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那家店叫梅屋商店,大大地写着「干货」,挂着黑熏的招牌,是战祸烧毁后 留下来的吧。 店面前,并排着各式各样腌制后晒干的鱼贝和干菜等,微黄的价格牌下垂着。 建筑物、招牌和商品都是同样的色调,阴阴暗暗的。店头充满着干货独特的 令人窒息的奥气。我沉默着,而木场好像很不喜欢,他在看来像在物色商品似的 四处环顾后,说道: 「想喝一杯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进。」 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守着店的妇人义务性地发出酬酢的声音。妇人年约四 十岁,是个子娇小丰满的女性。她也穿着灰暗颜色的毛衣、肮脏的围裙。这位女 性大概就是时藏夫妇的远亲吧。 木场以熟练的动作走近妇人,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后,从口袋掏出记事本,是 证明警官的记事本。 妇人张着不能再撑大的小眼睛,很慌张地跑进家里,然后再回来引领我们进 到屋里。 面对着店面的所谓饭厅,是简单地只放了矮脚食桌和食器柜的地方,三个露 出衬里的座垫摆在榻榻米上。 连坐下的时间都没有,纸门就拉开了。妇人的脸露了出来,从她身后,泽田 时藏将她推开似地走向前来,现身了。 时藏有如鹤似的枯瘦,有着全白的蓬发和很深的眼窝。 「警官有啥事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回去!」 嘶哑却很有精神的声音,时藏老人安静地恐吓着。 从黑眼珠打的眼瞳中,能够感到经过岁月所培养出来的坚强的意志力。反过 来说,这种眼瞳,有一种在事关和老人正常沟通这件事上,会令人先抱着一种断 念想法的相当大的魄力。 「老先生,你的招呼可真激烈呀。不过,你和那个有情份的头家不是已经毫 无关系了吗?你对待我们和蔼一些,也不会遭受处罚的呀。」 「对散播我大恩人谣言的人,没有可以说的,回去!」 「喂喂,别把俺和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混为一谈了。虽然看起来如此,我可 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呢!」 时藏的表情更阴森了。眼瞳中的黑暗颜色愈来愈浓。 「国家到底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儿?如果说国家为我做了什事事,那就只有杀 死我儿子这件事了!」 「……时藏先生。」 木场用眼睛传来暗号,我悄悄地开了口: 「今天来问你的不是那件婴儿的事件。实际上,我们在找寻行踪不明的久远 寺的年轻头家。你能不能跟我们稍微谈谈?」 「如果是这件事……如果是这件事,我无可奉告,什么都不知道!」 有瞬间的踌躇,但结果,老人更加地把心关闭了起来。 「没这回事吧!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一件大事呢!你多协助我们一 些也无妨吧。」 「老爷……夫人,要你们找的吗?」 老人很明显地开始狼狈了。刺激他的忠义心,毕竟有效果。 「说起来是大小姐……凉子小姐委托的。我不是警察,是受凉子小姐的委托。 当然,如果能很稳当地了结的话,我会考虑避开警察介入。无论如何请告诉 ……」 「是凉子小姐!」 老人提高声音阻断了我的话。看得出黑色的眼瞳瞬间有着情感的动摇。与其 说他的感觉是吃惊,不如说惊恐。 「那么,就更没有说的必要了!好了吧,回去,别再来了,回去!」 老人站起来直盯着我的脸,住后倒退,反手打开纸门一面发出呻吟声,消失 在下一个房间。打开了的纸门的阴影处,刚才那名妇人端着放着茶杯和茶壶的盆 子,发呆地站着。 我和木场都无话可说。打破不和悦场合的沉默的是妇人: 「对、对不起,老先生非常怪癖,真的很抱歉。请原谅他,请不要抓他。」 妇人--梅本常子,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地恳求着。木场说道并不是来抓他的 放心吧,用这话绊住她。但为了让她坐下花了不少时问。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富子夫妇是去年春天三月初来的,是失踪事件发生的 二个月以后。常子死去的伴侣,是富子母亲的表兄弟。事实上,由于和他们交住 并不深,所以常子也感到非常地困惑。 「嗯,反正我是一个人,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呵,别说老太太了, 老先生根本从来没见过呢,我就想,该怎么办?」 「后来怎么决定收留他们的?」 「那个呀,老先生我倒不清楚,但老太太一副很害怕的模样,说是再也不能 待在大房子里了……我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于是呢……」 「于是怎么啦?」 「哈,说目前生活费,是从大房子里带出来的一大笔钱……」 「一大笔钱?大概多少?」 「呵……」 常子介意着后面房间的动静,一直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用很奇妙的表情 伸出脖子,用右手示意过来,将我们引了过去。 「那个呀,有一百万圆哪!一百万,是我们这种穷人求也求不到的宝物呢。」 她说道,然后把手掩住嘴巴,显得很慌张。 「啊啦,这算不算犯罪?我收下了呢。如果归还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原谅? 啊啦,怎么办!」 「呀,镇定些。我们不会对老板娘怎样的。可是,那么一大笔钱,后来怎么 样了?」 木场以哄孩子的表情劝她,知道这个妇人有着对权力无条件屈服的强迫性神 经症的性质。 「修理这个店只花了一点儿,剩下的全让老先生保管。」 「我认为那是用来堵嘴的钱!」 「老爷,那笔钱财的来源八成是藤牧氏带过去的钱。」 虽非本意,但必须承认,世间不可能有那种给辞职的佣人那么一笔巨款的主 人。 「喔,用来做堵嘴的钱?所以钱才会还没用就花光了!那就不止是用来修理 医院了,其他应该还有拿钱的家伙!」 我的确不认为现在久远寺医院的建筑物,是花了五百万圆修理的。 但如果像木场所说,给时藏夫妇的大笔钱是堵嘴钱,那就表示久远寺那一方, 有必须堵住他们嘴的理由。 「不过,老板娘,老太太怎么了?」 「啊,老婆婆说要去附近一下,刚刚才出去。老先生虽然那个样子,但老太 太倒是个好人呢……」 我们以等待泽田富子为理由,想再多听一些这个胆小妇人谈话。当然,在下 一个房间或后面,有那个不高兴我们造访的时藏老人,我们虽处在不知何时他会 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战战兢兢的状态,但由于我们是警察,常子表示了接近完全 服从的同意。 据常子说,泽田时藏从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到久远寺家服务。时藏猛一看, 虽是高龄,但实际上好像才接近六十岁。尽管如此,如果从父亲那一代就开始, 少说也是大正或明治……说不定久远寺仍在赞岐时,就已在服务了。我提了这件 事以后,常子就说道,嗯这个呀,简直就像三姑六婆闲聊似的一副很熟稳的口吻, 开始说: 「我家老爷的父亲的母亲,不知为什么觉得人生无常,于是,成为遍路( 译 注:巡拜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所修行的四国八十八个灵场的人) ,巡拜了四国的 八十八个灵场。但是,在途中倒了下来。救了她的是久远寺的祖先,好像那时那 个人是个怀孕的女子,以就是说老爷的父亲已经在肚子里啰。但安全地接生了后 养育,然后,就一直关照到现在,老太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那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人呢!」 木场说道: 「话说回来,刚才一提到大小姐老先生就变了脸色似的,你有没有听说些什 么?」 「大宅子的事几乎没听说过呢……对了,很久以前,老太太来这里曾说过什 么的。」 「老太太常来吗?」 「不,可能因为寂寞吧,隔个两三年就会信步走过来。那个呀,对了,因为 是我家宿六还很健康的时候,所以是战争以前,或者是战争刚开始不久。我家那 口子是在空袭的时候死掉的。」 「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说大宅子的姑娘怀着来历不明男人的孩子,为了要不要生,事 情可闹大了。」 「是藤牧的孩子!」 正如京极堂所推测。如果久远寺梗子和藤野牧朗私通有了孩子,正是那个时 期。 「所以,孩子生下来了吗,还是没生?」 「说是只好生了,也不知现在怎么了?听说才十五、六岁的姑娘,而且父母 也很伤脑筋呢。她跟死了的宿六说的。不过,从那以后,战争就愈来愈激烈,宿 六烧死了。老太太再来造访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那时,为了生存必须很拼命, 就把那档子事给忘了。所以在那以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常子突然看着店面,然后突然不说话了。背对着店面坐着的我们, 不由得回过头去。店的前面,站着一个小老太婆,是泽田富子。 「常子太太,你在说什么?被老先生听到了,可吃不完兜着走唷!」 老太婆单手拿着四方形布巾包裹,像是要尽量拉长矮小的身躯似的,像不动 仁王般站得极为坚挺。 「唷,老太太,好久不见了!」 「刑警到现在还有什么贵事?我所知道的事在那时全都说了。常子太太,老 先生怎么了?」 富子小声地说道,走上了饭厅。常子很快地叙述了事情的脉络后,老太婆避 开我们的视线似地说道: 「哼,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不快走,老先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要你 们快走是为你们好。常子太太,你不需要理会他们。」 简直让人无法接近。 「老太太,等一等。先别说俺,但这个男人可是久远寺的大小姐委托来的唷。 你们这样的话,小姐的面子可挂不住喽。」 老太婆因木场的话,心似乎些微地动摇了。老太婆望着我: 「小姐……是梗子小姐吗?」 「是凉子小姐。」 「凉子小姐?……想知道什么呢?」 对于如此干脆地被允许问话,我反而因不知该问什么而感到困惑了。首先, 问了发生事件当天的事,她的回答和周围的人没有两样。接下来,问她把房间的 门敲坏时,是否窥探了里面? 「没有看唷,绝对没有看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婆超出必要的很坚决地否定了。常子在旁插嘴: 「可是,老太太,你到我家时,念念有词地说好可怕、好可怕,那是指什么 事呀?」 「别多管闲事!我忘了那回事了。说太多,等一会儿会被老先生骂。我可以 走了吧!」 富子的眼瞳颜色变得和丈夫一样,也一样地想进到里面的房间。 「啊,请等一下,请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我想起有一件无论如何要问的事,那是一个不知到底和事件有无关系的问题。 「记不记得青蛙脸的婴儿……?」 富子的手就那样地放在纸门上,一股脑儿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老太太,你知道什么吗?」 富子仿如绷得太紧的线断了似的,失去了力气。用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们, 但我看不出那是一张快哭出来的脸,还是恐怖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老太婆的脸 更增加了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