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1987年10月20日 星期一 凌晨 2点05分 他沉重地跨上摩托车,用钥匙打开点火开关时,仍然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他 感到脸上一阵阵流过寒冷的感觉,就象被沉浸在冰河里一样。 此时此刻,他满心里都是装不下的仇恨。 夜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也吹拂着黑暗中的树丛。 黑暗中耸立着的高楼上,只有三五盏灯还亮着,如同在暗处窥测的眼睛,默然 凝视着脚下这个怒气冲天的人。 沙传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更准确地说,他是想让自己变得 更麻木一些。 那个小小的安瓿瓶在妹妹的嘴里一声脆响碎裂开来,只一瞬间,她所有的美丽 和青春,所有的呼吸和笑声都嘎然停止,都悄然凝固了。他在痛苦中感觉到一种惨 忍的轻松和解脱。 他用了两个小时清理自己和妹妹的东西,把许多不愿让人看见的东西都烧掉了。 他意外地从妹妹的抽屉里找到一大叠没有寄出去的信,都是写给他的。妹妹在信中 把他当作倾注一片爱心的情人,用娟秀的笔迹写下一行行缠绵的少女的情意。沙传 泰骇然长叹,把这些信和她的日记都烧了。临走之前,他写了一封短信放在自己的 桌上,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想了想,一切能了的,都了了。 他脚下用力一踩,摩托车低沉地发动起来,发出金属般的脆音。他最后摸了摸 腋下的手枪和腰间的匕首,松开离合器,象风一样冲进黑暗之中。 街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通宵的电车驶过。他先到了解放广场,过路口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眼中泛起一股杀气。他在心里想,时间还来得及,他要把这股恶气 出透。他掉转车头向另一侧驶去。 他又来到白天曾经来过的那栋大楼的下面。他估计冯振德此时未必会在家,但 他对此并不在意。现在谁也阻止不了他干什么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外地体会 到他已经有了某种权力。 他走进大楼里,一步三级地踏上楼梯。脚下的软底鞋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走到 冯振德家的门外,象白天那样用硬塑料卡片拨开门锁,无声无息地走进去。 他在卧室门口停下来,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声和哼哼声。他推了一下门,门 无声地开了。 他在墙上摸到了开关。电灯一亮,床上的情景展现在他的眼前,两个赤裸的男 女正在蠕动着做爱。明亮的灯光使他们象定住了一样停止了蠕动。 躺在下面的中年女人惊讶地欠起身来,惶恐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她头上的卷 发象鸡窝一样乱成一团。 沙传泰一眼就认出来她是冯振德的老婆,他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风骚的女人。 那女人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叫出来:“你是谁,你想干吗?你快给我出去!” 从她身上爬下来的年青人不过二十岁出头,正慌忙地往床里面爬去。 沙传泰把手伸进怀里,手掌的边缘在刀鞘上轻轻一磕,匕首从刀鞘里跳出来, 落在他的掌中。 那女人一看见闪光的匕首,顿时瞪大了眼睛,她张大嘴想喊叫。 但沙传泰的动作更快,他一步跃过去,伸出左手抓住她的两腮,把她顶在床头 上,右手狠狠地抡下去,匕首从她左侧的锁骨窝里扎下去,一直没入到刀柄。血立 刻喷了出来,溅满他的手掌。女人全身抽搐着,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 那个年青人脸色苍白,因恐惧而扭曲,正颤抖着往床下爬。沙传泰抓住他的脖 子,把他按在床沿上,抡起手掌向他的后颈砍下去。只听他的颈椎骨一声脆响,小 男人的头立刻垂落下去。两个眼球从他的眼窝里迸出来,被紫色的视神经牵着,在 他的额头下面来回晃动着。 房间里安静下来,墙上的电子钟嘀哒嘀哒地响着。看着他们的身体实在叫人恶 心,沙传泰拉起毛巾被盖在他们的身上。他在浴室里洗去手上和匕首上的血迹,向 房间里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他骑着摩托车重新回到大街上时,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有一种轻松的快感在 他的身体里流动着。 半个小时后,他到了麻石街。在浓密的树荫里,路灯成了散乱的烛光。冯振德 的运输公司就象一只怪兽一样,蹲伏在树后面的黑暗之中。 沙传泰停下车,他把车推到一丛树篱的后面,然后向黑暗里走过去。 不用说,运输公司临街的大门已经上了锁,铁栅栏门关得坚不可摧。他向两边 看了看,楼下的窗户上都装了铁栏杆,看上去十分结实。他沿着墙边往前走,运输 公司的隔壁是一家百货商店,两座建筑之间有一条两指宽的窄缝。墙的上面,是百 货商店的用塑料板装饰的门脸,从下面可以看见里面支撑门脸的三角架。 他估量了一下高度,便把两手,掌心向外插进墙缝里。墙缝里很粗糙,使他感 到很得力。他把手向两边使劲,好象要把墙从中间扒开一样。然后他提起身体,用 两脚支撑着保持平衡。他一点一点地攀上去,几秒钟之后,他爬到三角架的下面。 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三角架,身体立刻腾空。三角架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但他仍能 感觉到三角架的坚固。 他迅速曲臂引体向上,抓住上面的三角架,然后再次曲臂引体向上,翻腕支撑, 再一提腿,便整个地翻了上去。他在屋顶上揉了揉手,喘了一口气,小心地观察周 围的环境。 运输公司的里面是一个院子,约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是一排车库样的房 子,也可能是汽车修理间,门都很高大,大门上面有小门。两侧则是平房。他轻巧 地跳进院子里,心里却很犹豫。院子里很安静,周围的房间里也没有灯光。江莲莲 说姓李的那伙人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难道今天晚上他们没来? 隐约之间,他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似乎就在附近。他走到车库的门口,听出来 声音出自车库里。他轻轻地推开小门,无声无息地走进去。 车库里很黑,他明白为什么外面听不到声音了,车库里还有一个小房间。此时 从小屋的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和一阵阵噪杂的说话声。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快极轻的脚步声,他感到耳后有一股风向他 袭来。他在一瞬间警觉起来,迅即把身体向后撞去,同时用手臂护住头的上方。 他一下子就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正抡下来的手臂撞在沙传泰的头上,手里 的铁棍落了空,脱手飞出去,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沙传泰立刻转回身,象闪电一样伸出手,拇指和食指如同铁钳一样扼住那人的 喉管,迸力一拧一拉,那人的喉管立刻被拉断了,身体也象一个小包袱一样顺着水 泥地面滑过去,撞在大门上,发出震耳的响声。 沙传泰飞快地向小屋冲过去。有人拉开小屋的门向外张望,沙传泰劈面一拳把 他打了回去。屋里传来一阵椅子翻倒的声音,随后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沙传泰向前跨了一步,冷冷地出现在门口。 屋里约有五六个人,或坐或立,都愣住了。 中间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纸牌和一叠一叠的钱。他们显然正在 赌博。 沙传泰跨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并在身后插上插销。这举动使屋里的人都不安 和惶恐起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瘦瘦的李队长首先清醒过来。他的眼睛飞快地转着,试探着说:“沙队长,是 您,真没想到。您,您请坐。”他漫无目标地指了指周围的椅子。他向桌上的钱看 了看,又说:“我们这是小来来,小意思。您来了,这些钱我们都交公,我们都交 给您了,您全拿走。”他把桌上钱往前推了推。 沙传泰仍是一言不发。他把手伸到衣服底下,他放弃了腋下的手枪,他觉得那 不够快意。他从腰间抽出了匕首。 一看见刀,屋里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都看出来了,眼前这个人不是来 讹钱的,而是来要命的。 只有李队长明白这件事底下的原因,他知道这是冯振德把事做绝了的结果。他 只是不明白,昨天晚上派出去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小心地看看身边的人,尽量放缓了语气说:“沙队长,咱们都别把事做绝了, 冯老板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去找他算账,和我们这些人没关系。”他看了沙传泰 一眼,明白这些话都等于没说。他咬了咬牙,对身边的人说:“都别怕,他只有一 个人。不好说,咱们就抄家伙,摆平他!” 有人弯腰抄起凳子,有人从口袋里掏出弹簧刀,弹簧刀打开的咔咔声连连响起。 他们从两边向沙传泰逼过来。 沙传泰猛地向前冲过去,瞬间把刀剌进一个人的身体。那人嚎叫着栽倒在地上。 倾刻间,小小的房间里就发生了一场混战。沙传泰剌倒第二个人的时候,一张方凳 猛地抡下来,砸在他的左肩上,他顿时感到左臂一阵麻木。有人一脚踢在他的小腹 上,他疼得弯下腰去。另一个人趁机向他的右肋剌过来,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这一 刀,迅速侧身躲闪,刀尖在他的身上划了一道口子。但这些攻击对他来说都算不了 什么,几年严格的警校训练,使他能抗住一切摔打。他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响地追杀 每一个人。有人被他剌中要害,有人被他踢断了脖子。在这过程之中,他只是尽量 避开那个姓李的人,他要把他留在最后。 小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三百瓦的大灯泡在房顶上来回地晃着,发出惨白的 光。 几具尸体歪斜地倒在地上,雪白的墙上溅满了血迹。 沙传泰从地上站起来,他也受了伤,脸上和身上都是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 己的。 瘦瘦的李队长倒在房间的另一头。他被沙传泰拧断了一条胳膊,随后又被他重 重的一脚踹在胸口上,他就象鸟一样飞到这个角落里。他有过短暂的昏迷,不久又 在剧痛中苏醒过来。他看见沙传泰象一只猛兽似的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恐惧得使劲 向墙角里缩。他断断续续地说:“求求你,别杀我,饶了我这一回吧。” 沙传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着,火苗象幽灵似的在他的手 指间忽隐忽现。他问:“冯振德在哪儿?” 汗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下来,剧疼不时象闪电一样掠过他的全身。李队长颤栗 着说:“他,大概在家里。” “我去过了,他不在。” “那,我就不知道了。” 沙传泰揪住他的头发,在他的下巴底下打燃了打火机。火苗呼呼地窜上来,他 下巴上的胡子立刻卷曲并发出咝咝的响声,皮肤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暗红色。他拚命 地仰起头想躲开烧灼,他叫道:“别烧了,我说,我说!” 沙传泰熄灭了打火机。 李队长露出一脸绝望的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呀。他,他是有一个窝,在那儿 养了一个小老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呀,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沙传泰冷冷地盯着他,看出他确实没有撒谎。他又问:“他今天会去哪儿?今 天上午。” 他瞄了一眼沙传泰手里的打火机,说:“他今天上午要去白云饭店,是真的, 他要去见几个外国人。他们昨天才约好的。” 沙传泰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不是瞎编就能编出来的。难道会是安东尼•; 福伦查和约瑟夫•;墨利纳拉那伙人吗?会有这么巧的事,冯振德会和王庭臣秘 密调查的事有联系?他心里冒出一丝好奇来。 他问:“冯振德想干什么?说实话。” 李队长喘了一口气说:“是黄金,他们要走私黄金。” 沙传泰大吃一惊,他想起几天前对集装箱卡车的检查。难道所有这些毫不相干 的事竟会是一件事?让他杀人,寻找戒指,冯振德,外国人,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黄金?他问:“多少?” “好多,有好几千两上万两呢。” “冯振德告诉你的?” “不是。他谁也没告诉。这事是他一个人干的。但他瞒不过我,我发现他在做 黄金走私生意。”他说到这里有些得意起来。 “黄金在哪儿?” 李队长咽了一口唾沫,瞬间的犹豫之后他放弃了隐瞒的念头,“我发现他在做 黄金生意后,跟过他一次。他藏黄金的地方,在秀岚山后面,老祠堂巷,龙家老宅 的地下室里。有一个老太婆守着。沙队长,我可以领你去找。好几千两呢,那得多 少钱呀!” 沙传泰慢慢地站起来,他似有所思地看看周围。他重新弯下腰来逼视着脸色青 白的李队长,“你说的是真吗?” “是的,是的,真的有黄金。我决不敢骗你。” 沙传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抡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的头象木球一样 撞在身后的墙上,发出竹梆一样的响声。接着又是更重的一拳。血从他的脑后和眼 睛里流出来,并甩溅在身边的墙上。他象个沙袋似的栽倒在地上。 沙传泰吃力地直起腰,放松身体。他慢慢地走到屋角的水池边上,用手绢蘸着 凉水擦洗身上的血迹。腰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被刀划开的伤口象小孩的嘴一样张开 来。他撕开衬衣扎住伤口。他洗了脸,让自己更加清醒和冷静。他看见墙上挂的几 件上衣,从中选了一件黑色的砂洗夹克穿在身上。 他想起了黄金。他不知道几千两黄金是个什么概念,那应该是很多的了。秀岚 山后,老祠堂巷,龙家老宅的地下室。他在屋里找到了半张纸,用圆珠笔很潦草地 写下来: 王队长:黄金 地点在秀岚山后,老祠堂巷, 龙家老宅的地下室。 请原谅我做的事。 沙 他把纸条一折四,塞进裤子的后兜里,随后离开了小房间。 他刚走出门,就听见有人正在推开车库的大门。大门发出轰轰的响声,一片青 白色的晨光象巨斧一样劈进黑暗的车库里。 那人放开喉咙喊:“嗨,哥几个赌钱不要命啦,到现在还没完呀!”说话的人 突然变了声调,他回头叫道:“哎呀,这是怎么啦!老孙,你快来看呀!” 沙传泰眯起眼睛。 外面的天真的已经亮了,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外面的屋顶。 两个三十岁上下的人正呆立在车库门口,惊讶地看着脚下的尸体。血在死者的 身下漫延出一片紫红色来。 他们同时抬起头,看见了满脸杀气的沙传泰。接着,他们透过他身后的小门, 看见小屋里横斜的尸体。 他们都瞪大了眼睛,痴痴的看着沙传泰。他们看见沙传泰从衣服底下抽出匕首 时,都恐惧地喊叫起来,转身向门外跑去。 在这样的时刻里,沙传泰来不及多想什么,他用力甩出手中的匕首。匕首象子 弹一样飞出去,扎进一个人的后背。那人惨叫一声向前扑倒,顺着水泥地面向前滑 去。 另一个人则张开双臂象疯了似的冲出公司的大门,一直跑到街上。他喊叫的声 音因受到惊吓而变得尖厉觫人:“啊!──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呀!” 街上已经有了行人,晨练的,买菜的,上班的,他们都惊愕地回头张望,不知 发生了什么事。 沙传泰紧跟着追了出来。他看到街上的情况,便知道再追已经毫无意义了。他 停下来,然后向他停放摩托车的地方跑去。但他没跑几步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他看 见在他的摩托车旁站着两个戴红袖标的联防队员和一名警察,他们正随着喊声向这 边张望着,并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沙传泰。 他停下来向周围打量,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他发现人们都用恐惧的目光看着 他。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两秒钟里,一辆停在路边的棕色的出租车突然起动,并且不 顾一切地在路中间急转弯,掉头向他驶来。一个女人从车窗里伸出手向他挥舞,尖 声叫着:“快呀!快上车!” 他看清楚了,那是江莲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