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光阴早把法老的神经打磨得铁铸一般,伤感这类阴柔的植物已经很难萌芽了。 然而前些日子,黛丝特不声不响地绝了踪迹,令他多少有点神思恍惚,缭绕起几 缕烦闷的因子来。他曾有一个小小的嗜好,眼下又起了雅兴。 那是一座荒芜的古塔,久已废弃,少有人踪,荒草蔓生,一派萧疏。法老童 心又起,和往日一样,平地冲天而起,迅速向上疾掠,宽大的外衣猛然鼓足了风, 帆一样涨起,库伊早已来到第三层了。足尖只轻轻一点,人又飘飘忽忽向上跃起, 轻灵潇洒得好似在古刹的横截面上漫步。只数秒间,他已攀上塔尖,一个翻身间, 稳稳坐上了塔顶。 壮美的瀑布挟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自空中勇敢跃下,沸热的岩浆在急速喷涌的 瞬间吞噬草木,闪电于电光火石间将天地劈碎……力与美总在速度中瞬间爆发、 喷洒,正如法老享受着腾跃带来的渲畅感和主宰感。 此刻他衣袂飘飘地站在塔巅,仰头看那浩渺的深蓝色星空。 他的目力远比世人强得多,看得见美丽星辰背后的东西。有的星在地球形成 之初发出的光,直到现在还没有到达。他环顾苍茫宇宙无边无际,生灵都只是沧 海一粟。而自身尽管渺小,手中握有的却是永恒。永恒!他不由感叹地自问道, 血族们真的消受得起的吗?它可能是造化赋予的最大权利,却也可能是一个无法 摆脱的枷锁。 他把自己的视线无限地投射出去……远处,连绵群山在夜色下更显冷峻,几 缕缥缈的雾气,从山峰背面冉冉升起了;近处,稀落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又 擦身而过,越行越远,谁的脸上都没有迷惑的表情,谁都知道自己行向何方,谁 都有一个收容的地方……冷眼在这里观看一下世相,就把他从时间的荒漠中拽出 来了,芸芸众生是最真实的,不用将血族的尖牙结结实实地抵向他们的脖子也知 道的真实质感。那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历史长河,那没有尽头没有边界的时空 维度,在这种真实性的穿透下也会有一丝儿松动的。 风很大,吹拂着库伊的一身玄衣,好似羽翼在风中拍动…… 一个女子姗姗地踏着月色而来,脸上带有几缕啼痕。她有着小小的腰肢,乌 黑的眼眸,却有几分失魂落魄。她心思敏锐纤细,库伊一望即知,心中不由一动。 若发动的是他的食欲,在她一次眨眼的工夫,他就会似苍鹰一样从天而降。而她, 这个可怜的女孩,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和明天的晨曦永别了。那柔弱 血管里液体流动的声响,在他敏锐的耳中被放大了,听起来格外悦耳。库伊没有 理由不享用这个夜晚的,一切应该都是甜美的。 然而他没有动,静静地看她茫茫然发呆。她虽然长着高挑的身姿,却还没有 长成,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脸上带着蜜桃一样的纤细绒毛,仿佛青涩还未褪 尽,手足纤小如童,眼神也一样天真。 明净的月光洒在她的眉宇间,一尘不染。他忽然还发现,她有一股令他熟悉 的神态。 宁芙!他柔声轻叹一声。这串音节是那样珍贵而美丽,组合成了一个具有魔 力的名字。那仙子一样的女人,留在他的心坎里永远栩栩如生。而他,已经多少 年没有唤过她了。他不敢轻易让自己想起她,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能够追忆 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可是今晚,在这个没有人踪的古刹上,面对一个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回忆的 闸门不由自主地松动了,汹涌的往事潮水一般涌来。 塔下的女孩子流下了晶莹的眼泪,单薄的双肩抽泣起来了。 她仿佛听见有扑扇翅膀的声音,抬眼看见阿波罗真神气霆山岳站在了她的面 前,光芒流转不息。他那样伟岸而光明,灿烂的光华燃亮了整片大地。 …… 当库伊看见百合躺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刹那很怀疑自己的眼睛。塔文森对他 发自肺腑的尊崇和敬服他十分清楚。然而,此刻他一口森然的白牙在夜色中触目 惊心。一旁,黛丝特手足无措地站着,浑身颤抖。 法老只一眼,已让黛丝特体无完肤。 塔文森抬头,下定决心般道:“法老,我爱你,我也忠于你,这你是知道的。 为了我自己,我是一辈子都不会违拗你意志的。可是,我无法看见黛丝特伤心落 泪。这个傻孩子,她从没有在你的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可我时时见她伤心无助, 脆弱得随时要跌倒。这时候,我就要痛恨自己给她的生命了……不管怎么说,她 是我最小的宝宝,我愿意为她死。” 塔文森一改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我知道你统领血族,一向毫不容情。也绝 没想过你会饶过我……反正,我活了六百三十二岁,什么老本都活回来了。至于 这个女人,你真的喜欢她吗?” 他死到临头,还只管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莫非塔文森今日神志失常了? 库伊当风伫立,一言不发。和往常一样,他海水一般的眼睛深不可测,读不 出任何内容。谁也看不见,袖中,他的右手有一根青筋在微微跳动,这是他心里 悲愤狂怒的标志,他还没有作出决定,如果出手,一定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塔文 森是绝无生路的。 “我自知是没有资格和您谈论感情的,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比你更 清楚黛丝特对你的深情。如果你并没有真正喜爱那个女人, 那么接纳黛丝特吧, 你们两个会把彼此带上天堂的。” 塔文森的眼神无所恐惧,出奇的诚恳而明亮。接触到法老的目光,他仍然像 从前一样谦恭地低下头,带着视死如归的平静。 在库伊近一千年的经历中,为这样一个女人动心,也发生过多次。每个男人 一生其实只能爱一种女人,库伊这么多年,深明这一点,也并不留恋任何一个。 对他来说,有一点喜欢无非意味着对这个女人怀着某种温柔的情愫,想要呵护她, 仅此而已。如今见她惨死于塔文森之手,不由又惊又怒。 她的头软软地垂在颈侧,再也不会抬起,她甜蜜的眼睛,再也不会张开,她 的嘴唇,也再不会吐露一个字眼。她还是一个孩子,如今却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 库伊忽然有个茫远的联想,仿佛看见宁芙也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静静地躺 在棺木里。她们的脸庞,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有着柔和的曲线、无辜的表情,没 有染上人间忧患。库伊最恨人牵扯起他无法负荷的柔情。如果必须面对,为何世 事总不如所愿;如果唯有坚强,为何要提示他内心的柔弱?这个女人,如果任她 好好生活下去,就会像其他人一样,慢慢淡去,库伊并不见得特别喜爱她,他知 道她只不过长得像宁芙,决不可能有同样的心灵。他不过同她说过几句话,看过 一眼她的微笑。但死亡的猝然降临,伴随生命戛然而止的锐声,将令她的身影从 此挥之不去…… 库伊停了半晌,把百合温柔地放入棺材,细细撒上白色的香花,默然看了一 会。他断然合上棺盖,就此转身离去,没有再看一眼。 黛丝特怔怔木立,良久方问塔文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看你难过。你已经许多天没有欢颜了,自己不知道吗?” “但你为什么不找我商量一下就动手了?” “找你?我了解你,你不会的。就算法老和她走了你只会一个人躲起来哭死, 也不会允许我在她身上动一指头的。” “知道这样,你还杀她!”黛丝特一想起棺中的百合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她心里一百个委屈,怎见得杀死百合我就快乐了?就算这是真的,她也不需要通 过这种方式得到法老的感情。她恨塔文森自作主张,但也亲眼瞧见他刚才是豁出 性命来的,指责的话又怎能出口? 黛丝特已经在小径上来来回回走了多回,记不清她是第几次走到尽头又转身 了,时间长得难以忍受。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仿佛和从前一样,都好端端地 存在于一个星球上,可如今他和她却是多么遥远啊,是什么改变了呢?世易时移, 她从前仿佛听他说过的。相拥时真切感受的温柔如此容易涣散,疏离和陌生在光 阴的磨蚀下却如此容易滋生……至此,她觉得她已完全失去了他。不知道他的想 法,也不敢去找他。他真的像他从前说的那样喜欢她吗,还在乎她的忧喜吗?见 了面,他会冷冷地看着她,还是将她一把揽入怀里?黛丝特一路胡思乱想着,愁 肠百结。 无奈之下,她洒下了一滴纯粹。 忐忑间,果见法老出现。黛丝特惊喜地迎上去。 一颗心刚放松下来,便急着要问,“这一向,你为什么这么远?” “可否换个时间?” “你告诉我,究竟什么隔开了我们?”黛丝特绝望地叫道,这么多时日的猜 测和悔恨使她情绪有些失控,珊瑚色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苍白得可怕,一头浓密 的长发无助地在风中舞动,像她的心事一样千头万绪。她乌黑的大眼睛包含着深 浓的凄楚,连库伊看了都有点心惊。 “可是我,又怎能告诉你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东西?” “难道,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玩笑?你告诉我!”黛丝特已经 彻底失去了理智,“法老,你的手上,永远握着权杖,惯于对整个王国发号施令。 你的脸上,也永远带着隔离一切的冰冷面具,堪堪配得你高高在上的地位。还不 止这样,你用一根定海神针铁,在自己周身画上了一个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大 圈,不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的心间,把我……也阻隔在外。” 要怎样告诉她,站到了这样的高位上,除了孤独,不会再有其他?要怎样告 诉她,他所画出的圈子,只是多年形成的一种习惯,守护他内心的恬淡,不为世 事所扰……她毕竟还小,要她如何懂得,他掌心曲曲折折的纹路? 她本意是来告诉他,她对于百合之死有多难受,话到唇边却成了:“难道一 个死去的百合比我更重要?还是因为宁芙?”甫一出口就后悔了,她什么时候变 得如此狭隘浅薄、不可理喻?她怎么敢轻易提及他内心深处的人? 她分明看到,一丝阴霾不易觉察地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原就深不可测的眼眸 越发云遮雾绕起来。更令黛丝特心寒的是,法老眼中清冽的湖水由涓滴顿生波涛。 她强忍心里作痛,固执地看下去,直看到对面的湖水结了一层坚冰。 这么说,法老有可能从此都不见她了?失去库伊,这个念头是她从来没有想 过的。她顿觉自己被抛向了无边的雪野,却赫然发现身上没有衣服,阴冷的空气 使她赤裸的皮肤爆出了一颗一颗寒颤。仿佛在无边的旷野里一个人独行,旅途没 有终点,徒手赤足,形影相吊,没有坐标,更看不见方向,叫她怎样勇敢去走? 库伊走后,她许久之前被激出来的眼泪,这才酸楚冰冷地一滴一滴坠落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