起死了… …”她对自己说,夜光啊夜光,你难道堕落到要和一个死人争宠?还是一个死去 的娃娃?这也太荒谬、太卑微了。但不然又能怎样? 夜光也是绝色美女,久经风月,颇擅风情,但就连爱神无坚不摧的弓矢也在 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上折返了回来,夜光柔软的眼波又有什么用呢?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关系渐渐稳固,夜光习惯了他的躲闪,不再有任何表 示。他们结成了情侣形式的朋友关系,彼此都有对对方的一些怜惜。 5. 井边,黛丝特又看见一轮宝蓝色的月亮,在井中飘荡。陌生和熟悉的感觉又 同时袭上心头。呵,分明是梦中一样。澄明的月亮又在摇曳了,动荡的是水波涟 漪还是黛丝特起伏不定的心? “你回来了?”法老的声音。他的语声这般柔和,这般平稳,仿佛黛丝特只 是从林中散个步回来。 一切越发像是一个甜梦。 “是的。” “新体验令你获得平静吗?” “一切很好。我感恩于自己自由的呼吸。” “你毕竟是清醒的,一个人回来了。了不起。” ……黛丝特的回忆又把她拉远了。 时光荏苒任变迁。日月流驰,白驹过隙。 一生是可以过完的,而且很快就走完了。 终其一生,黎尚始终单纯而美好。绝大部分人接触久了,缺陷就会慢慢浮现, 但他身上竟没有一点俗骨。他从小在艺术熏陶下成长,对生活的现实层面所知甚 少;由于自幼和人接触得少,内心反而更加丰富宽广。黛丝特和他一起度过的日 子像小夜曲般明净愉快,无论在她生命的哪个阶段,回忆起这段生活,都觉美好, 值得留恋。 他对她敬若神明。从没有粗声大气过,从没有一件事违拗过她。态度从来都 很谦恭,甚至不敢直视她。柏拉图之恋进行得毫不困难,他通常亲吻她的手背, 连吻一吻她的额头都自觉亵渎。 那些日子,黛丝特真的把自己变成了藏身在汪洋中的一滴油,她和黎尚拥有 正常的朋友圈,礼貌而疏离地同人交往着,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她人间的朋 友们一直把他们视作神仙眷侣。别人吵了闹了散了换了,几年间有无穷的变故。 只有这两个一如既往地微笑从容,相敬如宾。猜忌从没有在他们中间弥漫过,那 些有钱有势的狂蜂浪蝶,她正眼也不曾瞧过一眼。他们的感情建立在彼此了解和 欣赏的基础上,根基打得好,比那些流沙上的建筑可稳固得多了…… 黛丝特终于和他白头到老。至少对他们中的一个而言,过完的是完整的一生。 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呢。 然而此刻她浑身起了一点颤抖,“不,我挣扎过,斗争过,也动摇过的。” 黛丝特环绕着井口徐徐走着,指尖在水面轻轻拂过…… “他在经历变化,而我没有,这个疑问日益明显地浮出了水面。他在我的犹 豫中日渐衰老。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动摇,要不要改造他呢?赐予他永生,让他 拥有永不退场的权利, 和我过同样的生活?这么个简单的问题,我却几乎问过自 己千遍。 “可他之所以对我那样可贵,正因为他给予我的是正常人类的、健康的爱, 我喜欢的也是现在纯真的他,不是经我改造过的、强大的吸血鬼。 “每当他温柔的浅笑牵动我心底最柔弱的地方,我就会忏悔自己的身份,那 个他至今还不知道的秘密,更无法想象再把这样的邪恶加诸于他。每天我离开他 房间的时候,都带着某种留恋的心情,那里仿佛是一个更加纯净的地方,可我毕 竟还得回到我的棺材。 “就这样,差异在我的犹豫中慢慢扩大。 “从外表的衰老上看,他从我的爱人逐渐变成我的哥哥,又慢慢变成我的父 亲。哪怕我们已经搬过不止一次家,邻人看我的眼神也好似在看一个怪物,足以 把我从他身边很快赶走。我疲累不堪,最后逃避到了两条街口之外。然而我们外 表的分歧也因为见面的稀疏被更加夸大了。然而他对我一直如故,甚至从来没有 开口问一问。 “后来我只在屋外偷偷看他,看他年迈的手指在发抖,杯中的水端不稳几乎 要倾洒出来,叫我怎样相信这个风烛残年的衰朽老人就是当年和我当街邂逅的玉 面少年郎?他的手臂曾经肌肉丰满,他的皮肤曾经光洁细致,他钢琴家的手指曾 经轻快灵活到难以想象…… “再然后他又慢慢变成我的……我的祖父一般。多么难堪!我连在他窗外多 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他脸上皱纹密布,眼睛混浊了,腰背佝偻了。身体瘦干, 一层皮肉裹着枯骨。为什么啊,他的一生才等于我的一秒。 “从理性角度说,我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当然不能把他变成同类。如今我 身为吸血鬼,无法把自己身上的邪恶分离出去,就更不能沉沦到愈加扩散了。但 从我自己内心来说,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作对了。”黛丝特不无伤感的顿了 一顿。 “他四十多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医生都认为不治了。 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为了让他醒转过来,差一点儿就在冲动下让他饮了我的血。 好在就在最危急的时候,我仍然清晰地听到心底那个阻止的声音……可如今他真 的走了,我还是忍不住会留恋,有时想找他说话才突然忆起,他已经不在了。那 时候不禁想,为什么迟疑呢,为什么不把永生变给他呢?为什么要让这么好的一 个人全身洒满了白菊花,躺在冰冷的坟茔中,任蛆虫蚀坏呢?” 黛丝特的眼中有潮雾涌起。 想起那天她去见他,弥留中的他凝视着她,那清丽的容颜一如昨日。他努力 地向上抬着头,仿佛要说什么。他的眼睛已不复清亮,但她的直觉明白无误地告 诉她,这是一双知情的眼睛,她的秘密他已经洞悉。这是黛丝特完全没预料到的, 她的双颊瞬间蒙上了羞赧的红色,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做错了事等候母亲发落一 样茫然而不安。 他静静地看着她,空气静默得凝固一般。黛丝特曾经斗争过迟疑过,是不是 至少告诉他真相呢?然而一直没有答案。只因她无法想象他鸽子一样温柔的眼中 射出冷冷的眼光,更唯恐伤害了他孩童一样柔软的心。如果他发现他崇拜的天使 竟是吸血鬼,恐怕他的人生观会因此崩塌。可哪怕必须捅破这一切,可不可以不 要选在此刻呢?老天,这可是他的弥留之际! 黛丝特从没有这样惶恐过,她不敢正视他,害怕那一束燃烧着爱情的深情目 光立时就会变成一束不屑而冷酷的目光,使她的血液都凉到冰点。“这天杀的真 相!”有一瞬间她几乎诅咒起自己来,如果不是吸血鬼就好了……她的心一点一 点往下沉,绝望而慌乱地祈祷着。然而听见他清楚地说:“我早知道我得到的是 一个小仙女,不是人间的凡人。”他的声音激动地哽住了,一时没法继续,“你 是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我只信你本身。我一向爱着你,你……本可以早点 告诉我的。”一时间黛丝特的迷惑和感动齐集心头。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他一个 答案,但他毕竟是知道了,而且并没有责怪她、畏惧她的意思。压在心口的巨石 原来并不存在,她顿时如释重负。 黛丝特俯下身子靠近他的耳朵,他吃力却清晰地说:“能够遇见你,是我一 生最大的奇遇。” 黛丝特第一次亲吻了他永远闭上的眼睛。“这么说,你一早就知道?”她的 声音细弱蚊蝇,对自己逃避态度的内疚,对他一往情深的感动,对这个事实的迷 惑,令她难以平静。 黎尚是偶然间知道这个秘密的。当他渐渐衰老,他也一直困惑于她没有老去 的任何迹象。那天他和朋友在酒馆喝着酒,经过一个房间,微弱的烛光在帘幕背 后摇曳,“诡异的故事通常都有个寻常的开始……”一个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在讲 着什么,仿佛是一个娓娓动听的故事。他经过她的窗台,探头看见一个年老的吉 卜赛女人。 “裹一袭黑得像那无边夜色的风衣,他悄没声息地来了,你可以感觉他并不 是人:毫无血色、却又完美无瑕的脸,有着攫走你灵魂的魅力。 “黑夜是他们的保护色,他们虽然拥有无上的力量,与天地同寿,同时却也 是极度脆弱的。 …… “当他渐渐吻干了你的最后一滴血,那美丽、倨傲、冷酷、神秘的夜行客, 呼啸着披风而去,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而你,颓倒于冰冷的地面,瞬间失去 了意识和生命,却还依恋着他唇畔的温柔……” 老妇人的声音异常沙哑,在他的心头撞击,说不出来的诡异。有一些字句听 不清楚,他屏住呼吸分辨着,直到听到“吸血鬼”这三个字,一瞬间电掣雷劈, 那个秘密訇然透彻心扉。和她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电光火石般对合成 一个令他难以置信的奇诡答案。他迈着机械而又迟缓的脚步离开了那个窗台…… 一切都明白了。 6. 后来,当黛丝特回顾她人生初期唯一的一次人恋时,不由自主便会使用宿命 的观点。 塔文森很多次追问她,“他究竟有什么好?难道比我们还优秀?” “缘分。”她摇头而笑,使用了一个她不常使用的词汇。 塔文森摇头道:“我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明明知道你最痛恨我残杀的, 还一定要这样激怒你。是不是这个令你强烈地想要摈弃吸血鬼的身份?”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原因。 黛丝特仍然微笑着,“你就当是一段缘分好了。” 其实她很清楚,任何一个吸血鬼都比凡人优秀得多。只是黎尚简单而优美。 她欣赏他。而且他的出现恰逢其时。当时她潜意识里对自己血族身份的叛离,对 吸血生涯的极度厌腻,产生了强烈的混迹人群的愿望。 她对黎尚是一种深厚的友谊,不是火热的感情。后来当她真正恋爱了,感受 到恋人灵魂熠熠闪光,发出无法抗拒的魅力,就更明白这一点。 这时候她乖巧的侍女也早已作古,新来的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在修 道院长大的。看她聪颖活泼,长得也有几分像是从前的碧珠,黛丝特出于恋旧的 心理,竟也把她唤作碧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