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人间日月长 黛丝特醒了。 当她沉睡了整整五十年后醒来,记忆已经漫涣,她散乱的生命中出现过的人 事已经隔尘,转侧间凋零如花。在梦中她曾亲眼看着那些素白的花瓣细碎纷扬, 转瞬无痕,只留下一缕香气。这一次沉睡,似乎也和平时的短憩没有分别,记忆 从模糊渐渐清晰了:她的记忆由他开始,为他铺展,由他结束。她的心尖只有一 个千回百转的名字,他第一秒钟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其实就深深镌刻入了她的灵 魂,只是她当时没有意识到罢了。好一场沉睡,她辗转在她的清醒和迷惑、爱和 恨、悲悯和麻木之间,已经活了两百多年。而她的库伊,已经一千多岁了。 黛丝特起身了,作为一个成年吸血鬼起身了。虚弱无力的感觉消退了,现在 她有着强烈的愿望要重返西司廷,她强烈渴望着重新见他。爱恨嗔怨有什么关系 呢?只想见一见魂牵梦萦的这个人。 …… 紫藤花吐出了微弱的清香,从荒草丛中一簇一簇地探出了手,缠绕在破碎倒 塌的门柱上,还在向挂满了蛛网的石柱间竭力攀升着,植物细弱的力量有时候也 是惊人的。斑驳的苔藓也沿着石块的缝隙到处蔓延…… 黛丝特跨过了庭园,进入旧宅。触目萧条,空气又潮又湿。案上都积了灰, 轻纱被风吹得飘飘拂拂。忽然间听到几个伶仃的钢琴声。一定是塔文森懒懒地坐 在他的钢琴边,漫不经心地弹琴呢……黛丝特惊喜地回转身,谁知不见人。竟是 一只野猫,迈着傲慢的步子,在琴键上走动了几步,绿莹莹的瞳孔直视着前方, 黑森森的尾巴高高竖起,毫不畏怯的样子。看来,它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已经 很久了。黛丝特听着这诡异的几个琴音,一时有点啼笑皆非起来。昔日这里威严、 肃穆,甚至也可以说是热闹的,想不到今日这般萧条荒凉。 她打量着空旷的大厅,犹如波塞冬神殿一样,只觉大得难以忍受。她奔跑着 离开了大厅,一个一个房间去看,全部空空如也。 西司廷竟成一座空城了! 为什么,这里竟然空无一人?黛丝特心中难以自控地恐慌。发生了什么?该 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他们呢?库伊又去了哪里?她悔恨交加,真不该独自去沉睡, 万一他们有些什么不测,她还能活下去吗?! 她心慌意乱的,也想不起来回自己的房间看看,库伊在一朵花心里给她留了 字条。熟悉的伙伴一个都不在这儿,她很害怕一个人留在这偌大的城堡里,宁可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跑到街上去。这是条横亘市中心的通衢大道,两旁广场、店铺、 商场、剧院、咖啡馆鳞次栉比。兴旺繁华,一派热闹景象,和她沉睡之前的面貌 已经截然不同了。 塔文森可不甘心一直窝在埃塞俄比亚,他还是常常回到西司廷小住一会儿, 他熟悉这里的环境,也喜欢这里的风物。今日,街上那个修长的背影一下子就吸 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黛丝特无疑,虽然隔了几十年没有见面,她的绝世风姿是 一眼就可以认出的…… 当塔文森把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平静地回过脸来,仿佛一点儿也没有吃惊。 “黛丝特,你去了哪里?” “我睡觉去了。”她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吧?” 塔文森瞪大双眼,“小姐,你一走就是五十年呢!你的口吻好像刚从邻居家 串门回来。” “是啊,一场悠长的沉睡。”她语气平淡,似乎陈述的不过是别人的事, “你怎么样?” “我?我还能怎么样?”塔文森笑了,他当然一切故我,依然生气勃勃,依 然兴高采烈,也依然声名狼藉。 还是塔文森执着她的手去他们新落脚的地方了。一路上黛丝特感慨万千,事 情好像类似,但其中经历了多少变故啊。今日的黛丝特,和当初的那个女孩,除 了名字、容貌没变,似乎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踏着石砌小道,来到山腰,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座红褐色的围墙,内外有些损 毁,庭园里的喷泉也干涸了,原来是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它曾作为避难所,收容 过受到宗教迫害的人们,也因此曾几度遭到摧毁,又经过几次修复扩建,故而形 成了多种建筑风格的混合体。 彩绘玻璃上反射出几缕微弱的光线,黛丝特见状不由心中一动,心想他们作 为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鬼,偏偏以修道院作为蔽身之所。站在高处的阳台探头 望去,远处的旧城区尽收眼底,穿过弥甫敦街市,还能看见远方的河流静静流淌 着,像在娓娓诉说着过往的历史,引人不禁发思古之幽情。 塔文森则在一边絮絮地告诉她,在这五十年里,他们和人类还发生过冲突。 “你错过了好多事呢。你这贪睡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没有责任感的小家伙。” 当晚黛丝特又见到了她久违了的四柱床,洁白的床幔在天顶分成四股优雅地 高垂下来。其他的吸血鬼则多半喜欢将整床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床幔,因为睡眠是 他们最为脆弱的时候,总想要一个更为隐蔽的环境。 一条床幔之后隐藏着一根短短的绛色丝绳,轻轻一扯,木质滑板悄无声息地 移开了,露出了一口棺材。棺材是用上好的汉白玉做的,四周滚着金丝银线勾勒 的花叶,雕着曲线妖娆、数不尽的蔷薇藤蔓。上面嵌有细碎小颗的黑曜石、红玛 瑙、碧玉和紫水晶,朵朵绽放在主人不死的花园。棺材是吸血鬼的真正恩物,不 但是休憩的场所,还是庇护他们的小型堡垒。尽管它没有生命迹象,吸血鬼通常 将之视作自己的一个分身,无不竭力使之美观舒适。 此刻,黛丝特陷身在自己棺木那松软舒适的锦缎被褥里,感到说不出的安心 舒坦。这儿是西司廷,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家啊!久违了,但终于回来了。 过不了多久,她说不定还有机会看到法老呢。她对着空气甜美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