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花开的声音 1. 过了一段时日,黛丝特创作了一幅画,密密匝匝的花瓣开满了画面,骤密地 从空中播撒下来,竟是繁花之上再生繁花,美不胜收。细碎、透明的花瓣还在空 中飘舞着。纷扬的画面仿佛有着音乐的韵致。 画完后她搁下笔,远远地看了几眼,总觉得似乎还缺点儿什么。对了,还缺 香水味嘛。洒上一滴,这幅画就完整了。法老说过,空气中浮动的一丝脉络都会 使他找到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还从没有用过呢。 她旋动着水晶瓶,良久才揭开那层封纸,里头蜜蜡封着。那张水红色的羊皮 纸是手工磨的,也舍不得扔掉,展平了四角,夹在了她喜欢的书里面。她小心地 揭起一角,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飘出瓶口,黛丝特沉醉地深吸一口气。她辨认出 是白莲和迷迭香作为主香的,细看之下,瓶中的透明液体还带着极浅的一抹紫色, 黛丝特恍然,原来还有覆盆子。 当下她不再迟疑,在画作上小心地洒了一滴,又立刻把旋塞盖了回去,牢牢 地按了一下,防止气味走泄。 幽幽一缕清甜的香气完全散逸了出来,纯粹,绵长,沁人心脾,而且清和脱 俗,与众不同……黛丝特静静地闭目享受了一会儿,犹如置身鲜花丛中。 忽然,空气中的气味似乎有了一点改变。仅凭直觉黛丝特脱口而出,“是你?” “嗯。”有人应答呢。是库伊。 “你有事找我?” “哦,没有……我只是打开来闻一闻。”黛丝特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并不 见人。 “哦,你在作画。”声音停了一停,道,“色彩艳妍丽,疏密、层次皆好, 只是还没有尽兴挥洒的感觉,稍稍有点滞涩。” 黛丝特含笑颔首,“嗯,我受教了。” “对了,刚才你怎知我在左近?” “你用的是什么香水,我闻到一股……”黛丝特搜索语汇形容那种清新凉冽 的感觉,“好似清晨林间的露水味。” “我用了一点青苔,还加了晨露。”库伊仿佛笑了一笑。这个香水前调是扶 桑、青苔、落叶针,初闻如同雨水、雪水般凉凉的,逐渐过渡到一点点檀香温暖 宜人的味道。 “你这个是不是就叫做晨露呢?而我这瓶异香扑鼻,可以叫花开的声音。” “好啊,就用你起的名字好了。” 两人一时静默了下来。 黛丝特道:“虽然没有什么事,但你既然来了,可以陪我聊会儿天吗?” “当然。你想聊什么?” 黛丝特有点语塞。“你这个魔术是怎样变成的啊?” “……谜底一点也不新鲜有趣的呢。” “那,不如法老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库伊的声音顿了一下,“我看见你的书架上有《宝积经》和《楞伽经》,你 信佛教?” 黛丝特沉吟了一下,“宗教是一种内涵丰富的文化,奥义深刻,我虽不懂, 读来心里颇为宁静。” 库伊道:“那我就讲一个佛经故事吧。鸠摩罗什在注解摩维经佛国品的时候, ‘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他是这样注解的,‘丘井,丘墟枯井也。昔有人有 罪于王,其人怖罪逃走,王令醉象逐之,其人怖急,自投枯井,半井得一腐草, 以手执之,下有恶龙,吐毒向之,傍有五毒虫,复欲加害,二鼠啮草,草复将断, 大象临其上,复欲取之,其人危苦,极大恐怖,上有一树,树上时有蜜滴,落其 口中,以著味故,而忘怖畏。’” 黛丝特叹道:“井上有象把守,不能上逃,井下有恶龙、蝎子、蜈蚣、虺、 蜂、蜮等毒虫,不能容身,还有老鼠咬藤,藤条也不能依靠。真是恐怖、危殆到 了极点。这个故事象征着什么呢?” 库伊说:“丘井,生死也;醉象,无常也;毒龙,恶道也;五毒虫,五阴也 ;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 喻众生得五欲蜜滴,不畏苦也。” 黛丝特道:“是说人生如此困苦,但犹有甜蜜,教我们在困境中也不忘追求 快乐?” “焉知醉象、毒龙、虺蜮等幻象不是逐此而来?” 黛丝特忽忽如有所悟。“这个故事讲的难道是众生以苦为乐?” “正是!讲的是芸芸众生,轮回于生死之间,因为贪求五欲,为无常所迫, 导致种种恶报。” 黛丝特叹息,“想不到真实的意思恰巧相反,今日可真受教了。” “哪一种解释都毕竟是解释,不必强求。但色空一,苦乐同,这个道理是真 实不虚的。人间可以指望的也许并非如何的幸福快乐,而是一种内心的宁定平静。” “平静?这就是你为我们永生找到的主题?” “不完全如是。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抱心守一,复归婴儿,平心静气, 充实而宁定。”法老沉稳的声音传递了许多力量给她,黛丝特果然顿觉内心一片 清凉。“也就是说,经营内心天地和接触外部世界同样重要?” “是啊,人生的意义不仅仅是从外部获得多少知识和乐趣,佛经有云,众生 皆有无上圆满的佛性,虽一兽一虫,也是自性圆满的。” “自性已经圆满,也就是说,人生不仅仅是从外部取得种种资源、一个加的 过程,还是一个减的过程?” “正是!”库伊道,“减掉了贪嗔爱欲痴,光明的自性就会浮现。” “有理。法老是相信宗教的?” “如果你具体说是西方信奉的上帝或者东方膜拜的菩萨,我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被说成是绝对神秘、不可想象的奇异一类,难道我们仍然对神一无所 知?那我们自己算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诞生的?” “具体的源起已不可考,上帝,或者别的造物主,创造了一切,也包括我们。 但他藏身在不可知的神秘面纱里面,重重包裹着自己。如同人类不知道我们的存 在一样,我们同样也不知道神的存在。” “一无所知?难道我们都是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就我而言,我虽不知道神之有无,但在我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我曾经多次 感受过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左右着一切。你可以叫它天意,也可以 叫它命运。” “力量?” “是啊,好像寒来暑往,好像日升月落,好像潮汐往复……这股神秘的力量 是强大的,个体相形之下是那么渺小。所以,永远要懂得畏惧冥冥。”库伊停了 一下,“吸血鬼往往都会觉得自己无限强大,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会 是什么。路的前方云遮雾绕,从根本上说,我们和人类一样困惑无为。” “难道说,这股力量早早的就把一切都注定好了?”黛丝特迷惑地说,“它 左右着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起伏,我们不过是执行它旨意的工具?细想果然如此, 我们做谁,出身、禀赋、志趣……从第一秒钟开始就没有选择。难道说生命是一 张事先压铸好的唱片,我们现在听到的歌曲,早早就已经灌录好了,只不过唱针 现在才滑到那个位置?难道说,我们的人生慢慢开展,一步一步往下走,其实不 过是一环一环自我实现的预言罢了?”黛丝特边说边一阵颤栗。 “这样的理解未免狭隘了,命运微妙得很,并不像你说的这样确定。” “即便如此,我们也永远不必掉眼泪,为一早注定好的悲剧现在哭泣未免太 徒劳可笑了。”黛丝特叹道。 “可当苦难来临的时候,你仍然会挣动。这是生命的本能啊。” 黛丝特沉思…… 自从那次畅谈过后,黛丝特的香水消耗得很快。之前一直没用过,打开瓶盖 都踌躇,现在她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找法老谈心。这个幼儿吸血鬼和人类婴幼儿一 样好奇。法老却有着出人意料的耐心慢慢开化她。然而每次他都不现身,只在空 中交谈。算起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 2. 这日裘迪卡来时,黛丝特正在伏案。 “在干什么呢?” “我在写一首诗。” “闷吗?我有一个好东西可以解闷。”裘迪卡神秘地一笑。 “是什么呀?” “幻梦机。” “嗯?” “这是我刚刚发明的机器。睡觉的时候只要把它当成枕头,你就能做成一个 生平最大的美梦。”裘迪卡是一个科学工匠,逢到什么舞会,他装饰的宫殿流光 溢彩,花园火树银花。裘迪卡还替黛丝特打过黄金的首饰盒,镂空的银香炉,讲 起鎏金、掐丝、镂雕、铆接、镟削来一向滔滔不绝的。 “这么有趣?快拿来一试。”黛丝特孩子一样跃跃欲试。 原来幻梦机是一个贝壳状的枕头,作用在于让人梦见潜意识里最大的心愿。 里面垫上了丝绒,枕着倒也并不难受。当晚她就枕着它睡着了。 送还裘迪卡的时候,他问道:“快说说,都梦见了什么呀?”黛丝特却有点 儿脸红,“我梦见我在看月亮。一轮很大很圆的月亮。” 裘迪卡道:“是吗?那你可没我想象力丰富。我梦见我来到了另一个星球, 把它开垦成了地球一样文明的地方,然后我带着一些自愿移民的吸血鬼和人类登 上了这个星球,我们在那里安居乐业,发展我们的社会生产力。后来,我们的文 明程度还超过了地球,当我们作为外星人返回时,受到了地球人的极大崇拜……” 裘迪卡眉飞色舞。黛丝特却在想,幸好他这次粗心了,没有仔细读出她的心事。 黛丝特的梦境其实是这样的,她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面对着无边无际的 大海。圆月当空,通透澄明。水下就是它的倒影,随着波涛微微起伏摇曳着。清 风徐来,黛丝特觉得舒适温暖极了。但她忽然发现,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被紧紧 地抱在一个人的怀里。他的怀抱这样熟悉,令她安心踏实。黛丝特回过脸来,看 见的是——法老库伊·迦叶! 黛丝特醒过来之后好半天面红耳赤的,她久久没有起身,埋身在松软的被褥 里,遮着自己火热的脸颊。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难道说,我爱上了……法老? 可我分明那样崇拜他,连想一想都会觉得不敬。怎么可能呢? 这一次他们聊天的时候,法老对她说,人与人之间充满了隔阂和误会,简直 可以编一本误会字典。绝对的占有和沟通是不可能的。 “那该怎样避免误会字典呢?” 他告诉黛丝特,“太多的行为,不要赋予它意义。你看到孩子生了病,你的 思绪就停在这里好了,不要顺带着想下去,他的病会不会使他处于危险之中?甚 至想到了他独自一人躺在冰冷坟墓里的情形。还有,由于你不知道别人行为确切 的动机和出发点,如果主观地赋予意义,很可能要误解。比如,有人似在瓜田纳 履,他固然有可能偷瓜,也有可能真在纳履,又或者仅仅坐在地上休息。至于自 己的想法,那就更没必要细加分析了,你总会知道自己该知道的,至于还没有想 到的,那就没必要刻意往下想。” ……黛丝特走神了。 法老的用意本想让她轻松一点,没想到她的心思飞远了,她想的是,原来他 是这样自由的一个人,从不用思维约束自己的,那么他要了她,又消失不见是应 该这样理解的了,无论是来得匆匆,还是去得匆匆,总之从头到尾是没有一点人 为的意识在里头的了。又想起他那些论述自由的长篇大论……不知何时,法老早 去远了。 这之后,黛丝特一连好多天没去找他。每次取出香水瓶来,无端端都很踌躇。 而当她又察觉出自己的踌躇,这点不愉快的陌生感又足以使她重新收起瓶子来了。 凡事当然是顺其自然的好,然而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平滑进行的深厚友谊之间出 现了一个空隙,竟有“踌躇”插入的余地? 足有一个多月,他们再没有交谈过。难道他就不能来找我一次吗?还是他发 现了幻梦机里的秘密?可我已经努力克制绮思了。莫非这许多天里他又出去旅行 了?可惜史达瑞伯伯已经不在了,找谁去打听一下?这也难为得很。 胡思乱想着。 正巧,黛丝特收到了圣·蒂安的来信,向她问好,也殷勤地邀请她去小住一 段时日,他的信中描述了城堡附近清幽的风景和他珍贵的宝石收藏。正在烦闷头 上的黛丝特自然答应,不多会儿就带着碧珠一起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