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从星期一开始,奥古斯汀一路易·勒·内尔默特就进了看守所,接受一系列的 审问。当格拉尔并没有隐瞒他,因为一切都对他不利。 亚当斯伯格让当格拉尔由着性子去做,对内尔默特无情地炮轰。老人似乎连自 我保护的能力都没有了,他的每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都被当格拉尔尖锐刻薄地击 回去。但是亚当斯伯格看得很清楚,其实当格拉尔非常同情这位嫌疑人。 亚当斯伯格从这种审讯方式中也没有感觉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讨厌勒·内尔 默特,却不想向当格拉尔解释厌恶的原因,所以只好一句话也不说。 当格拉尔连续审问了好几天。 亚当斯伯格不时地到当格拉尔的办公室里去看看勒·内尔默特。老人又惊又怕, 日渐消瘦下去,甚至连最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德尔菲娜没有写过 遗书,他还不知道,还一直以为妻子所有的遗产都将归她在开罗的妹妹所有。他很 喜欢开罗,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也不容易。不,他还不知道这几起谋杀案事发当 晚自己分别在干什么,应该是和平常一样,工作完以后去睡觉。当格拉尔冷若冰霜, 反着他的话说:“玛德莱娜·夏特兰娜被害当晚,药店的老板娘在值班,她看见您 从外面回来,很疲倦的样子。” 勒·内尔默特解释说,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他有时候会在晚上出去买一包烟, “我拆开卷烟的纸,把烟草塞进烟袋里。我和德尔菲娜都喜欢吸烟,她曾经尝试过 戒烟,我没有那么做。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会感到孤独。” 接下来又是一些动作,一些沮丧,惟一没有改变的是他的眼神。他从法兰西学 院的教授沦落成一个满脸可怜相的小老头,为了逃避似乎是无法逃避的判决而惶惶 不可终日。“凶手不可能是我,因为我一直深爱着德尔菲娜。” 这句话他似乎已经重复了一千遍。 当格拉尔,尽管心里越来越痛苦,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也不放过任何一点 证据和线索。他甚至把一些信息透露给新闻记者去报道,而且亲自写了一篇。在马 尔隆的鼓励下( 有些时候马尔隆是稍稍懂得温柔的) ,勒·内尔默特才开始接受送 来的午饭。但是,即使在白天结束、看守回家睡觉之后,他也一直不刮胡子。亚当 斯伯格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消瘦得这么快,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快瘦下去的人。 到了星期四,法官决定进行预审,当格拉尔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勒·内尔默特。 他惊恐不安,两腿止不住地打哆嗦,然后,许久都没有说话,就像案发当晚在家里 的表现一样,似乎在考虑应该赞成还是应该反对。亚当斯伯格示意当格拉尔不要打 断他的思考。 过了一会儿,勒·内尔默特说:“请拿给我一支粉笔,一支蓝色的粉笔。” 说过之后,却没有人动弹,所以他的语气里又多了些命令:“快点,我要一支 粉笔。” 当格拉尔出去了,在弗洛朗斯的抽屉里找到半截。在她的抽屉里,没有找不到 的东西。 因为身体虚弱,勒·内尔默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接过粉笔。他面对着白墙站 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用大写字母拼出一句话:“维克多,你这个坏家 伙,在外面干什么? ”,亚当斯伯格没有动,从昨天开始,他就在等待此刻的这一 幕了。 “当格拉尔,去找莫尼埃,”他说,“我想他应该就在隔壁。” 当格拉尔出去的时候,画圆圈的人把脸转向了亚当斯伯格,盯着亚当斯伯格直 看。 “您好,”亚当斯伯格对他说,“我找您已经很久了。” 勒·内尔默特没有回答,亚当斯伯格看着他,原先失望的面孔在招供之后又变 得坚强起来。 笔迹分析师莫尼埃跟着当格拉尔来到了办公室,他打量着墙上的几个大字。 “给您的办公室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当格拉尔! ”他嘀咕着,“正是这 个字体,别人是模仿不来的。” “谢谢。”画圆圈的人说着,把粉笔还给了当格拉尔,“如果您需要的话,我 还能拿出其他证据来。我的本子里有夜里出行的时间,在巴黎画圆圈的计划,固定 物品的清单……还有一切您想要的东西。我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一点,但我希 望我的行动不要让人发现。我希望,我的学生、我的同事永远都不要知道我是谁, 虽然我知道这不大可能,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吗? ” “是的。”当格拉尔只好承认。 勒·内尔默特费力地站了起来,喝下一杯啤酒。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从窗 户走到门口,一次次地经过自己的杰作。他说:“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跟您说的。 之前我有很多负担,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如果我想杀死我的妻子,您想象一下, 我怎么能让她惨死在我画的圆圈里,而且连字体都没有改变过? 希望您能同意我的 分析。” 他耸了耸肩膀,接着说:“现在,我根本别想在法兰西学院谋到职位,也没有 必要准备明年的课程了。学院不会让我在那里工作了。这也正常,但我别无选择。 我甚至还考虑过,这样的变化能有什么好处,是谁利用了我? 自从我画的圆圈里出 现第一具尸体开始,我就明白,自己被卷进了这个该死的圈套之中。在我得知第一 起谋杀案的时候,心里很害怕。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没有那个杀手勇敢。坦白地 说,和他比简直差远了。我苦苦思索了很久,想知道究竟是谁干的,是谁在跟踪我, 是谁把死去的女人的尸体放进我画的圆圈里。我在后面几天又接连画了几个圆圈, 并不是像新闻里报道的那样,我想向你们挑衅。不,完全不是的。我只是希望能找 到那个跟踪我的人,确定凶手是谁,证明自己无罪。在作出这个决定以前,我犹豫 了好几天,我害怕自己在深夜里被一个和我一样胆小的杀人犯跟踪。但是,我知道, 一旦自己被警方发现,就没有任何机会逃脱杀人的责任。让我替他牺牲,这才是真 正的凶手所希望的。于是,战争在我和他之间展开了。这是我的生命里第一场真正 意义上的战斗。想到这些,我就不会后悔。我惟一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对我的妻 子下了毒手。案发当天夜里,您离开我家之后,我整整想了一个晚上,他为什么要 这么做? 最后,我只想出了一个答案:警察一直都没有发现我。这个事实完全与杀 手的想法相反。于是,他就杀死了德尔菲娜。这样的话,你们就能找到我,把我关 起来,他也就平安无事了。您说,我的分析有道理吗? ” “有可能的。”亚当斯伯格说。 “但是,他的失误在于,任何一个心理医生都得承认我的话在理。如果是一个 精神病人,有可能先杀死两个人,最后再把自己的妻子杀死。而我,我不是疯子, 根本不可能再杀死德尔菲娜,把她扔在我亲手画出的圈子里。可怜的德尔菲娜,如 果我没有画那些圈子,她就应该还活在世上,德尔菲娜。” “就算您说的这一切都有道理,但是,您为什么还要画那些圆圈呢? ” “为了让那些被人遗弃的东西归属于我,让它们因为我而找回存在的意义。 哦,不,我解释得实在太糟糕了。” “没错儿,我就没听明白。”当格拉尔说。 “真倒霉。”勒·内尔默特说,“要不,我试着写下来吧,这样可能会更简单 一些。” 这时,亚当斯伯格想到了玛蒂尔德的描述,“小个子男人渴望权力却又得不到。 他要怎么做才能理解这个问题呢? ” “去找真正的凶手吧! ”勒·内尔默特绝望地说,“去找他吧。您认为找得到 吗? ” “如果您能够帮助我们,”当格拉尔说,“比如,您夜里出去的时候,有没有 发现被人跟踪过? ” “很抱歉,我没能看仔细。一开始,两三个月以前,有位女士一直跟着我,那 是在发生第一件谋杀案以前很久的事情。我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但是,我觉得 她很热情,有点奇怪。我有种感觉,她在远远地支持我的行动。一开始,我在想她 究竟是谁。到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怎么跟您形容她呢? 深栗色的头发, 个子相当高,长相好像还不错,也很年轻。其他的细节我就说不出来了。但是,我 可以确定,跟踪我的是位女士。” “是的,我们认识她。您见到过她几次? ” “十几次吧。” “在发生了第一起谋杀案之后呢? ” 勒·内尔默特犹豫了一下,好像很不愿意提起那一段回忆。 “是的,”他说,“还有一个人,我见到过两次,但不是原先跟踪我的那位女 士。我心里很害怕,只敢瞄了他一眼,赶紧画好圆圈。我一直没有勇气完成我的计 划,也就是说根本不敢转过身,追上去看看他的脸。是,是……一个矮小的身影。 很奇怪,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您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为什么您一直都背着包呢? ”亚当斯伯格插了一句。 “我的包里,”勒·内尔默特说,“装着我的论文。画完圈以后,我就用最快 的速度奔跑到地铁站。那时我的心很慌,需要读点东西压压惊,看看笔记,重新找 回当教授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 “您有可能被释放,”亚当斯伯格说,“预审法官应该不会弄错的。” “很显然,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当格拉尔说。 勒·内尔默特的精神好了许多,他要了一支香烟,把烟草放进烟斗,吸完了。 “虽然这只是个简单的程序,但我还是希望能去您家里看看。”亚当斯伯格说。 当格拉尔从没见过亚当斯伯格会花时间做这么简单的事情,于是一脸困惑地看 着他。 “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勒·内尔默特说,“但是,您要找什么呢? 。 我已经说过,我把所有的证据都带来了。” “我清楚,也相信您。但是,那些摆在眼皮底下的东西,我是不会去寻找的。 现在,请您带上所有的证据,去找当格拉尔录口供吧。” “请您实话实说,警官先生,我画了圆圈,会受到什么处罚? ” “我觉得不会受到什么处罚。”亚当斯伯格说,“从严格意义上讲,您的举动 没有在夜里制造出噪音,没有破坏公共安静。您的做法虽然引起了另外一个人杀人 的念头,这也与您无关。别人产生什么想法,您不必承担责任。由于您画的圆圈, 引起三个人被害,但这不是您的错儿。” “后果我真的没有想到过,警官先生,我,我很抱歉。”勒·内尔默特嘀咕着。 亚当斯伯格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出了办公室,他不希望给画圆圈的人一丁点儿的 仁慈,虽然警官先生有时对那些陌生人,甚至是傻瓜都表现得十分和善,今天却没 有给那个老头儿一点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