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上午 8点40分 希姑离开了罗汉山之后,叫赵建送她去海边。 汽车一上路便加快了速度,呼啸着超过前面的汽车。 斜靠在后座上的希姑感觉到了。她抬起头,漠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物,轻声 问:“小赵,怎么了?” 赵建苍白的脸上不动声色,“我得赶快回去。他们已经找到那个女人了,那个 姓于的小女孩。我叫他们看好人,看好现场,等我回去。” “刚才怎么没告诉我?”她淡淡地问。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要的是戒指,没说要人。” 希姑就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她不必再为此操心,赵建是个不用她操心的人。 汽车离开高速路,驶下一条乡间土路。淡蓝色的海已出现在天边。成片的农田 已被荒凉的沙丘所遮蔽,海上黑色的岛影约略地勾勒出蓝白色的天边,给天海之间 翱翔的鸥鸟划出一个逍遥的范围。 三五棵手似的老树在不规则的荒沙丘上抚摸着晴朗无暇的天空,给人苍凉而凝 固了的感觉。 几分钟之后,汽车绕过一个叫白石湾的小渔村,停在海堤上。这是一个小小的 渔船码头。 小码头简陋而荒凉。白色的盐碱把石砌的海堤蚀成古朴的残垣,一些耐碱的野 草从石缝里漫延出来,把荒沙与残壁牵连成一体。几只旧船扣在沙滩上,被海上的 烈日晒成灰黄的亮色,如静物似的在零乱的沙滩上投出古怪的阴影。 四五个男女渔民坐在堤上的草棚底下,似乎永久地修理着不知名堂的渔具。他 们乌黑多皱的脸上藏着海一样厚实的微笑,看着从奔驰车上下来的人。 在草棚旁边的树荫底下站着一个年青人。他走出树荫向汽车走来。希姑认出他 就是海爷的孙子曹明维。 “嗨,你好吗?”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嗨,你好,”他白净的脸上露出微笑,“我也刚来一会儿,爷爷的船就在那 边。还有什么东西吗?” “后背箱里还有一个提包,帮我拿一下。我最近有些累。” 曹明维点点头,“我看出来了,到船上我帮你放松一下。”他从后背箱里取出 提包,和赵建握握手,“你上船吗?” “不,我还有事。希姑,我回去了。” “行,你回去吧。有信早点通知我。” 阳光很强烈,希姑戴上草帽,跟着曹明维走上海堤。绕过草棚,就看见海爷的 船了。 曹明维扶着希姑走下台阶,踏上松软的沙滩时,须发全白的海爷从船舱里钻出 来,手搭着凉棚向岸上看着。在他的身后,又钻出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年青女人。 海爷早已年过七十。海上的渔民们敬畏地说,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说海爷年过 七十了。海爷的年龄是他们经常议论的话题。海爷不老,却也是个不用怀疑的事实。 海爷腰不弯,背不驼,肌肉仍然强健有力。黑红的皮肤在阳光底下仍然闪着火一样 的光泽。全白的须发并不使他显老,反倒增添了几分威严和苍劲。 他向岸上挥着手喊:“嗨,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希姑上了船,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搂住海爷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说: “嗨,好海爷,你想我了吗?” 海爷也搂住她,嗓音响亮地哈哈大笑,“想的,想的,怎么能不想,你更漂亮 了。别笑,我说的是真话。”他拍着她的后背,“走吧,咱们到舱里去坐。咱爷儿 俩有日子没见了。我猜你没事就想不起老子来,是不是?” “哪能呢,海爷。”希姑笑着,一只手仍搂着海爷的腰,向舱里走去。经过年 轻女人的身边时,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着说:“小妖精,你好吗?” 年轻女人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翻着媚眼说:“你少碰我。” 希姑快活地笑起来,“小妖精,你少上海爷的床,你把海爷弄亏了,我把你煮 煮吃了。” 年轻女人便唬起一双大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臭希姑,当心我撕你的皮!” 希姑又是一阵大笑。在海爷的船上她总是很快活。 这年轻女人叫玉珠,年龄只有二十二三岁。是四年前嫁到白石湾来的。俊俏迷 人的玉珠一嫁到白石湾,就使周围的男人们陷入迷乱和颠狂之中。这狐狸精似的小 媳妇是那样的令人着迷,她的腰儿啊,腿儿啊,小脸蛋儿啊,都是那么滚圆滋润, 可着男人们的嘴做的。性子也是火火的撩人,对面说话,两只眼睛一眨,便放出诱 人的亮光来。去年夏天,她男人出海打渔时得了急病,船没赶回来就死了。他原本 是个极膘悍的汉子。 她男人的死,使平静的白石湾变得躁动和不安起来。女人们不吃不睡,紧紧盯 住自己的男人。而男人们则把眼睛盯在玉珠的篱笆门上,在心里打着她的主意。有 人扬言,谁挡道就宰了谁。 这里的风俗,男人死了要守寡三年。这是旧制,如今社会进步了,守寡不需这 么久了,守寡三个月就行了。男人们便等了三个月。但,三个月刚满的那个早上, 有人看见她从海爷的船舱里钻出来。那个时候,天刚蒙蒙亮,海面上还漂浮着一层 薄薄的雾气。据说她钻出船舱,站在船头上眺望海上的时候,身上除了一条红肚兜 儿外,什么也没穿。她当时的形象让看见的和后来听说的人都直了眼。 事情只能这么定了。既然她跟了海爷,别人也就再没有心存妄想的份了。这一 带的女人们都同时松了一口气。时隔不久,女人们在私下里传说,这小婊子从跟了 海爷之后,倒越发变得红光满面水灵鲜活了,就跟沾了露水的小葱儿一样翠白碧嫩 的。 玉珠跟在希姑的身后进了船舱,没等她坐稳就把她扑倒在床上,搂着脖子往她 的脸上咬,“你说我是妖精,我就妖给你看。” 希姑吓得大叫,“海爷,你快看她呀,她要吃人了!” 海爷笑着说:“好了玉珠,去沏茶吧。” 玉珠从希姑的身上爬起来,拢着头发说:“看你再瞎说。”说完,便走到后舱 去烧水。 海爷出了舱,见明维正在收船板,便说:“还是你掌舵?” 明维说行。爷孙俩放好跳板,拔起锚,发动了柴油机。明维掌着舵,船在海上 划了一个弧线,掉转船头,象箭一样向大海的深处驶去。 船驶入海,犹如驶入广袤,驶入无际。在浩渺的海天之间,广阔便成了一种声 音,如滑丝,如闷鼓一般地飘进心里。曹明维坐在船尾,微仰着脸,感受着湿润的 海风拂面而来。领会到古人所说的“大音无声,大象无形”,把这天、地、海柔和 地包容在心里。让海浪和潮涌通过手中的舵把,在心里呤诵低唱。 在船舱里,玉珠笑吟吟地哼着小曲,在希姑的身旁坐下来。她亮出手腕,“瞧, 你送我的玉镯子,我已经戴上了。” 希姑斜靠在被子上,“好吗?下回我再送你一个金链子。” “真的,说话算数?” “当然。”她摸摸玉珠的脸,“海爷近来怎么样,还那么有劲吗?” 玉珠斜睨着她,噘着嘴往她的脸上一吹,“你可真关心他。” “一个星期有几回?”她捏住玉珠的胳膊。 “一回两回吧,有时候是三回。” “你当心,你要真把他弄亏了,我可不饶你。” “你得了吧,你干吗不跟老爷子说去。他棒着呢,你跟他试试就知道了。” 希姑笑了,“你少费话。”两人都笑了起来。 希姑说:“下海去游一圈,你去吗?” 玉珠嗤地一笑,“我孙子在这儿呢。我可不想让他看见我光着腚的样子。” 希姑哈哈地笑起来,“什么你孙子,真不害臊。你就不会穿上一点。我给你的 游泳衣呢?” 玉珠一撇嘴。她看着希姑换上红色的三点式游泳衣,笑着说:“让我穿这么件 小衣服,裤衩勒在腚沟子里,难受不难受。我说你光着得了,还少些麻烦呢。” 希姑说:“总比你只穿着红肚兜儿下海强。” 希姑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明维坐在船尾,向她点着头微微一笑。海爷正在 整理着一团团的鱼线和硕大的鱼钩。他在钩上装上饵,抛进海里,把线尾拴在船帮 的铁环上。希姑向海上看去,船正在海上划一个大大的弧线。 海爷说:“钓几条鱼给你吃。玉珠炖的鱼汤,哼,还真他妈的不错。”他扫了 她一眼,“下海吗?” “是,总不能白来一趟吧。” “游一圈就上来,现在天有点凉了。” “好的。”希姑戴好橡胶泳帽,纵身跳进海里,象条鱼一样向远处游去。 她第一次遭难的时候,尽管离开了民兵指挥部,却正是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 时候。又因为遭难而生了一场大病。海爷听到传闻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躺在难民收 容所的一个楼梯底下,骨瘦如柴地蜷缩在一张破凉床上,身上裹着一条旧棉絮,已 经两天没吃没喝了。 她从未见过海爷,只是听父亲提到过一两次。当她知道面前这个衣衫褴褛,浑 身散发着渔腥气的老渔民就是海爷的时候,她哭得死去活来。 那天,海爷也流了泪。这就是当年林老板的千金小姐呀。他把她连同被子一起 抱起来,当天就把她接到自己的船上。希姑是在海爷的船上养好了身体,也是跟着 海爷学会了游泳。 海爷的船,是她的第二个故乡。 半个小时后,希姑慢慢地游回来。明维伸手把她拉上来。玉珠提来一桶淡水, 笑嘻嘻地用水瓢向她身上浇水,低声在她耳边说:“你们城里人真有一身好皮肉。” 曹明维在甲板上铺上毛巾被,让她在上面躺下来,说:“你先休息一会儿,等 会儿我给你拿一下。” 阳光很烈,身上的水一会儿就被晒干了。细白的皮肤很快就被太阳晒成了红色。 希姑扭头问:“海爷,有鱼了吗?” “有了,一会儿叫玉珠给你炖鱼汤。” 希姑把手搭在海爷的膝上,说:“海爷,有生意了。” 海爷看她一眼,“又是什么生意,小鱼小虾我可不干。” 希姑笑着说:“找你还会小吗?好几百万呢。今晚就走。” 海爷回头盯着她,“这么急?” “都安排好了,那边和这边。要三条船,货挺多的。明晚在老地方装货,后天 晚上连夜赶回来,行吗?” “海上的巡逻艇呢?”海爷望着远处问。 “也已经打过招呼了,到时候会让开道的。但天亮前必须过来,他们也要装装 样子。” “行,这没有问题。”海爷扫她一眼,“没别的事了?” “没了。”她的声音里缺少干脆,她凝视着海爷迟疑了一下,终于说:“还有 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你以前也没对我说过。” “什么?” “一枚戒指,白金戒指。形状是一条龙。你知道吗?” 海爷惊愕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没有说出话来,“怎么,那枚戒指,它到底冒出 来了。你见着了?” “没有。但已经有人跟我提到过它了,说是为了这个,我就必须帮他。” 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苍老的目光凝视着海面。“那东西是你父亲留给我的。 算起来已有四十多年了。离了我的手,也有十几年了。我以为它早就被人忘了,没 想到还会有人记着它。那年,我也是没辙了,也不知道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否则, 我也不会给人的。那年月,丢他老妈的!明维,”他叫道,“去把我的酒拿来。我 得喝一杯。” 回忆是一件让海爷烦燥的事。从前的快乐和喜悦,随着年龄的增高,已是极难 再现的了。而从前的悲哀和痛苦,则时时侵扰着他的内心。到老年回首,便越发痛 惜那些被荒废了的时光。世事与时光,都是去而不返的。 明维与玉珠端来海爷的老窑酒和几样下酒的菜,给希姑送来饮料和水果。明维 返身回到舱里,取来自己随身带来的提包,在希姑身旁蹲下来,说:“现在吗?” 希姑点点头,“好,那就辛苦你了。”她翻身俯卧在毛巾上。 明维在希姑的身旁跪下来,稍定了一下神,随后张开十指,轻轻地插进她的头 发里。先是轻轻地按摩,随后用手指扣住百会、率谷等穴,缓缓地发功。 穴在古书上又叫“腧穴”。“腧”有输注的意思。“穴”则表示空隙,为经络、 脏腑和气血的输注之处。在穴位上发功,有事半功倍之效。 明维拿遍头顶,抽出手,略直了一下腰,用毛巾仔细地擦了手。他向后挪了一 点,伸手解开希姑乳罩背后的系带,又把她的尼龙泳裤褪下来。此时,她已是一丝 不挂地俯卧在甲板上了。 玉珠坐在舱口旁惊讶地看着。红红的小嘴在阳光下半张着。她是第一次看见曹 明维这样给人按摩的。 曹明维神情专注地做着这一切。在他的眼里,看见的只是溪流般的血液在无色 的管里一纵一纵地流动着,看见成缕成束的肌肉在网样的血管下面波动张驰,看见 白色的经络传递着气血的明暗和畅滞。他觉得,他所要做的是如此简单,不过是导 引经络、通畅气血罢了。 他从自己的提包里拿出几个精美的瓶子。他先在希姑的腰背、臀部和腿上均匀 地涂上按摩膏,然后从颈椎开始按摩。拿斜方肌,拿肩井,拿天宗,再拿腋窝内外 肌群。 希姑双目微合,肩膀完全松驰,在明维的弹、拿、点、压之下,象水一样起伏 波动。 明维双拳半握,在希姑的脊椎两侧快速滚动。原本白嫩的肌肤渐渐变成粉红色。 他用大拇指逐个按压脊椎两侧的肺、心、膈、肝、胆、脾、胃、三焦、肾等各俞穴, 张开双手逐节向两侧推压。古书上称此为“华陀挟背”。他用拇指扣住命门穴时, 再次发功。顺势按压命门以下关元俞等穴。 玉珠的脸越发红了起来,血管在皮肤底下兔子似的跳着。她看见曹明维自腰往 下,按摩白环俞、环跳穴,只觉得心脏一蹦一蹦的几乎要跳到嗓子眼里。她想象不 出被人用手指顶住隐秘之处,是一种什么感觉。 按摩完后背,希姑慢慢地翻过身来。她微眯着双眼,感觉到全身的松驰和舒坦, 任由曹明维推拿她的肩、肘、腕,直至每个指尖。他自胸而下,按摩她胸前的膻中 和乳下时,她的呼吸也随之起伏顿抑。感觉到他的手掌每到一处,都有一阵阵的热 风从掌中吹进她的身体,就象春天里的阳光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温暖柔和地流动着, 吹拂着。 曹明维按摩到她的腹部时,她察觉到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朦胧之中,看见明维 注意地看了她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 她内心平静,一点杂念也没有。隐约听到的海浪轻拍船体的声音,也仿佛来自 蓝白色的天边。明维按摩她的腿和脚时,她几乎睡着了。只有一件事还在她的心里 时隐时现,久久不去。就是那枚白金戒指,和父亲的诺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