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中午 13 点05分 这个时候是周围最安静的时候。 远处的市声已经低沉下去,偶尔才掠过一阵车声。空气慵懒地悬浮着,让中午 的阳光静悄悄地透过白色的手工钩织的窗帘,在窗台和桌面上映出一片片美丽的图 案。 不安静的却是她的心里。 希姑坐在窗前的桌旁,面前放着蓝子介留给她的账薄,上面记录了“公司”最 近一段时间的经营情况。她并不在意账薄上的数字,所惦念的,却是那个人会不会 来。 昨天中午,杨怀轩告诉郑光楠,她今天中午会在家的,但后来却被无意中说出 口的名字吓住了。她真的没有想过,她被人称作七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她只觉得 希姑不过是对她的一个很平常的称呼,就象左邻右舍之间称呼王姐、刘姨、赵妈一 样。可她终究是希姑呀。 他会被吓住吗?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偶尔看看窗台上的紫罗兰,娴静文雅的紫罗兰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她就感觉到了,她其实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多么希望有人能轻轻地 搂住她,让她全身的关节能轻松一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真丝连衣裙,衬托出她细白的肌肤和身材。胸前别 了一朵红色的羽毛花作为装饰。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整齐地盘在脑后,并且别了 一个红色的发卡,显得美丽而又庄重。 客厅里很安静。她的身后,一套蓝色的丝绒沙发和紫红色的硬木茶几相映成趣。 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描绘狂风巨浪的油画,在暗色的天空底下,风暴使白色的浪花 象箭一样飞射出去,狂暴翻卷的涌浪几乎要磨擦出火花来。 有那么一会儿,她隐约感觉到一种不安正从她的心里滋生出来,使她的精力难 以集中,仿佛正有什么东西在向她靠近。她回头看了看,身后什么也没有。 司机赵建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正在看着一本什么杂志。他抬起头,注意到她的 目光和神色,询问地看着她。 “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她问。 赵建摇摇头。他放下杂志走到门外,门外也没有人。他向楼下看了一会儿,回 头说:“没人,你听到什么了?” 她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一种感觉。”她重新转向账薄,但她什么也看 不进去。时间已有一点多了。她终于耐不住那种不安的感觉,起身走到阳台上。 外面的阳光很明亮,在鳞次栉比的房顶上跳跃着,波动着。在房顶之间的院落 里,在碧绿的树梢和晒衣的竹架之间,茵蕴着静谧祥和的柔意,让她的心里生出许 多惆怅来。 她把目光移向远处的时候,心中簌地一跳,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小街 的那一头,郑光楠正向这边走来。他也看见了阳台上的林希湘,他们同时扬起手互 相致意。林希湘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着,脸色微微发红,心里的舒畅就象一股微 风一样在她的身体里吹拂着。 她回到屋里,赵建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向他挥挥手,他立刻就明白了,拿 起杂志走进另一个房间。 林希湘静静地站着,看着房门。几分钟之后,门无声地开了,个子高高的郑光 楠微驼着背出现在门口。林希湘迎上去,站在他的面前仔细地打量他,她不知道他 对她到底怎么看。 她先开了口,“你到底来了。”她的表情表明了她的期待。 郑光楠不安地说:“我让你……等久了吗?” “不,没有。你能来确实让我很高兴。怀轩告诉我,你和他通过电话了。我也 没想到会这样。咱们到屋里去吧,好吗?” 他们走进卧室里,林希湘随手关上门。她推着郑光楠坐在沙发上,转身走到玻 璃柜前。她从中拿出两个杯子,仔细用开水烫了,然后打开咖啡罐,盛了两匙咖啡, 她回头问:“给你添点奶粉好吗?”不等他回答,她又盛了两匙咖啡伴侣。冲开水 的时候,她感到一种十分熨贴的快慰。她觉得为他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竟也是那 么美妙。她觉得她其实很愿意为他做许多许多事情的。她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轻轻 地吹着,送到郑光楠的面前,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来,注视着他。 其实她一直就知道她是喜欢他的。两年来,她从和他的交往中领会到许多美好 的东西,和来自异性的那种纯洁真挚的关切和惦念。但真的感觉到爱,却是在昨天 下午。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任何东西,只有当你意识到有可能失去它的时候,才会 感觉到它的珍贵和可爱,才会想到你本该认真呵护和珍惜的。 她端详他的时候,更感觉到他的平凡和质朴。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能特别打动人 的地方,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很多的皱纹,鬓发已经半白。他的目光安祥而稳重, 厚厚的嘴唇下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下巴,显出他的持重和温和。他真的只是一个普 普通通的医生,但他可信赖可依靠,她从他身上所获得的慰藉,是无人可以代替的。 她坐在他的身旁就能感觉到身心的舒畅和欢愉。 她问:“怎么现在才来?” 他勉强笑了一下,“希湘,跟你说句实话吧,我原来想过你可能是任何一种人, 唯独没想过你会是这种情况。我确实很意外,所以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不能 再见你了。可是,你应该知道,象我这种岁数的人,把心,把感情交给一个人是很 不容易的。交给一个人了,再收回来就更难了。我想,我真该好好想一想,我今后 该怎么办。可是后来,我还是决定来了。” “为什么?”她轻声问。 “曹明维来了。我猜想,是你和他说了。” “是的,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他到我家去了,我们在一起吃的晚饭。我以前见过他,但不熟悉。他很年青, 但在中医这个行业里,他很有才华。昨天晚上,他给了我很大的影响。” “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了很多,其中有很多都是关于你的事。”他露出了温厚的微笑,“我发 现,他也很爱你呢。真的,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爱你。” 希湘微笑着点点头,“是的,我也感觉到了。但那是另一种爱,你不会误会吧。” “不,我不会误会。我能看得出来,他很崇拜你。他说,他希望我们结婚,他 希望你能幸福。最后,他还说了一句……”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有些异样地 看着她。 这引起了希湘的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你怀孕了。” 林希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老天,他怎么知 道。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我想他说的没错。我也是一个医生,刚才我一进门的时候就注意了。他说也 许你还不知道,他是昨天给你把脉的时候才知道的。” “老天,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是我也没有要呕 吐或者别的什么感觉呀。” “那也是不一定的,这因人而异,有的人可能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想他没有说 错,你确实是怀孕了。” “这么说,我真的是怀孕了?生一个孩子?”这件事是那么强烈地冲击着她。 想到她将要生一个孩子,一个她自己的小宝宝,她将搂抱他,哺育他,这真让她感 到意外,让她难以置信。在她经历了那么多的摧残,那么严重的伤害之后,她早已 把一个女人的全部梦想都抛到九天云外了。她连一个女人的羞耻心都不要了呀。她 忍不住想起海爷在他的破渔船上给她擦洗身体,医治创伤的情景,她身上的伤又怎 是一个女人能够说得出口的呀。 林希湘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激动不已,很久平静不下来。她忍不住握住郑光楠 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前。只觉得眼泪就在她的眼眶里转着,而心里就象有一条 小溪在流着。那就象是一条冬天的小溪,冰冷而畅快,那么清澈而凛冽,那么透明, 那么波光粼粼地在她的心中流着。 和郑光楠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恢复为一个女人了,现在才知道, 真正的女人是应该能够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的。 她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 郑光楠搂住她,“希湘,你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你不知道,我为这个有多高兴。” “我知道,我完全能理解。这件事对我来说不也是一样吗?在这种情况下,我 怎么能离开你。” 林希湘抬起头,用手绢擦着眼泪。她微笑一下说:“我很想要这个孩子,我从 没想过我还会有个孩子,真的。不过,你完全不必被这个所约束。不管怎么说,我 都不能因为这个勉强你。” “希湘,”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说,“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到这里来,不是 为了仅仅告诉你这个消息,也不是为了因为有这个孩子我才必须回到你的身边。不 光是为了这些的,还有别的原因的。” “是什么?”她轻声问。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看病吗?我说,你过几天再来,看看结果怎样。那几天里, 我很担心你会不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五十岁的人了,忽然惦念起自 己的病人来了。那时候,你就吸引我了,不是一般的吸引,我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 就是了。我没想到我们后来会发展得那么快。那天晚上看戏的时候,我真忍不住要 去触摸你的手。我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很传统,可这些都抵挡不住你对我的吸引。” 林希湘微微地笑着说:“我也没想到我会那样。那天晚上,我就是舍不得和你 分开。你知道,许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度过夜晚的,夜晚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我也一样,”他轻轻抚摸她的手,“独身了许多年,我很担心会遇不到一个 合适的人。认识了你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你表示愿意和我结婚的话,我会怎么样。 我想我会立刻就和你结婚的。可是你从来没有提过这个,甚至连一个暗示也没有。 我很奇怪。有几次,我真想提出来问一问你。但我始终没提,因为我觉得我的年龄 太大了一点,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医生,配不上你。你比我年青得多,又 是这么漂亮,看得出来你的经济条件很好,我怕你会拒绝我。那时候我如果向你求 婚,你会拒绝我吗?” 林希湘想了一下,笑着说:“恐怕我真会拒绝呢,我没往那个方面多想过。能 够和你来往,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了。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很愿意的。 你呢?” 郑光楠搂住她的肩膀,把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我也很愿意,非常愿意。” 林希湘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轻声说:“可是你还有疑问。” 郑光楠摇摇头,“那已不算什么了。昨天晚上,明维已对我讲了一些你的事, 他知道的都对我讲了。说真的,以前我曾想过,你可能是任何一种人,从事任何一 种工作,唯独没想过你是这么生活的。说你就是传说中的七哥,我真的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这样生活呢,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希湘神情有些晃惚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黑黑的光,脸色已白得象纸一样了。 郑光楠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轻轻揽住她的胳膊,“希湘,你这是怎么了?” 她象怕冷似的耸起肩膀,把脸转向窗外,“从前的事,让我怎么和你说呢。” 郑光楠感到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端起桌上的咖啡,递 到她的手里。他惊讶地看到,她已满眼是泪,她在拚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轻轻地拍着她后背。 周围静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音乐,象泉水一样断断续续从窗缝里飘进来, 流动着,渐渐地消失了。沉静片刻,又叮叮咚咚地飘进来,在空气中悄然地悬浮着, 渐归于无。 好一会儿,希湘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擦去泪,淡淡地说:“以前的事,我迟 早总是要告诉你的,迟说不如早说。” 他急忙说:“刚才是我多问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不,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到这里来。”她把他拉到窗前,把半掩着的窗帘 全部拉开。房间里立刻明亮了许多。她注视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开拉链,脱下 连衣裙让它飘落在地上。她解下胸罩,把后背转向窗口。她说:“你看看我的背上 有些什么,你仔细地看。” 她的后背洁白光滑,象无暇的白玉。但在明亮的阳光下面,仔细地看,便能隐 约看见一片一片颜色稍深的暗影。暗影呈不规则的形状,就象一幅幅的地图,布满 了整个后背。再往下,腰部和臀部也有一些,臀部上的暗影更深一些。这些都是他 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希湘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这些影子是怎么弄出来的吗?它们都是在水泥地 上被推来拉去磨出来的。”她把身体转向郑光楠,用手托起乳房,说:“你再看这 上面,都有些什么。” 郑光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对猜到的东西不敢相信。他看见在她的乳房上 面,乳头和乳晕的周围,也有一些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暗影。所不同的是,这些暗影 都是弧形排列的,或长或短,横斜不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些都是被牙齿咬的。 他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看着她,脸也被这惊恐扭曲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 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心里,却疼痛得象刀割的一样。 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起她的父亲,讲 了民兵指挥部里五个值班的男人,讲了看守所里的看守,以及那十几个恶狼一样的 犯人对她的整夜摧残。她在叙述的时候,几次被痛苦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抖 着几乎难以自持。 郑光楠紧紧地搂着她,轻吻她的额角。他不敢劝阻她,怕她会突然失去控制。 他是经历过那一段岁月的,也听说过一些悲惨的故事。但听受害者这样面对面地叙 述自己的惨痛经历,却是第一次,而这个人又是他所深爱的,这一点尤其令他难以 忍受。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世界永远是丑陋的,生活也永远是丑陋的。幸福和快乐, 都不过是瞬间的星光闪耀,猝忽而逝。他一直认为这话未免偏颇,但千百年来的社 会历史和人类历史,不就是充满了痛苦和悲哀的历史吗?远的不说,在那短短的十 年里,就发生了多少惨不忍睹的悲剧呀。 他想起昨天晚上,曹明维对他说的那些话。 “别把好和坏截然分开,因为那是分不开的。”曹明维坐在他的书房里,目光 恬淡地注视着手里的茶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象在叙述着一件生活琐事。他那么 年青,却早已超然物外,寻常道出的话,却象石头一样坚硬而又沉重。 他说:“一枚硬币,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你能确定吗?你确定了, 那是因为你给它定了标准,那是你定的标准,而上天定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正即非 正,为何偏要说其为正?正不就是反吗?就如长处就是短处一样,人所具有的优点, 恰恰也是他的缺点。吃苦耐劳者,恰是因为愚昧;勇猛强硬者,则是因为野蛮。光 荣者是因为隐藏了自己的耻辱,无耻之徒是因为他向往伟大。求真须先造假,行善 是为了作恶。人不能只有一个立足点,生活则只在反复无常中进行。你信我的话吗?” 他说:“生就是死,并不象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可以选择。道德在人类中产生, 也必将在人类中死亡。三十年的河东,注定了三十年的河西。所以我说,人不应该 束缚自己,而应该活得自由和轻松。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 ;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人活着只是自己在活着,又 何必受外界的影响呢。庄子回答惠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 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 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你有你自己的太阳,你自己的太阳照耀 着你,你就应该在自己的太阳照耀下生活。” 昨天晚上,郑光楠在半暗的台灯底下,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仿佛进入一 种朦胧漂渺的世界里。心如止水,平静得就象袅袅生起的炊烟一样。他当然能感觉 到其中的虚无,但其中变幻莫测的玄理,还是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他笑笑说:“你就不要和我谈哲理了。” 曹明维淡淡一笑,“哲理即世人眼中的真理。但真理其实都是谬论,超越真理, 才能超越谬论。我说的话都可称之为真理,因此也都是谬论。你不必往心里去。” 郑光楠走到窗前。外面的阳光很耀眼,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拉上窗帘, 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回头转向林希湘,他抚摸她身上那些曾经被严重伤害过的 地方时,感觉到心里的痛苦。他想,她当时的痛苦是更加无可比拟的。他说:“如 果我提出我要和你结婚的话,你会怎么回答我?” 希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偎在他的肩上,“我当然很愿意,一个人的生活是很 寂默的。但是我不想让你沾上我所干的那些事情,不想让你也被牵连进去。你知道, 我们那里面的事都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我也不想沾你们那里面的事。不过即使受了什么牵连我也不在乎,在 我这个年龄,那已经无所谓了。我只认定一点,你即使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仍然是 我的妻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