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智 众不可户说兮, 孰云察余之衷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 夫何穷独而不予听? ——《离骚》 起床之后,匆匆洗漱了一遍,我就离开爱竹轩,到前面的院子里去给外祖父、 外祖母、舅舅、舅妈请安。到了外祖父那里时,外祖父只是淡淡嘱咐我安心读书, 不必为其他事情担心,如果有什么东西缺了,只管同家里人提,切不可憋在心里, 让自己吃亏。我连忙谢了,就退出来,来到外祖母那里。外祖母此时尚未起身,我 就在外室等了一段时间,后来外祖母起床,听说我等了她这么久,连忙将我叫入内 室,激动地说她的两个孙儿很久没有来向她请安了,没想到我这个外孙才来一天, 自己还没有安顿妥帖,就前来向她请安,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急忙说晨昏定 省,是晚辈的本分,至于两个表哥不来,可能是因为他们公务繁忙,或是读书用功, 没有时间来。说着,说着,吃饭的时间就到了,外祖母留我吃饭,我却说还要向舅 舅、舅妈请安,这才离开了外祖母这里。 等到向长辈们请完安,时间已经到了巳时,我回到爱竹轩,刚刚吃完一碗粳米 粥,就见春梅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小姐有请。说完,还递给我一张请帖,展开看时, 只见上面写道: 女弟沅谨奉: 表兄文几:女弟材朽形秽,文质无所底,幸耐先人余业,得读圣贤之书,诵风 骚之章。惜夫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 奇而法,《诗》正而葩。女弟才智驽钝,不能尽解,常思闻道之人,为余传道、授 业、解惑。然蓄道德且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又之。 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昨夕相逢,见表兄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 于外,知学敢为,左右俱宜。女弟不才,愿闻道于表兄。若蒙前来,女弟则扫花以 待。此谨奉。 我十分疑惑,张沅对我的印象并不好,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请我呢?再看请柬中 的语气,除了讥讽,还有挑衅,我本来不想前去,只在爱竹轩内读书,可转念一想, 我若是不去,不显得忒小气了么?终于决定去了。 表妹住在翠微居。顾名思义,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当初在建造张府的时候, 因为挖地基、池塘,堆积了大量的泥土石块,外祖父有些雅致,便将这些建筑废料 堆成了一个小山,并在这小山上修建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这便是翠微居的由来。本 来翠微居是外祖父避暑的处所,后来因为山上风大,外祖父年老怕风,就从翠微居 搬出来,到前面的正房居住,翠微居就成了表妹张沅的住所。 这座小山是张府里最高的地方,站在翠微居的小楼上,可以鸟瞰整个张府的情 况,远处是我的爱竹轩,苍苍翠竹、青青幽篁,煞是可爱;近处是舅母居住的梨花 院,虽然没有了溶溶月色,但旁边柳絮池塘淡淡的清风却始终没有停息。翠微居得 天独厚,表妹能居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看出张府一家人对她的疼爱,难怪她会 这么刁蛮任性。 等我到了表妹的居所,发现她的客厅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大多是风度翩 翩的儒生。走的渐渐近了,可以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其中一人声音洪量,中气十 足:“纪兄,张沅小姐这次请你来此处相会,起先你还不愿,差一点就错过了这翠 微居的美景,而这一次我们不但能在此吟诗,谈天,欣赏宰相府中的景色,还有美 酒佳肴,更有张沅小姐这样冰雪聪明的佳人,可谓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啊!” 另一个人的声音低沉,听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道:“我可是对这……没 有兴趣,什么美景佳人不过如此,要不是有美酒,我才不会……” 这到引起了我的兴趣,明显这两个人也是被我表妹请来的,只是不知道是来为 张沅传道、授业、解惑的呢,还是来做其它什么事情的?不过我想,这绝不会是什 么好事。表妹从来与我不和,她既然请外人来喝酒,肯定是来找我的麻烦。 张沅见我到来,就上前来为我介绍:“表兄,这位是前科探花,现在的翰林院 编修纪晚村,这一位呢,就是名满京城的才子,翰林院庶吉士陶然。其他人也都是 京城有名的儒生。” 好家伙,她把翰林都给请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以一甲三名进士及 第的探花,能否难住我这个一甲二名进士及第的榜眼的儿子,还是个问题。 表妹提到的那个陶然,中等身材,面白微须,长的还颇为英俊,看起来不过二 十三四岁,就进了翰林院,端的是少年得志,他向我拱手笑道:“这位公子,是否 就是张沅小姐的表哥,吴笛吴先生?” “不敢,在下就是吴笛。” “原来你就是那个吴笛啊,”旁边纪晚村说道,“我还以为是怎样的一个人才 呢,不过如此,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我转身一看,这位纪晚村,身着五品官服,剑眉星目,细腰乍背,双肩抱拢, 长身玉立,虎视鹰扬,精悍之气外露,看来也不是什么善茬。 纪晚村咄咄逼人,我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纪先生见教的是,方今世间,沽名 钓誉者多,真才实学者少,许多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见面不如闻名,那是常有 的事情。” 听了我回的话,纪晚村有些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相互介绍完毕,不大的功夫,屋里的丫鬟就在桌子上摆上了四个冷盘,不过是 火腿,牛肉之类的卤味。倒是一大坛子的绍兴酒不凡,开坛就溢出醉人的香气,别 人也就罢了,那纪晚村立刻像是冷水浇头一般精神起来,用鼻子用力的一吸,陶醉 的赞道:“当是四十年的花雕,香气馥郁,沁入心脾,快拿汤桶来,定要好好的温 温,才能品出它的妙处!” 大家很快围着桌子,分宾主坐定。 表妹的兴致很高,她亲自起身给桌上各位斟上上好的美酒!当然没有我的份。 她端起酒杯,笑道:“各位都是有学问的人,小妹我见识浅薄,今日有许多问 题要向各位讨教,还望各位不吝赐教。”说完,她便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小姐客气之类的话,也把杯中酒液喝干。我虽 然并不贪恋杯中物,不过此时也不能免俗,自斟自饮了一杯。 表妹又端起酒杯,说道:“这一杯,小妹首先要敬表兄,希望表兄喝完这杯酒 后,能回答小妹一个问题。” 此刻我明白了,张沅摆出这个架势,明显是要考教我的学问,所以才会把翰林 院的翰林也给请了来,怕是想在我的话语里面找些漏洞,羞辱于我。其实遇到这样 的情况,我最好是马上离开这里,因为献丑不如藏拙,虽然一个人的学问再好,也 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是她问了一个我也不清楚地问题,我岂不是就要在众人面前出 丑了?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我退缩了,便道:“表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便是, 何必敬酒?” “那好,”张沅放下酒杯,说道,“小妹听说读书之难,最难的是识字,而识 字当中,最难的却是辨音。如果读音弄不清楚,那么字的意思也会混淆不清。例如 经书上面记载的‘敦’字,它的读音就不相同,在什么地方应该读什么音调,小妹 没有得到高明指教,往往读错。听说表兄你旁搜博览,自应该知道详尽了?” 我方欲回答,早有一人端起张沅放在桌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有 何难,且让我为你道来。”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京城求知书院的教习谢迟。他款款而谈:“小姐请坐,既 然在下喝了这杯酒,自然会为你一一讲清。案这个‘敦’字,在灰韵,应当读作 ‘堆’,《毛诗》里面有‘敦彼独宿’;在元韵中读作‘惇’,如《易经》里面的 ‘敦’临吉;元韵当中还可以读作‘豚’,如《汉书》中‘敦煌,郡名’;寒韵中 读作‘团’,如《毛诗》‘敦彼行苇’;萧韵中读作‘雕’,如《毛诗》敦弓既坚’ ;轸韵中读作‘准’,如《周礼》‘内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韵中读作‘遁’,如 《左传》‘谓之浑敦’;队韵中读作‘对’,如《仪礼》‘黍稷四敦’;愿韵音 ‘顿’,如《尔雅》‘太岁在子曰困敦’;号韵音‘导’,如《周礼》所谓‘每敦 一几’。除了这十种读音之外,不但经传上没有他读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少见了。 幸亏小姐遇上了在下,若问别人,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 谢迟虽然孤傲,但此刻露了一手,倒也吓倒了一帮人。只是张沅本来准备用这 个问题来难住我的,没想到谢迟抢先做了回答,十分不快,说道:“小妹向来听说 这个‘敦’字倒好像还有吞音、俦音这些读音,谢先生既然这么清楚,何不再把剩 下的也说出来呢?” 谢迟听说还有几种读音,当下就尴尬不安起来,不好细问,只得说道:“这些 文字小事,常常一字数音甚多,在下哪里还去记它。更何况记得几个冷僻字,也算 不得学问。这都是小孩子的功课。若过于讲究,未免舍本逐末。可惜小姐本来是聪 明颖慧之人,只是没有经明白人指点,把工夫都用错了。” 一听谢迟这么说话,陶然便要发作,却被张沅拉住了,她说道:“小妹听说要 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将读音辩明,一概似是而非,其义何能分 别?可见字音一道,乃读书人不可忽略的。先生学问渊博,故视为无关紧要;我们 后学,却是不可少的。小妹用这样微细的事情,亵渎了先生,真是贻笑大方。即以 声音而论,小妹向来又听说,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 辨字母,无以知切;不知切,无以知音;不知音,无以识字。以此而论,切音一道, 又是读书人不可少的。但古人有言,那些学士大夫在谈论反切之时,便瞪目无语, 莫不视为绝学。若据此说,大约这种学问失传已久。所以自古以来,韵书虽多,并 没有初学者能用的简易文本。小妹向来在这件事上潜研细讨,略知一二。但反切这 种学问十分精微,小妹不能穷其奥秘。先生天资颖悟,自能得其三昧,应如何习学 可以精通之处,尚求指教。” 谢迟此刻也不敢乱讲了,说道:“在下幼年也曾留心于此,可惜没有得到真传, 不能十分精通。小姐才说学士大夫论及反切尚且瞪目无语,何况我们不过略知皮毛, 岂敢乱谈,贻笑大方!” 纪晚村听及此处,不由得轻轻笑道:“小姐这一次可是‘吴郡大老倚闻满盈’ 了!” 我向着纪晚村点头笑了一笑。谢迟听了,却迷惑不解。我便对谢迟说道:“谢 先生,你还不明白纪先生的意思吗?你被纪先生给骂了!按反切而论:‘吴郡’是 个‘问’字,‘大老’是个‘道’字,‘倚闾’是个‘于’字,‘满盈’是个‘盲’ 字。表妹向你请教反切,你却回答她不知道,所以纪先生说:‘岂非问道于盲么! ’” “好你个纪晚村,”听到我这席话,谢迟马上跳将起来,说道,“我们说得好 好的,这次来只是为了让吴笛出丑,你倒好,先让我出起丑来!” 好嘛,他这样一生气,把实话都说出来了。谢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将自 己的口捂住,沮丧地坐了下来。大家便将目光投向了我,不知道我会说什么话。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有淡黄色的酒液,一股股酒香不绝于缕,的确有些迷 惑人的味道。慢慢地,我品尝起了这天下少有的美味,半晌方才说道:“大家都怎 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呢,这一次不是表妹向大家请教学问么?有什么问题,尽管 问在下就是了。”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将自己一切后路完全断绝,摆在了这一屋子文人学士 的对立面。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在众人面前丢丑,要么脱颖而出,从此 名镇京师。 “那好,既然表哥这么说,小妹就请教表哥这样一个问题:适因方才谈论切音, 小妹偶然想起《毛诗》句子总是叶著音韵。如‘爰居爰处’,为何次句却用‘爰丧 其马’,未句又是‘于林之下’?‘处’与‘马’、‘下’二字,岂非声音不同, 另有假借么?”这回还是张沅先开口,不过此时没有人替我回答了。 我微微一笑,道:“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与‘外’字 声音本来是押韵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例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难道不是以 ‘马’为‘姥’?‘率西水浒,至于歧下’,难道不是以‘下’为‘虎’?韵书始 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无韵书。诸如‘下’字读‘虎’,‘马’字读‘姥’,古人 口音,原来就是如此,并非另有假借。即如‘风’字《毛诗》读作‘分’字,‘眼’ 字读作‘迫’字,共有十多处,都是这样的情况。若说假借,不应该处处都是假借, 倒把本音置之不问的道理。即如《汉书》、《晋书》所载童谣,很多叶韵的句子。 既然称为童谣,自然都是街上小儿随口唱的歌儿。若说小儿唱歌也会假借,必 无此事。其音本出于天然,可想而知。我们读这些童谣时,总感觉读音与《毛诗》 相同,却与近时不同。即偶有一二句与近时相同,也只是《晋书》中的句子。因因 晋代离古代已远,非汉可比,故晋朝声音与今相近。音随世转由此可见。” 纪晚村说道:“吴兄所论,深得音韵之旨,在下惟有拜服。还有一事,意欲请 示,不知吴兄可肯赐教?” 好,你终于也掺乎进来了!我便说道:“纪先生请讲。” 纪晚村道:“我听说古《礼》自遭秦火,今所存的惟《周礼》、《仪礼》、 《礼记》,世人呼作‘三礼’。若以古《礼》而论,莫古于此。但汉、晋至今,历 朝以来,莫不各撰礼制。还是各创新礼?还是都本旧典?至三礼诸家注疏,其中究 以何人为善?何不赐教一二呢?” 翰林果然是翰林,非同一般,竟然弄出这样大的题目!三礼各家,已经足够一 谈,他又加上历朝礼制,真是茫茫大海,令人从何讲起。只怕今日要出丑了。我思 索一会儿,说道:“在下听说《宋书》中《傅隆传》云:‘《礼》者三千之本,人 伦之至道。故用之家国,君臣以之尊亲;用之婚冠,少长以之仁爱,夫妻以之义顺 ;用之乡人,友朋以之三益,宾主以之敬让。其《乐》之五声,《易》之八象, 《诗》之《风》《雅》,《书》之《典》《诰》,《春秋》之劝惩,《孝经》之尊 亲,莫不由此而后立。唐、虞之时,祭天之属为大礼,祭地之属为地礼,祭宗庙之 属为人礼。故舜命伯夷典三礼,所以弥纶天地,经纬阴阳,纲纪万物,雕琢六情, 莫不以此节之。’ “但《魏书》有云:‘三皇不同礼。’又云:‘时易则礼变。’所以殷商因于 夏有所损益,商纣无道,雅章湮灭。周公救乱,宏制斯文,以吉礼敬鬼神,以凶礼 哀邦国,以宾礼亲宾客,以军礼诛不虔,以嘉礼合姻好;谓之‘五礼’。到了周昭 王南征之后,礼失乐微,上行下效,故败检失身之人,必先废其礼:如昭公讳孟子 之姓,庄公结割臂之盟,是婚姻之礼废了,那淫僻之乱莫不从此而生;齐侯悦妇以 慢客,曹伯观胁以亵宾,是宾客之礼废了,那傲慢之情莫不从此而至;文公逆祀于 五庙,昭公不感于母丧,是丧祭之礼废了,那骨肉之恩莫不从此而薄;天子下堂, 河阳召君,是朝聘之礼废了,那侵陵之渐莫不从此而起。 “孔子欲除时弊,故定礼正乐,以挽风化。及至战国,继周、孔之学,讲究礼 法的惟孟子一人。嗣后秦始皇并吞六国,收其仪礼,尽归咸阳;惟采其尊君抑臣之 仪,参以己意,以为时用,余礼尽废。汉高祖初平秦乱,未遑朝制,群臣饮酒争功, 或拔剑击柱,高祖患之,叔孙通于足撰朝仪,胡广因之辑旧礼。汉末天下大乱,旧 章殄灭。迨至三国,魏有王粲、卫觊共创朝仪,吴有丁孚拾遗汉事,蜀有孟光草建 众典。晋初,荀觊以魏代前事撰为晋礼。宋何承天、傅亮同撰朝仪。齐何佟之、王 俭共定新礼。至梁武帝乃命群儒裁成大典,以复周公五礼之旧。陈武帝即位,礼制 虽本前梁,仍命江德藻、沈洙等随时酌斟弃取,以便时宜。迨至前隋,高祖命辛彦 之、牛宏等采梁旧仪,以为五礼。自西汉之初以至于今,历代损益不同,莫不参之 旧典,并非古礼不存,不过取其应时之变。所以《宋书》中《礼志》有云:‘任己 而不师古,秦氏以之致亡;师古而不适用,王莽所以身灭。’ “至于注《礼》各家:汉有南郡太守马融、安南太守刘熙、大司农郑元、左中 郎将蔡邕、侍中阮谌;魏有秘书监孙炎、卫将军王肃、太尉蒋济、侍中郑小同;蜀 有丞相蒋琬,吴有齐王傅射慈;晋有太尉庚亮、侍中刘逵、司空贺循、给事中袁准、 益寿令吴商、散骑常侍干宝、庐陵太守孔伦、征南将军杜预、散骑常侍葛洪、太常 博士环济、谘议参军曹耽、散骑常侍虞喜、司空中郎卢谌、安北将军范汪、司空长 史陈邵、开府仪同三司蔡谟;宋有光禄大夫傅隆。太尉参军任预、中散大夫徐爱、 抚军司马费沉、中散大夫徐广、大中大夫裴松之、员外常侍庚蔚之、豫章郡丞雷肃 之、谘议参军蔡超宗、御史中丞何承天;齐有太尉王俭、光禄大夫王逸、给事中楼 幼瑜、御史中丞荀万秋、东平太守田憎绍、征士沈麟士;梁有护军将军周舍、散骑 侍郎皇侃、通直郎裴子野、尚书左丞何佟之;陈有国子祭酒谢峤、尚书左丞沈洙、 散骑常侍沈文阿、戎昭将军沈不害、散骑侍郎王元规;北魏有内典校书刘献之;北 齐有国子博士李铉;北周有露门博士熊安生;隋有散骑常侍房晖远、礼部尚书辛彦 之。他们所注之书,或听见不同,各有来取;或师资相传,共枝别干。内中也有注 意典制,不讲义理的;也有注意义理,不讲典制的。 “据在下看来;典制本从义理而生,义理也从典制而见,原是互相表里。他们 各执一说,未免所见皆偏。近来盛行之书,只得三家;其一,大司农郑康成;其二, 露门博士熊安生:其三,散骑侍郎皇侃。但熊氏每每违背本经,多引外义,犹往南 而北行,马虽疾而越去越远;皇氏虽章句详正,惟稍涉冗繁,又既道郑氏,而又时 乖郑义,此是水落不归本,狐死不首邱;这是二家之弊。惟郑注包举宏富,考证精 详,数百年来,议《礼》者钻研不尽,自古注《礼》善本,大约莫此为最。在下冒 昧妄谈,尚求指教。” 那纪晚村听了,不觉连连点头道:“如此议论,才见读书人自有卓见,在下甘 拜下风。”亲自倒了一杯酒,奉了上来。 我端起这杯酒,还没有来得及喝,那陶然又道:“方才吴公子畅谈礼制,见解 不凡,在下也十分佩服。但在下也有些疑问,尚要请教吴公子,不知道吴公子可否 赐教?” 可否赐教?话说得好听,我若是不回答,你能放过我吗?便说道:“陶先生有 话请讲当面,何言请教二字。” “既然如此,那陶某就献丑了。方才大家所说,不是音韵,就是礼制。陶某想 来,这些虽然是莫大学问,但倘若只专注于此,岂非皓首穷经,没有一点趣味。陶 某不才,在辞赋上倒有些见识,今日遇着吴公子,便想请教:何为赋?如何为赋? 为赋之人,又以何人为上?” 这便是要考量我的文采了,不过比起方才那一段礼制之问来,这个问题要轻松 多了。我说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攡文,体物写志也。 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 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 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 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 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 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 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 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 赋,千有馀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归馀于 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 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庶品 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 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 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 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 密,发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 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 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 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 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 者也。所以说: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无隘。 风归丽则,辞翦荑稗。当然,这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陶先生以为然否?” 陶然神色黯然,点了点头,便又退下了。直道这时,我才轻舒了一口气,拿起 桌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可还没有等我放下酒杯,马上又有人来问我:“表兄 涉猎广博,小妹已经佩服,但表兄的才思,小妹却还要讨教。” 天哪,又是张沅,这下还有完没完!但我不好示弱,说道:“表妹请讲!” “小妹有几个灯谜,不知道表兄猜得中不?” “什么灯谜?” “天际孤帆愁别离,打一个字。” 我喝了一口黄酒说道:“这是个‘穗’字。天际是‘一’,孤是‘一’,帆像 个‘虫’字,愁别了‘火’(八卦中离就是火)是‘禾心’两个字,它们合起来就 是‘穗’字。” 张沅点了点头,又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猜五言唐诗一句。” 我正要回答,却听见一个丫鬟说道:“小姐、诸位公子,菊花锅做好了。” 此时,丫鬟们已经上了一道道的热菜,别的也就罢了,最美妙的是一道菊花锅。 菊花锅本是重阳节、菊花盛开时候的应景美食。它不同于火锅,是个扁形红铜 锅,底部置一酒盏,以烈酒作燃料。菊花锅的主要食品为桂鱼(学名:“鳜鱼”) 烤粉丝,油条、干贝,放入汤内,一块烧煮,待开锅后,加进一盘名菊香牡丹,瞬 间,清香四溢,闻者无不食欲大增。菊花锅是火锅中的佳品,换句话说,是一道高 级汤菜,也是筵席上的压桌菜。张府的厨师别出心裁,在菊花锅里涮“黄瓜条” (即羊肉片),“鱼”、“羊”同煮,意在突出一个“鲜”字,其味更美。 不过,这一道菜的价值可是不菲,连同方才四十年的花雕,恐怕就够庄户人家 过一年的了。 张沅看丫鬟打断了我的回答,连忙催我道:“表兄,你还没有答谜呢!” 我微微笑道:“造化钟神秀。刚才那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就是 神秀的作品,据《六祖坛经》载:唐高僧五代传人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 得书一偈语,时上座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 尘埃。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 心得,而以惠能更高一境,弘忍乃授衣钵子惠能,是为南宗,而以心印传神秀,是 为北宗,世固有南能北秀之称。所以说谜底就是杜工部的诗‘造化钟神秀’。” 张沅又道:“个中未与红丝系,虽咏关睢各一方,猜一个字。” “这是个‘鸿’字,‘未与红丝系’点明‘红’字的‘纟’不存而余一‘工’, ‘个中’二字表明‘工’又恰巧在谜底的中间部位。‘关关睢鸠’是‘在河之洲’ 的水鸟,故‘关睢’各一方,便是指‘氵’、‘鸟’在‘工’的两旁,合起来就是 ‘鸿’字。没曾设想这对情深弥笃的水鸟,却被一个“工”字在“个中”阻隔遮挡, 于是无可奈何之际,也只好天“各一方”,做牵牛织女之遥望了。” “忧愁幽思作离骚,猜七言唐诗一句。” 我轻叹一声道:“这不就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吗?《离骚》是屈原的作品。 屈原名平,所以‘忧愁幽思作离骚’,就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啊!”接着, 我微微拱了一下手,说道:“各位,今天你们问了在下这么多问题,在下也有一个 问题想向各位请教。” “什么问题?表兄请说。” “在下的问题是对联。在下出一个上联,希望各位能对出下联来。” “不就是对联吗?”谢迟说道,“我打小时候就开始练对课了,这有什么难的?” 纪晚村却要沉稳一些:“吴公子请说,我们尽力就是了。” “好,在下的上联是‘欠食饮泉,白水岂能度日?’”欠和食合在一起,是一 个饮字;白水合在一起,是一个泉字,所以这个上联,是一个拆字联,如果要对出 下联,也必须是拆字联才行。 众人冥思苦想,半天也没有对出来,我缓缓地说道:“诸位恐怕是没有见识过 欠食饮泉的场景,所以才对不出。那就让在下为大家讲一讲吧!四个月前,黄河南 堤决口,南岸两省七府二十三县全为泽国,颗粒无收。灾民上千万,云集在徐州、 济南、扬州等地,嗷嗷待哺,正是欠食之时。白水岂能度日?为了活命,他们宰杀 了平日爱如生命的鸡犬,宰杀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卖掉他们的锄头、棉袄,然 后卖出他们的土地,最后摘下他们的心头肉——卖了儿女,卖了老婆。然而,他们 的结局还是被死亡所吞噬。他们吃干了的柿叶、剥下的柿蒂,蒺藜捣成的碎粉,吃 麦苗,捡收鸟粪,淘吃里面没有被消化的草籽,甚至掘食已经埋葬了的尸体。在扬 州,马永道夫妇,亲自动手煮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香菊;在济宁,有个灾民亲手杀 死他的一妻二子后投井。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的血淋淋的事实。” 这本来是大家靠教我学问的聚会,我却在这里讲述了这样残酷的现实,想来他 们这些温室中的花朵是难以想象的吧。 果然,张沅听了我的话之后,俏脸发白,已经没有了血色,她向我投来求助的 目光:“表哥,你说的这些话,都不是真的吧?是你拿来吓我的吧?” 我摇头回答:“不,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古书上不是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 死骨吗?这样的场景,每一回天灾人祸,都会发生,不信你可以去问春梅、去问夏 荷,去问每一个从南方来的人,问一问他们,我说的话对不对?” “吴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谢迟从菊花锅上抬起了头来,“怎么在我们 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些恶心的话!” “阁下嫌在下说的话恶心?”我不怒反笑道,“在阁下的眼中,原来一锅菊花 锅,一坛花雕,比成千上万灾民的生命重要!” “你这是什么话?” “在下说的是人话。我们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 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还配谈什么读书人!” “说得好!”这时候门外拍着手走进来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舅父,他 说道:“好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为官 几十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铮铮的铁骨之言了!沅儿,你得好好跟你的表兄学一学 啊。” “爹,你怎么也来了?”张沅见父亲来到,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召集旁人 为难我的事情,还没有告诉过她的父亲。 “我怎么不能来,我再不来,你表哥不知会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 舅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我们都没有看错你,你不但学 问好,难得的是有一副好心肠。我们学的是孔孟之道。什么是孔孟之道?孔孟之道 就是一个‘仁’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若没有仁者爱人的思 想,那还读什么书,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这句话说得谢迟脸都发白了。我想,他这辈子都别想当官了。舅舅身为吏部尚 书,执掌全国官员的赏罚黜涉,谢迟不懂得节用爱人,没有做父母官的资格,在他 改过之前,舅舅是不会让他当官的。听到了舅舅称赞我的话,我连忙说道:“舅舅 缪赞了。” “沅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你表哥的才学不会比你差吧?” 张沅点了点头,含羞带怯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了头去。我发现她这样非 同寻常的举动,心想这是怎么啦?方才张沅还表现得咄咄逼人,此刻怎么变成了这 副模样,难道是害怕舅舅的处罚?也不像啊!若是害怕舅舅的处罚,她应该向舅舅 求情,而不是对我表现出这样害羞的样子来啊。莫非是因为她又即将对我有所行动, 准备把我除之而后快,用刀杀了、盐腌了、醋浸了、火烧了、油烹了,做出一道香 喷喷、甜蜜蜜、酸啾啾、火辣辣的糖醋活人来?以表妹平时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 性非常大,如果我一不小心的话,很可能就会着了她的道儿。 “爹爹,我下去了!”张沅对着她父亲说道,舅父点了点头,她就从翠微居消 失了,而她找来的那些人也作鸟兽散。 “这孩子,就是这么任性。”舅舅说道,“她刚才没有亏到你吧?我一听到她 要找人对付你的消息,就马上赶了过来,谁知还是来晚了。” “没有。我看表妹虽然表面任性,但内心是极好的,她所问的那些问题,虽然 难了些,却并不刁钻,以次来看,她确实只是在考教我的才学,没有其它的意思。” “你这么想就好,希望你不要和她产生什么误会,毕竟,你们过一段时间就要 成亲了。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嘛!” “成亲?舅舅,你是说我和表妹成亲,这从何说起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对了,可能是闺臣还没有告诉你。这件亲事,就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昨天你 和沅儿见面的场景,她看在眼里,便对老太太说你和沅儿十分般配。沅儿早已过了 及笄之年,是应该为她找一个婆家了。闺臣说你学问好、模样好、心地好,同你成 亲,也不会辱没了沅儿。更何况,你又是张家的至亲,亲上加亲,岂不很好。老太 太是极喜欢你的,夫人也爱你说话得体,举止适宜,她们同父亲一商量,父亲也同 意。这桩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么着就决定了我的终生大事,怎么就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意见呢?老太太、舅 妈都喜欢我,可是,我喜欢张沅吗?她这么刁蛮,和她结婚,谁受得了啊。我可不 想新婚之夜就被她骑到身上去。而且,结婚是双方的事情,我看张沅也未必喜欢我。 于是,我说道:“舅舅,这件事恐怕不妥当吧,毕竟表妹见到甥儿的时候,就 从来没有给过甥儿好颜色,她恐怕是不喜欢甥儿。”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昨天晚上,闺臣就与沅儿谈起过这件事情,”舅舅说道, “那时候,沅儿也不愿意。她说,虽然你读过书,进过学,但她却不知道你的学问 如何,要是你的才学差了,那她还不得抱恨终身啊?闺臣再三向她保证你的学识过 人,沅儿只是不信。后来,我们以为她会直接拒绝你,没想到她竟然会采用这样的 方式来考察你的才学。” “即使她这样做,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沅儿一点都不喜欢你,那么她根本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 来考察你的才学,而是直接就拒绝你了。她这么做,就说明她其实是喜欢你的。刚 才,她也看到了你的确才华横溢,所以才会有那些不同寻常的表现,这些表现,可 是沅儿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小妮子,还真是看上你了。” 不会吧,我竟然被这个刁蛮的小姐看上了,那我以后还活不活啊? “对了,”舅舅说道,“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同意这件婚事吗?” 我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又不喜欢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姐,干嘛要娶她 回家找罪受啊?她的确美丽、漂亮、能干,可就是有一点不好:她不温柔,不能做 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她的性格火爆,说不定婚后还会对我动刀动枪的,使我死 于非命。更何况,如果我答应和张沅结婚,那雨欣怎么办?夏荷又怎么办?我早就 答应雨欣要娶她的,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所以,我不能同意这桩婚事。可是,我却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到目前为止, 我在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的眼中,都是一个守礼、听话、懂事的后辈,我 如果告诉他们,我要违背他们的意愿,不同他们选定的人结婚,而且还与一只狐狸 精私定终身,与一个丫鬟发生了超越友谊的关系,那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还不 得一落千丈,达到我那两个白痴表哥的水平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犹豫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舅舅看出了我的犹豫,道:“怎么,你不同意这桩婚事吗?” 快说啊,快告诉他,你不同意这桩婚事,这样你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和雨欣、 夏荷她们成亲了。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我张开了嘴,可话到了口中, 却变成了:“舅舅,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我的父母去世 了,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婚姻,自然也应该由你们作主,你们让 我娶谁,我就娶谁。” 说完之后,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我的第三次堕落了。舅舅满意地去了,临走之前, 他还问我:“你刚才出的上联,我一直也没有想出下联来,这下联究竟是什么啊?” “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 小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