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早晨 6点整 他醒了。 就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在那一瞬间里,他感受到了外界的一切。他先是感觉 到了清晨。 清晨是一种茵蕴的凉爽,从窗口从门缝里飘进来,悄然地一阵一阵地漫过他温 暖的脸,在他轻微的鼻息之间流动。 随后,他听见了窗外啁啁的鸟鸣,闻到了树叶和青草的绿香,感觉到了潮湿的 土地在这个清晨里的又一次苏醒。 于是他静谧地睁开双眼,让怡然的心情流遍全身。接着,他想到,今天又要见 到希姑了,这不禁使他微微一笑。 但他很快又收回思路,平心静气,意沉丹田。片刻,便感到脐下三寸之处,有 一团内气砰然而动。他缓缓地引导着这团内气沿着督脉、任脉向上运行,直至后脑。 之后,再经鼻尖而下,经人中,经气海,经膻中,经下腹,直达脚尖,再流转而上, 周而复始,形成一般人所说的打通小周天。这是练精化气的第一步。 曹明维今年二十六岁,身材中等,偏瘦,看上去清秀俊逸。一张书生脸上总带 着淡淡的微笑,似乎在他的眼里,世界不过是一层薄雾而已。他就象在薄雾里飘然 而行。 瘦瘦的身体似乎也托不起宽大的衣服了。但脱了衣服,却见如块如束的肌肉在 他的身上凹凸着,除了一层紧绷绷的皮肤外,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脂肪也没有。那 一双手也很细瘦,但稍一用力,那手就如刀刻的鹰爪一般筋节毕现,十分强劲有力。 曹明维年纪轻轻,却是本市中医院按摩科的第一按摩师,在省内外有极高的名 声。 他住在医院里秀岚山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房子周围古木参天,竹影婆娑,绿苔 青草遍地,清凉的空气象水波似的在树木之间漂流,时不时的,也要漂进他的小房 子里。 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必不可少的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两个极大的 书橱。里面摆满了他的气功书。有《养内功》、《中国呼吸习静养生法》、《站桩 功》、《孙不二女丹诗诠》、《提肾功》、《峨眉十二桩》、《密宗气功》、《幻 真先生服内气诀法》、《虚明功》、《柳柏春吐纳导引气功疗法》、《因是子静坐 法》等书籍。在东、西、北三面墙上,则分别悬挂着《太极图》、《洛河图》、《 象数图》。 曹维明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练气功。 他躺在床上,想象着自己的身下是《修真太极混元指宏图》,想象着身上和身 下的经穴交叠,并且通融着。其后,他逐渐进入气功态,自觉、自视到体内的中脉, 正由梵穴直达会阴。它通红、明亮,笔直而又中空,看上去有箭杆般粗细。他还朦 胧看到中脉两侧的左脉和右脉,它们从左右两鼻孔内上行,直入脑内。向下,则行 至脐下四指处与中脉会合。如此,便打通了大周天。 他感到体外似有一个大光环,明亮而辉煌。他感到他的呼吸也随着内气张驰、 开合着,并与内气一起沿督脉、任脉运行,达到气息合一。墙上的图和书橱里的书 仿佛也有了气,且自成“一壶天”。这样,屋外的自然为大天,屋子为中天,自己 为小天。书上说:“三天亦一天,已身自为仙。”曹明维至此,算是彻底地进入了 气功态。 他十二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于海难,独有他活了下来。有人对他的爷爷说: “海爷,这小子,将来必有大造化。”他一直说不上这是不是他的大造化。 他爷爷曹老海,是海上的舵把子,被海上的船民和陆上的强人尊称为海爷。他 被人称为海爷,至少已有五十年了。他对父亲的印象已不很深。他所记得的是,他 父亲完完全全是他爷爷的翻版,魁梧、强健,是那一带海上有名的船老大。他父亲 性格豪爽,为人极讲义气。 曹明维是生在海上的,也长在海上。他爱海,就象别人爱自己的故乡一样。他 精通了气功之后,只有在海上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天人合一”的那种神韵。他离开 海,就是因为那场风暴。 其实,那天他父亲早就看出要起风暴了。他本该立刻转舵回航。但他很自信, 认为在海上没有他对付不了的。同时,也因为他太想要那批私货了。那条从台湾来 的走私船到晚了,等把货物移到船上,天色就已经开始变了。 风暴起来之后,父亲打算直穿烂钉礁,抄近路回家。 烂钉礁是一片暗礁。据说因为沉船太多,烂钉礁的每块礁石上都散落着数不清 锈蚀了的船钉。烂钉礁的涌浪极其险恶。 出事的时候,父亲的船先是从一块礁石上擦了过去,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失, 但却使船偏了向。船没有挣扎出另一股巨浪,轰然撞上了另一块礁石。这时,船体 已经破裂。巨浪退下去以后,船也退了下去,紧接着就随着第二股巨浪,更重地撞 上了礁石。船解体了,四分五裂,成了散落在整个海面上的一片碎板。父母和船上 的人都死了。唯有他,挟着一块船板飘到了岸边。 海爷说:“这是天意,你上岸吧。”曹明维就这样离开了海,进了城市。 那个时候,爷爷的处境很不妙。他不断在山上和海上躲避对他的追捕。迫不得 已,他把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子交给了把兄弟钱一夫。 钱一夫以前是个走方郎中,虽是行医,却医道高明,解放前就已很有名气了, 他的气功疗法更是一绝。后来他在城里开了一间草药铺坐堂行医。但解放后,气功 被当作迷信。无奈之下,他把草药铺改成了茶馆,借以度日。屈指算来,钱一夫已 有八十多岁了。但也和海爷一样,身体强健硬朗,声音响亮。所不同的是,海爷面 色黑红,钱一夫则是浅白微黄。他收留了曹明维,在操持茶馆的同时,教他学习中 医、按摩和气功。十年后,钱一夫在梦中仙逝时,曹明维的按摩已在当地有了一些 名声。 在曹明维十二岁之前,他接触的唯一女性是他的母亲。十二岁之后,曹明维随 钱一夫学医,练功修身,逐渐清心寡欲,远离了女性。但在这一前一后之间,他见 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并在他单纯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个女人,就是林希 湘。 他刚到钱一夫家时,钱一夫正在给一个叫涂和强的人治疗手伤。那时他还不知 道涂和强是何许人,更不知道他受伤的原因。只知道那伤因感染而变得十分严重。 钱一夫每天一次去给他换药,并发功为他调理。 他第一天随钱一夫去涂和强家里,是在一天的傍晚。涂和强坐在桌旁。钱一夫 刚刚给他换好了药,正双手环抱,沿着他左臂的经络上下发功调理。这时,门无声 地开了,林希湘无声地走进来,侧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曹明维扭回头,略带惊讶地打量着她。 那时已是夏天,她却穿着一件青色的薄棉袄。棉袄在这个南方城市里是极少见 的。她的脸色玉一般地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两条细眉弯弯地斜挑上去,眼圈乌黑, 看上去憔悴而衰弱。在那个时间里,房间里十分宁静。钱一夫和涂和强都注意在治 疗上,林希湘则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治疗,而曹明维则悄悄地打量着这个美丽而憔悴 的女人。他确实注意到她那别样的美,他还注意到一束金色的夕阳从门外照射进来, 给她勾勒出一个肃穆而宁静的侧影。就在那一刻里,他砰然心动,心里绵绵不绝地 涌出一股他永远也说不清怜爱之情。 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爱上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它又是确实的。那一刻的感觉永远地印在他的心里。 钱一夫治疗结束后,向林希湘介绍说:“这就是海爷的孙子,爹妈死了,怪可 怜的。” “哦,是吗?”她说。 他看见林希湘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柔和的微笑。 她走过来,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一下。这一下使曹明维的心里激动不已。 许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懂得了男女之事后,便明白他是爱上她了。 这是一种无欲的爱,在他的心里沉淀了十几年,便凝固了,从此再不起波澜, 只是永远永远地存在着。 当他后来每次为她按摩时,便更加感觉到了这种感情的存在。 曹明维从床上坐起来,两腿下垂。他微闭双目,两手十指相对,略一用意,掌 心的劳宫穴便开了,通了气,仿佛有一个小球在他的掌心之间来回跳跃。然后他抬 起双手拭目,拂耳,经胸前向下,略停,随后分掌,外翻,闭了穴位,恢复到常态。 他起身走进门外的小厨房,开始洗漱。随后打开炉子为自己下了一点挂面,面 里放了一点葱花和香油,并且打了一个鸡蛋。吃完早饭后,他锁上门,向山下走去。 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到办公室里留一个口信,通知医院,他今天要请一天的 假。他知道院长肯定会急得跳脚的。市里的一个大人物今天要来按摩,两天前科主 任就通知他了。但他从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任何人也比不上林希湘重 要。林希湘今天需要他,他也有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心里真有些想念她呢。 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脸上带着微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