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沐浴爱河 吸血鬼没有国籍,都是地球人。光阴浩漫无边,他们便时常作长久的漫游。 这一回,是法老带着黛丝特周游地球了。他们的行程无比自由,听从心的向 导。 两人沿着峡谷内幽静的栈道按辔缓行,石纹纵横的斑驳岩壁上开满了络绎缤 纷的奇花,或枝桠横陈,或含苞低首,充满了天然的野趣。 过了栈道,他们便弃了马,乘上一叶轻舟,沿着清澈蜿蜒的潺潺河流进入峡 谷。碧波粼粼如镜,映着群山的倒影,舟楫不时溅出串串白色的浪花,波纹逐条 逐条扩散开来,荡漾在碧绿的湖面上。丝绦拂堤,周围是层层叠叠梦幻般的红叶, 似火云流瀑,似漫天丹霞,燃烧着生命的炽热,在天空、云朵、碧波的映衬下分 外耀眼。 “我这才知道,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沐浴在天然气象中。真想永远这样流浪 下去。”黛丝特拈起了一片红叶,陶醉道,“山青水碧,似画如锦,不如归去!” 库伊清逸的身形迎风而立,在一旁含笑看着她。 和黛丝特一起泛舟,他平素傲视天下的凛然气势,天生的王者之风,浑身自 然散发的强大力量都消隐了。在这片灵秀的山水中,对着人面桃花,他也其乐陶 陶、放松惬意。生活的乐趣本就在于细微的点滴之间。天空飘着沁凉润透、沾衣 欲湿的小雨,但有对方相伴,可谓雨也怡然,风也缱绻。如果此刻有人看见这个 长衫少年独立船头,衣袂飘飘,温雅如玉,眉宇一派悠然从容,怎能想得到他竟 然就是吸血鬼王国的法老。 上了岸,步入峡谷,修竹青翠,山涧泠泠,兰馨蕙草含芳吐翠、清馨沁人。 弯眉一般的明月,悬在高空。地下的石子路镀上了水银一般。树木蓊郁葱茏 , 枝叶婆娑。走累了,便在清凉宁静的树下坐着。 微风时来,好像亲吻着她的脸;藤萝摇曳,好似她的一颗芳心。黛丝特叹了 口气,却是因为幸福满足的缘故。 库伊不由看向她,只见月光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滋润柔和的光,清丽的脸上一 片圣洁宁静,看不出是喜是悲。阅心得知,她的心中正想着,“感谢你,与我生 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也感谢上苍,让我识得你,有你可以思念。” 见他双目也有情意流动,黛丝特的脸不由红了,她赧颜一笑道:“史称古有 秦镜,照人心肝如霜雪,不想还真有阅心术这一回事呢,奇妙得很,不过也让人 害怕。” “没那么玄妙,其实也就是一种感应,亦非十分明确。” 黛丝特越发疑心库伊已经洞悉她的心事,不由含羞低垂了眼。野花发出的馨 香直往她的鼻端扑来。远处的草丛中几点流萤明灭,空气净洁而清澈, 夹带着醉 人的甜香,令她轻盈得几乎坐不稳,便软软地斜倚在树上。 库伊忽道:“我想让你答应我一句话。” 黛丝特诧异起来,法老还从来没有吩咐她做过什么。不要说一个普通的血族 成员必须无条件服从法老的命令,单说她对法老怀有这样深厚的感情,还有什么 不能答应的呢。她亦正色道:“任何话我都答应。” 库伊说,“活着。” “活着?”黛丝特有些诧异法老用如此深情款款的语气陈述一件最显而易见 的事实。 “是的。在这个冷寂的星球上,陪我一起活着。”他的眼眸闪烁着星辰一般 的光辉。 “我们不是永恒的吗?”说话间黛丝特忽然想到,法老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 吸血鬼,那么比他年长的吸血鬼又到哪里去了呢?这个话题却不大好问。 法老深邃的目光仿佛在说,远没有这么简单。见她不解,法老便道:“我对 你说过,从你加入我们王国的第一天起,你就要懂得避开死亡的诱惑,要勇于承 担生命的义务。即使你生活越来越麻木,似乎越来越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和理由, 你也不可以用死亡逃避。因为,死对我们来说,真是太轻易了。”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可能萌生过死意。帮助他们从中振作起来、重新投 入生活的复杂动机中,或者就有对死亡形式的恐惧之情也未可知呢。很多生活困 窘的人,手足残缺,污秽丑怪,三餐不继,无处栖身……几乎找不出继续生存的 任何理由,生活可能赐予的任何好处他们都享受不到,生活的艰辛困苦他们却要 一一尝尽。可是,他们活着!他们咬紧牙关,执拗地在生的锈蚀轨道中每日艰难 滑行也决不去死。原因在于,哪怕毫无乐趣地艰难忍受,可能也比直面死亡的恐 惧更容易接受。如果死亡只是一个选择题,一个回答就轻易造成后果,我相信他 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然而对他们而言,通往死亡这一结果的 那个途径,是由高度想象力和极大勇气结合才能达到的,那是很多被俗世生活挫 磨太久的人都已经不具备的。人除了疾病和大限,他们的身上没有埋下死亡按钮, 并没有什么正常的途径可以顺当、便利地消灭自身。他们若想死,便要使用自刭、 自刎、服毒、投水、卧轨、坠跌等暴力可怕的方式,殊非易事。我见过因为畏惧 河水寒冷上岸终止自杀的人,我见过因为恐高不敢跳楼的人……无论听起来多么 荒诞,连死都不怕却怕冷畏高,但也许这就是他们拒绝解脱的真实原因。他们害 怕那个不可知的质变,不知道死亡究竟通向哪里,而且很可能更害怕通往那个质 变点的痛苦过程,所以自己亲手选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我们呢?我们完全不同。对于我们而言,死神几乎是以一种诱惑 者的姿态出现的。不需要任何额外的努力,你可以想到的任何理由,诸如某一件 小事的刺激,或者一阵情绪的突然干扰,比如悲愤、厌倦这些很寻常的情绪…… 甚至任何一点多余的幽默感或好奇心都会促使这种诱惑突然来袭。看到危险了吗? 诱因可能多么细小,而解脱却又多么轻易,这两者加在一起会构成多么大的危险 啊! “真的,当世上所有的体验、感受、经历、享乐都丧失新鲜感的时候,就只 有死亡是我们唯一没有体会过的。几百年来的任何一个白昼,我们群落中的任何 一个都有可能心血来潮,突然想尝一尝阳光炙烤的滋味。那会是一种怎样销魂的 感觉呢?那火烧火燎的舌头在全身舔过的快感是不是胜过任何一个情人?致命的 烈焰没顶焚烧,彻底毁灭骤然来临,一瞬间灰飞烟灭,好似从未存在过那样消失。 知道吗?我们做强者做得太久了,久到我们甚至开始厌倦了,无灾无病,强壮有 力,充当自然界食物链的最高一环,无情猎杀、掠夺我们看上的任何东西,包括 生命。人需要一点东西可以景仰敬畏,我们潜意识里也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外部 力量清楚地提醒我们的傲慢已经突破边界,让我们领略自己的局限性,使我们这 些自高自大已经忘却天高地厚的吸血鬼重新认识到自己也不过是宇宙的渺小子民, 并非像自认的那样凌驾万物,是宇宙的代主宰和伪上帝,从而恢复对世界最初的 那点敬意…… “回到我们的假设:几百年来的任何一个白昼,我们群落中的任何一个吸血 鬼都可能在百无聊赖或者心血来潮的驱使下有那么一点头脑发热。当然也很有可 能仅仅因为食物有一点不怎么消化,那股偏酸的血液使他的胃部有一点不适…… 总之,他可能突然产生了一丝轻微的空泛的感觉,觉得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意思。 反思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人生怎么禁得起反问和推敲呢?自省就更危险了,那个 吸血鬼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深沉地潜入过自己的内心了,突如其来的些微的厌世情 绪如同毒素一般入侵,搅得他有一些不安…… “这时候,如果他头脑继续发热到还没有想明白就贸然采取行动的话——这 也不过重复了他每日猎食时的一种习惯而已,他只消多走几步,踱出门口,在阳 光底下微微叹口气——只一个瞬间,他就完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 了,只留下一小撮谁也不会注意的灰烟而已。人在生活体验中深知刀刃刺骨的剧 痛,知道服毒、上吊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不像我们,缺乏对阳光的任何实在 体验。对它的恐惧只是一种抽象的认知和了解,而非亲身感受,根本没有切肤之 痛。而去亲身实践一下的举动却又是如此轻易,浑不费力,以致这种危险的可怕 念头常常却以毫不可怕、相反甚至有一点可笑的形式从我们心湖的底部突然冒出 气泡来悄悄诱惑我们。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或者很容易排遣,一转念就忘到九霄 云外,但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几百年的每一天、每一个转念间,这一 点几乎不存在的危险元素都可能突变成致命的癌细胞。总有一次,我们没有气力 拒绝那海妖塞壬轻柔的曼妙歌声,一念之间把自己彻底葬送,就此踏上了不归路 ……” 几年的游历过后,黛丝特和库伊的感情更加亲厚了。这一年黛丝特生日,她 在心中默默许愿道:我希望我可以逆转辰光,伴他自降生直到现在,如果这不可 能,我希望可以做一天的他,从而了解他每一个细微的感觉、每一个曲折的思想, 我将亲眼看到他思想的点点火花如何形成,在他心中升腾降落;我希望可以像他 一样无限开拓心灵的疆界,扩大头脑的版图,囊括这许多人类的知识和技艺;我 希望我是一只飞鸟,每天经过他的窗口,看他睡醒时给世界的第一个眼神,燃亮 了我的生命;我希望我是夜空最清朗的一颗星,夜晚他偶尔抬眼间也许会留意到 我闪烁的微光;我希望我戴上一对翅膀,每天当他酣睡时在他的额角印下一个小 小的吻,而他从不会知道……她的大眼睛流光溢彩,充满了天真的喜悦。 她还小,不懂得比喻都是危险的,想象力的推波助澜使爱情的翅膀越飞越高, 就像那个飞向太阳的人,没有察觉胶合翅膀的蜜蜡在慢慢融化。 库伊弹唱了一首歌: 爱,是亘古的难题。 爱,开始是地震,是龙卷风,是火山爆发,是流星听从召唤从九天而来,是 灿烂烟花散落天幕,但一个转侧之间——享受也会突然变成忍受; 爱,是一幅写意画,远观就清晰,近看对不准焦点; 爱,是一朵玫瑰,远观是花,近看还会有刺; 爱,是一捧沙,牢牢抓住就会纷纷漏下,松松捧住反而满盈; 爱,是一池泥沼,越挣扎,越沉溺; 爱,是日下飞行,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蜜蜡就会融化; 爱,是一盏美酒,要小口啜饮,不可仰脖贪杯; 爱,是一种瘟疫,终生不遇是种幸运,遇上则有终生的免疫力; 爱,是理解,是包容,是趋近就温暖,过近就窒息; 爱,纵然烟丝醉软,终究还会雪云散尽;纵然姹紫嫣红,亦不免花到荼…… 黛丝特从紫丁香花圃采了花回来,远远看见法老。他似乎在出神,并没有看 见她。 黛丝特不由停住脚步,他站在那里!这个司空见惯的场景却令她不禁有些发 怔。 库伊静静地站着。但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慢慢消失。是水渍蒸发吗?一切越来 越淡化。是江水退潮吗?景观越来越退后……库伊仅仅一襟清风地站着,然而周 围慢慢变成了虚空透明的原始混沌。黛丝特分不清是他身上映出强烈的光环,还 是背景飘荡浮沉,但她惊异地发现,眼前铺展出的大片视野里,竟然只剩下了一 个焦点。 那管饱蘸了青色水墨的羊毫在纸上铺展了越来越多的皴笔,留下库伊凸现在 这个背景模糊一片的世上。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句诗,“遗世而独立。” 她咀嚼这几个字。它似乎昭示了什么,让她豁然洞开心扉。库伊身上总有一 种难以言说的神秘气质,黛丝特常常为之迷惑而不知所以。也许因为她从来没有 像今天这样细致地远远观察过他,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他周围的世界退却消失了, 万千云朵只烘托出一个他:是与造化一脉相承的自然后嗣。只轻轻一站,便是天 地初开一般的皎洁光辉,迥然出尘。然而,那偌大的天地,只剩下库伊,临风站 着,他的袖袍鼓满了风,随意地飘荡着,显得那样孤独,黛丝特忍不住心情悸动。 他孤单得让她难以忍受。“这是一个浊世啊!我的爱,你为什么那样美丽?你怎 可以这样的美丽?这样极致的美真是……一种罪过啊,”黛丝特垂下眼睑,“我 永远无力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