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惆怅旧欢如梦 她睡在香水房的地板之下。那个沉睡的咒语和至阴的棺木保护着她,气息走 泄不出来,令他始终感应不到。当库伊在世上茫然无端地寻找她的时候,并不知 道她在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的地下沉睡,脸上带着一抹永远不干的血色泪痕。 库伊迟疑了一下,终于揭开棺盖,她正楚楚动人地躺在精致的玉棺中。沉睡 不醒,但仍惊人的美艳。 “黛丝特,醒来。”他轻轻摇撼她的身体。黛丝特卧在那里,静如烟雪,睡 得好沉。 她肌肤晶莹,静卧着如姣花软玉,一头黑发铺展开来,也是清丽如泉。他心 头那根柔丝又牵扯起来了,是心动,也是心痛。他早该想得到的,他悔恨地想。 “傻孩子,你都睡了好久了,该起来了。”他柔声道,她却没有反应。 库伊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说着内心从未启齿的心事,他身为人时微不足道 的小事……库伊随意地讲,想到便说。如今他已明白,黛丝特最想要亲近的,就 是他的真实自我,哪怕只是他内心角落里的细微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最珍贵的 ……说了不知多久,可黛丝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不见得要睡一千年吧,起来啦!想听歌,还是说话?求你醒醒吧。”库 伊再一次轻摇她,柔声催促她,可她仍然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库伊无计可施地躺了下来,好啦,你酣梦香甜,我就躺在你的坟茔里陪你吧。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紧靠着她的肩膀,舒展开自己的长腿,在她的 身边躺了下来,真有种奇异的感受。“黛丝特,天长地久,死而同穴是不是这样 的?” 此时,他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红宝石扣,便打了开来。隔层里有一个绣 片,是用栗金色头发绣成的“伊”字。库伊突然忆起有一年她过生日,曾经问他 要过一小束头发做礼物,原来绣成了这个字。不知在她的脖子上挂了多久,而他 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库伊意会到了,黛丝特在织绣的时候想着,我的生命因为 这个名字而开始,我投胎转世时也只盼望记住这一个名字,这一段记忆。除了你 之外,我别无其他的上帝。那个“伊”字烙上过无数个从她这里发出,想要献给 他、却没有机会到达的热吻。 库伊忍不住眼眶酸涩,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黛丝特,傻孩子,不要再折 磨我了,求你了。”他那滴一千年来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湿润了她的脸,他突然感 到有蝴蝶的翅膀在他脸上轻轻拂动了一下,惊喜地赶紧抬头,看见的是黛丝特的 一双眼睛!蒙蒙地微微张开,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那乌黑的大眼睛憔悴地陷了下 去,衬在木兰一样白皙的脸上,却显得异样美丽。容颜清丽如昨,岁月增加她眼 中的迷离、神秘和忧郁,但无损她肌肤的亮泽,嘴唇的红艳,在法老的眼中看来 已是天地中的至美。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又变得秋水盈盈,意识也在渐渐清晰, 那些记忆深处重重叠叠的、一朵一朵的花朵,不招自来,清晰如昨。来得太多太 快了,简直收束不住,绾结不起,弥漫了一天,也流淌了一地…… 他们一语不发地相互对望着。这是注定要在这里重逢的确信,是灵魂失散了 重新邂逅的惊喜,是两情相悦再看不够那样的痴望。 这么多年的岁月活生生地盘桓在他们中间,恍若隔世。在那样漫长的时间长 河里迷失了,以至于眼下相对,一时也难以相信。他们相互默默对视着,逐渐增 加着真实感。很多年以前她是不敢这样长久地看着他的。他总在躲闪着什么,她 总在回避着什么,今日却是今兮何兮。 他们一直在遥遥相望, 库伊八百零七岁的时候黛丝特刚刚降生,他们错过便 是二十九万多天;他们匆匆分开,彼此失落了音讯,隔着大洋,隔着荒漠,不知 天涯究竟在何方。相爱令他们敏锐的感官走上岔路,看不清真相,一路走错,越 行越岔,永在擦肩而过。 光阴荏苒,几度盈虚,瑟瑟旧梦,斑驳褪尽。今是昨非,错过几多次,他们 都辜负了彼此,也把自己深深辜负。那些错过的阴晴圆缺,错过的风起云涌,错 过的良辰美景,错过的赏心乐事……指缝间捕捉到的,早已经不是昨日那束离合 的清风;眉宇依旧,但挥洒上的已不是昔日的容颜。他们的外表青春如昨,岁月 没有在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眼眸透露着秘密,每一天的流逝,每一 件如烟的往事……都在眼神中沉淀了下来。 诸多悲喜齐至心头,黛丝特分不清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甚至分不清是幻 是真。她一个人看过太多次落红片片,杨柳青青,她不断告诉自己说,“此恨不 关风与月”,“莫怨东风当自嗟”。然而寂寞销魂蚀骨,啃啮着她的心。她是一 个人长大的,从小不知孤独为何物,认识了他之后才谙尽寂寞孤愁滋味。在分开 的日子里,寂寞的潮音不断冲刷着她的心,一遍又一遍;寂寞的苔藓不断侵蚀着 她的心,一步又一步。 碧纱笼住旧时光,红了樱桃绿芭蕉,她的痛楚绝望,她的黯然神伤,在心头 却是点点滴滴不曾遗忘。一百年光阴一把拂落,她的心事寸寸凋零,那个死结仍 在那里。一滴眼泪颤颤巍巍悬在她的心口,永远不会干,那便是他的名字。或许 世事无常,如南柯一梦,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可是毕竟遇上 一个他。叫她如何舍得自己,舍下他?再不管好梦难成,世事无常,再不管枉凝 秋水,心事终虚化。 陷落在时光无垠无边的狭长隧道里,只有她是他永生的知己,地老天荒。天 涯到底有多远?永远到底有多长?只有他和她知道。深深对望,像要交付彼此的 灵魂,像在寻找自己的镜像,慢慢目光融化在对方眼中找到了一生难解的缠绕。 潮湿的雾气开始在彼此眼中朦胧。他们久久地对望着,带着深刻理解的表情,所 有高高在上、深邃莫测、森严冰冷的面具统统卸下了,深挚的目光没有阻碍地洞 穿对方,也被对方洞穿,灵魂于此刻赤裸又何妨? 如今她真真切切躺在他怀中,望见他关切的眼神,一下子便委屈起来。那些 深深渴望却又无法企及的日子,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漆黑,令她的每个举动、每个 念头都变得无比沉重。她背负着对他的刻骨相思独自走过了整整一百多年的瑟瑟 光阴。你好忍心啊!她在心里长叹一声。泪花在她眼中隐约浮起。“你知道吗, 咫尺天涯的感觉,是那样遥不可及?”你知道吗,当时有多甜蜜,幻灭就有多冷 寂。 “是的,你受的苦,我都知道。”库伊深情地说。 眼泪在一瞬间不受抑制地流了下来。“这么说,这一回我不是做梦了?知道 吗?我为你做过好多好多的梦。几回魂梦与君同?”黛丝特轻叹着感慨。当这个 朝思暮想的人真实出现,相逢犹恐是梦中。 库伊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轻轻移动,“你看,是真的。” “我觉得,我这样爱你,简直是罪过!”她埋首于他胸口,轻轻叹息道,声 音低不可闻。心中难抑一丝恐惧的感觉,正因为太喜欢,有时会害怕一切浑不似 真的。 库伊轻抚她如丝如缎的秀发。“我也爱你。”他在她耳边低语。 黛丝特停止了啜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她长长的睫毛上仍然挂 着一滴泪珠。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句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 “向来如此。只是我以为孤单无法被分享,仅此而已。” 黛丝特从来没有问过他。百多年来,这句话每时每刻盘旋在她心里、她舌尖, 但好似一粒橄榄卡在了小口的窄瓶里,永远倒不出来。她宁可他给一个假象,拖 延她的幻觉,最好永远不要图穷匕见。黛丝特继承了莫奈德懦弱内向的血统,对 感情尤其缺乏勇气,甚至难以正视自己,连她打算去死、去沉睡的时候都没有勇 气问一问。然而此刻毕竟听到法老自己说了。 “是的,我爱你。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么老了,不懂风花雪月,那么……把你 的手交给我吧。”法老的脸上也泛上了一点红晕,他已经很久没有谈过恋爱了。 是的是的,都交给我吧,你的忧伤、你的不安、你的寂寞、你的孤独、你的 恐惧、你的痛楚、你的思虑、你的迷惘、你的深情、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 的沉重我们一起来背。 好的好的。哪怕再一次隔膜泛起,再一次枉费痴心,再一次好梦须臾,再一 次幽情迷蒙。什么都好,都无所谓,都心甘情愿。只要,你收留我接近的心;只 要,你始终容我拥抱;只要,你亲吻我的伤口;只要,你一样不离不弃;只要, 你肯同我并肩探索下去。为你,我在危崖欲坠也决不撤手;为你,我愿生生世世 踏着荆棘。 双眼交换了千言万语。同时慢慢涌起了泪水。为着这一秒钟,什么都值得。 法老库伊? 迦叶爱过恨过,大悲过大喜过,他历尽沧桑见惯世情,经历过九 死一生最惨烈的斗争,心里也曾翻天覆地,激起惊涛骇浪……只不过那些如烟的 往事都已经尽归尘土,埋在了心底。人们瞬间作古,谁理会、谁了解一个上千岁 的元老吸血鬼?他的心是一座华丽的坟墓,尘封着数不清的过往;他的心是荒芜 的台榭,丝丝蔓蔓长满了野草;他的心是一座复杂离奇的迷宫,连他自己都找不 到出口。云烟一遍遍过眼,一再生发、幻灭的春梦一幕幕驰过,积年的灰尘带着 回忆的芳香一层层降下,闪着流年那扑朔的光。可如今面对她,那个眼中明明白 白写着“我都懂”的当事人,往事找到了坐标,轻易便会复活。 如今他的心受到了最温柔也最猛烈的触动,往事穿过几百年层叠的光阴,一 幕幕又在眼前晃动,他的情爱、他的快乐、他的困惑、他的失落、他的繁华、他 的落寞,那些竭力忘却的过往,并没有消失,随着这些记忆一起复活了,鲜活如 昨——他的内心,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有汪洋恣肆的海洋,有连片的大漠草 原……你读不懂他。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处柔软得不可碰触的角落。 当年库伊和黛丝特相遇的时候,她还没有成长为他命里的女人。可是现在她 长大了,他也找到了。他把她揽在怀里温柔地搂抱着,心里想着,往后要把回忆、 忧患和她一起承担。他知道她都会懂的。 库伊轻轻托起了黛丝特的脸颊,他眼神坚定,毫不游移,像一束沉湎的光辉 要唤醒她。黛丝特不觉一点一点软化成了柔情荡漾的一池水。在她一生之中,只 有他湖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神深深潜入过她的心底。 她的手指轻颤着无法自控地抚过他俊美的眉眼。他太美,太蛊惑,撩拨的眼 神如一丝一缕纠缠的水草一般,让她难以自持。百多年来久违的晕旋感又袭上心 头,猛烈得让她心尖一颤。那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儿,今生今世的毒药。 当他们嘴唇相接的时候,除了幸福到颤栗外,同时还是感慨万千的。幸福有 时候来得多么迟呀,苦死了等待的人。 “傻孩子,不迟的。我们还有一个永生,要在一起厮守。” 没有一句话更加触动她的心灵,带来更大的安慰了,黛丝特抬起含泪的晶眸, 笑了。是的,还有一个永生,要在一起相濡以沫。 库伊凝视着黛丝特的眼睛,只一把便将她拥入怀里,她的纤细腰身被他圈住, 再也无法脱身。他把她抱得这么紧,似乎害怕怀中的人儿随时会消失不见。 在他的怀中沉沦是最容易的事,他是天生的诱惑者,情欲王国也是不二的君 主,谁能够抗拒?他的吻优雅、克制而又暧昧无伦,他柔软的唇轻啜她,品尝她, 温柔地深入进去,那游走的舌尖搅得她立时迷乱。她在他怀中无法遏止地颤抖起 来,甜美的情欲又在血管蠢蠢欲动。她到底是在躲闪还是逢迎?他们紧紧攀附、 紧紧缠绕着对方,毫不松手,无法松手,也不敢松手。难道不是一撤手就会远离? 难道不是一眨眼就会错失?那是种想要把自己揉进他身体里的紧紧依偎,迷途于 孤荒野地彼此安慰的紧紧依偎。他张开了巨大的羽翼,把她从地面牵引起来,在 欲望无边的天地间穿梭飞行…… 他斜斜倚在一边,懒懒地看着她羞红醉染的娇靥,恍若朱砂轻轻点染,更是 丰姿绝艳。他似笑非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我的身体冲动了,生命狂喜的 节拍。” 黛丝特依偎上他的肩头,在真实的触感中终于产生了安全感,“长久以来, 我一直没有安全感……我记得从前每次同你在一起,都欢天喜地好像过节,简直 不知道怎样爱你才好。每次相聚又都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最后一次。而最初我甚至 根本看不清你,你模糊的容颜隐藏在浓雾中,只觉美得让人心悸,却好似一个幻 觉。随着我年龄增加,你俊朗的形象终于越来越鲜明。是的……我还嫉妒过,我 嫉妒每个在你的吮吸下死去的牺牲品。在你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当真渴望能够死 在你的怀里……” “傻孩子。”库伊紧紧回抱她,内心却不免怜惜。 “对了,我还有一句紧要话问你。圣? 蒂安曾和我谈过,说你自己就是一个 完整独立的个体,不需要伴侣,那你心中有无罅隙盛下我?” “何止罅隙?有另一半的完整空间。”库伊玩笑道,随即又说,“人都想要 填补胸口那抽离的肋骨留下的空白,都在苦苦地寻觅爱人。我们错过几多次,很 多难以解释的东西横在我们中间。可是今日,当我们终于贴近在一起,我已经几 乎感受不到那片空白了。我懂你,也,喜欢你,爱你。”库伊无限深情地挽起黛 丝特的手,把嘴唇贴在了她的手上,久久。 “答应我,你不可以再随便弃世,逃避生命的义务。留下我面对孤独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