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我没有回去换鞋,那么应是我,而不是伊萨克·莱文发现洛弗死亡的惨景。 在去洛弗家别墅的半道上,我心里开始犯愁,自己穿着高跟鞋跳舞,人会显得太高。 当我换了鞋赶到洛弗别墅时,只见莱文茫然若失地僵立在门口,整个人快要崩溃了。 我从他身旁挤了过去,冲进屋内,目睹了所有的一切。 那年我15 岁,还从未见过死人,然而我确信德斯蒙德·洛弗已经与世长辞。 他坐在餐桌旁他专用的那把椅子里,头像是突然松了劲似的,向后仰着,嘴大张着, 像在沉睡,又像在喊叫。他的妻子尼娜,正坐在他的对面。她长得很美,一向仪态 万方,而此刻她皮肤蜡黄,脑袋埋在桌面上的臂弯里。在那死一般沉寂的屋子里, 我听见了她喉间发出的呼噜声。我的朋友莎莉,则躺在地上,吐了一地。她脸色煞 白,呼吸短促。我知道她还活着,她才13岁,13 岁的孩子是不应该死的。 我和母亲的关系向来很僵,从我记事起,尼娜一直就是我的庇护人。我直奔尼 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抱住她,恸哭着呼喊她的名字。伊萨克仍然僵立在 门口,怔怔地看着我抱住尼娜。 我推他搡他,他才从惊骇中醒了过来。 “乔安娜,你得去叫你父亲,我们这儿需要医生。”莱文说道。 我像在梦中,双腿沉重,想跑却迈不开步子。但我终于费劲地跑回家中,叫来 了父亲。父亲遇事镇静,办事有条不紊,让人放心。看着他为洛弗一家测量脉搏, 检查瞳孔和呼吸节律,我的感觉一下好了许多。 “出了什么事?”他问伊萨克·莱文。 伊萨克摇摇头。他说话时声音沉闷,语音中充满了对这一切的不可置信。 “我不知道,晚餐前我驾船去城里喝酒,回来时才发现这儿出事了。”他指了 指桌上的半壶马丁尼酒。餐桌上莎莉的玻璃酒杯里还剩下少许这种软饮料。“他定 是在酒里掺了什么东西。我想他认定活下去已索然无味,于是想把她们一起带到阴 间去。”无需对这些“她们”什么的做任何说明,我和父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初夏时节,德斯蒙德·洛弗突然中风,以致说话含糊不清,右侧偏瘫。更糟糕 的是,他的手再也不能动弹了。40 岁的德斯蒙德身躯挺拔伟岸,是一个勇于探索 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在治愈无望而又无法忍受病痛折磨的情况下,他选择了自杀。 这番解释天衣无缝,令人深信不疑。伊萨克这种推测,以及当晚的其他情形,至今 仍历历在目:父亲用吐根给尼娜清胃时尼娜发出的野兽般号叫的呕吐声;父亲和伊 萨克将洛弗家人一一抬到停泊在码头的汽艇上时,一只潜鸟发出的划破寂静长空的 鸣声;父亲用艇上为野餐准备的毯子包裹尼娜和莎莉时,洒满湖面的落日余晖;德 斯蒙德·洛弗仰望九月长空的那双狰狞空洞的怒眼。 父亲站在艇中,望着码头上的我。“乔安娜,你长大了,理应知道实情: 莎莉会安然无恙的。但是德斯死了,我还不知道尼娜会怎样。今晚你不跟我们 一起去,这样你会觉得好些的。”他从容镇定地对我说,但双眼已噙满泪花。从孩 提时代起,德斯蒙德·洛弗就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回家去等我。只需 告诉你母亲这儿有紧急情况,不要告诉她……”“实情!”不等父亲说完,我便截 住他的话头说道。一旦得知实情,母亲会狂饮滥喝。因此要给她一种错觉,绝对不 能多提此事。 “一定要救活尼娜!”我的嗓音怪异,似乎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我会尽力而为的!”父亲答道。稍顷,艇后发动机的隆隆鸣响打破了黄昏的 宁静。空中满是汽油味,由于负重而吃水很深的汽艇驶向远方,消失在金光闪闪的 落日余晖之中。那是1958 年的夏天,我形只影单地站在码头上,苦苦等待着。 32 年后的一个冬至的晚上,我驾车离开大学校园。过了一座桥,便直驶萨斯 卡通市。天空高远空旷,疏星寥落,南萨斯喀彻温河上吹过一股刺骨的北风。我要 去参加莎莉·洛弗作品展示会的开幕式。 一会儿我来到斯潘迪纳·克雷森特大街。门德尔美术馆大门上方悬挂的丝织横 幅上绚丽夺目的几个大字立即映入眼帘:莎莉·洛弗!莎莉·洛弗! 莎莉·洛弗!宣传画中各色鲜亮的色彩也散发出喜庆欢乐的气氛。然而当我驶 近大门时,发现门前挤满了人。他们手持标语牌,脸上显出声讨的激情。 其中有一些标语看了以后让人很不舒服,上面粗俗的大字蕴含着他们的愤怒: “猥亵作品不该挂在墙上,应该抛进厕所!”“罪恶的色情画家!”“此处无洛弗 容身之地!”另一幅标语更是直截了当地骂道:“淫妇!”人群聚拢起来。一些人 开始反击。不时有人提高嗓门进行反驳:“什么是艺术?”“我们的国家还是不是 警察国家?”“真正亵渎艺术的是那些审查机构!”在冬季的寒风中,那声音显得 单薄无力和信心不足。 摄影人员在入口处的聚光灯下架起了摄影机,他们正在采访一位温文尔雅的男 子。此人头戴一顶“希尔托普斯牌”绿色暖帽,身穿一件印有“银金雀花:萨斯卡 通’90”字样的耐纶滑雪短上衣。他是市政府的参议员,我走近他时,听到他正在 为“晚间新闻”杜撰他那陈词滥调:“社区标准……公共财产……孩童的天真…… 家庭隐私……”声音又低又闷。他叫汉克·缪霍特。多年前我在一家政治资金筹措 部工作时,他曾装扮成一个矮妖精,恳求财政上的资助。我小心绕过摄影人员,仍 可听到汉克假装诚恳的蠢话。比起现在,我倒更喜欢他那副矮妖精的模样。 我把请柬递给大门入口处穿制服的看门人,经查对无误,他在花名册上打上记 号,然后为我打开了大门。我正欲进去,背部被人猛戳了一下。我转过身来,眼前 站着一个神精茫然蠢笑着的陌生女人。她双手贴胸,紧握标语牌,好像紧握着一把 大砍刀。她再次向我走来,刹那间,一名警察突然从后面将她拽住,并把她拖了下 去。她还在蠢笑着,手中的标语牌滑落到我脚旁的水泥地上。标语牌上用不易擦去 的暗红色马克笔写着一行字:“罪孽的报应是死亡”。我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赶 忙用大衣裹紧身体。 美术馆内洋溢着轻松、欢快、谦恭的气氛,身着晚礼服的人们用加拿大人在文 化社交场合惯用的恭敬虔诚的语调寒暄着。一棵缀满亮黄色丝蝶的洋松为这聚会平 添了圣诞节的喜庆气息。置于洋松前的画架上的精美海报,宣告了莎莉作品展示会 已经开幕。海报上附有一张极不显眼的小布告,告诉人们在美术馆后面的第三厅展 示有“性写真”的作品,但是只有18 岁以上的艺术资助人才可入内。 多么净洁!多么单纯!布告虽小,但它使其他一切顿时黯然失色。对于“性写 真”,洋松左侧墙壁上粘贴的剪报还作了详尽的介绍:“性写真”共包括七幅图画, 都是莎莉用来记录她的性体验的作品。 所有的图画都很大胆而且暴露,然而真正引起轰动的是一幅壁画。一家当地报 纸严肃地称赞它是一幅永恒的壁画。画里所用的颜色并不是浅浅地浮现在墙壁的表 面,而是深深地渗进了墙壁,以致成了墙壁的一部分。莎莉选送来的融浸在这家门 德尔国家美术馆墙壁上的图画,是一幅描绘所有与她做过爱的男人的性器官写真。 当地报纸介绍说,此次“性写真”一共展示了100 个不同的人体部位,其中一小部 分是女性的性器官。这些图画是根据社会公认的艺术标准制作出来的,它们被一些 人称颂为“男根作品集”。 此次展示会规模盛大。这些从加拿大各个大型美术馆借来展示的作品,告示了 当代艺术新趋向的到来,相当部分作品的心理探寻和精湛技巧受到了人们的交口称 赞。然而这些似乎并未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正是这些表现男根的作品,促使门外那 些人毅然离开温暖舒适的房间,戴上手套,紧握标语牌,站立在寒风里。而休息厅 里那些衣着体面、正在彬彬有礼交谈着的男男女女,正是在这些男根作品的驱引之 下来到这里的。走向和尼娜约定会面的侧厅时,我的嘴角挂着微笑。我得承认,我 也极其渴望见到那些男根作品。其余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宛如做爱前的爱抚而已。 门德尔美术馆南侧厅是间温室。当气温一连好几个星期持续在零下40度时,你 仍可在这儿寻找到常绿并且鲜花盛开的植物。我刚踏进门,湿润的暖气,淡淡的芳 香即刻袭上身来。我在门口小站片刻,以驱走体内的寒气及紧张情绪。尼娜·洛弗 坐在一张长凳上,身后是一派色彩斑斓的景色,花架上放满了孤挺花、杜鹃花,还 有极乐鸟。她窝起手掌托着一个连镜小粉盒,正在全神贯注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庞。 我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心想这已成了她极富个性的动作了。 那天晚上,为了参加莎莉作品开幕式,我梳妆打扮了一番。这时我听到收音机 中传来女演员黛安娜·济通正在回答广播采访“如何面对衰老”的问题的声音, “你必须有十足的勇气。”她说道。听到她的话,我马上想到了尼娜。尽管我非常 爱尼娜,但我得承认,尼娜·洛弗并不能勇敢地正视衰老这个问题。 感恩节时,尼娜来到萨斯卡通,帮助莎莉照顾外孙女。在此之前,我和她多半 以通信和打电话的方式保持联系。我到多伦多探视母亲时,才能与她见上为数不多 的几次面。 我发现距离容易产生幻觉,而一旦接近幻觉也就随即破灭。尽管我曾怀疑尼娜 衰老过程变得迟缓应归功于某位外科医生的精湛医技,但不管怎样,尼娜仍然的的 确确见老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现在,不易觉察的鱼尾纹已悄然爬上她乌黑双 目的四周,腭下的皮肤也开始下垂。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而且无法逃避。在我 看来,她依然是位美貌绝伦的妇人。 问题并非是尼娜的美貌,而是她在美貌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如果没有留意到她 如何常常用手在颈部搽润肤霜,或是经过商店橱窗时,她是如何心急如焚地审视自 身形象的情景,那么,我也就不可能和她相处这么久。 那天晚上,在门德尔美术馆看见她弯身凑近手中托着的镜子,我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尼娜多年来一直向我保证,我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如今我的机会来了, 我走上前去挨着她坐了下来。 “你真美!”我真诚地感叹,而她也的确很美。她乌黑的香发一丝不乱;身着 高领长袖制工精良的晚礼服,在晦暗光线的照射下,晚礼服发出绿色、紫红色、金 色的光芒;脚上又穿着长统丝袜和闪亮的小山羊皮浅口无带皮鞋。 尼娜·洛弗简直完美无缺,始终保持着一副高贵典雅的妇人形象。那个冬至的 晚上,我就静听尼娜说话。从我一开始走进温室并看到她正在等我的情形,我心中 就有了一种归家的感觉。 那一刻,她审视地望着我:“看上去你有些疲惫不堪?”“噢,我驱车过来, 发现今天的天气真冷,正像我祖父过去时常说的那样,足以冻掉女巫的乳头。紧接 着,我碰上一个抗议者,那人行使她的民主权利,用标语杆猛捅我的背。”“外面 那帮家伙不是人,”她说,“这对我们来说真如一场噩梦,斯图尔特家的电话整天 整夜响个不停,我也提心吊胆,不敢去邮筒取信件。现在就连泰勒也受到了伤害, 昨天幼儿园的一个小男孩告诉泰勒,她母亲应当被绑起来扔进河里。”“啊呀,泰 勒作何反应?”“她告诉男孩,起码她母亲没有胡子。”我的嘴角不安地一阵抽动 :“胡子?”“据泰勒说,男孩的母亲需要用剃刀刮胡子。”尼娜冷冷地说道。 “但是,乔,对这一系列事情我恐怕无法强作欢颜,我真想知道莎莉心中究竟想些 什么。起初她抛下了丈夫和孩子,既而又作出这样的画。对此,众人莫不义愤填膺, 恨之入骨,使得斯图尔特在艺术界的处境非常难堪。”“尼娜,我认为你这样不公 平,至少对那些画。这类事情,我知之甚少,然而据我所知,莎莉如今是艺术界炙 手可热的人物。那幅壁画价值一定不菲。”“哎,你说得对,而这又正好使斯图尔 特的处境非常不利。他是这个画廊的总负责人,他的职责就是为画廊搜集最好的作 品。他一方面要和董事会打交道,而另一方面又要平息社会舆论。如果莎莉创作别 的作品,那么人们都会汇聚于此感激她和斯图,就如他们理应得到的那样。她是令 人捉摸不透的画家,这次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在送给门德尔壁画的同时,也就 在毁掉她。莎莉的那幅壁画是货真价实的特洛伊木马:招风惹雨,引火烧身。”尼 娜伸手向后摘下一朵凋谢的杜鹃花。“我想我不会因此受到什么牵连,然而这对斯 图尔特来说是太可怕了,当然还有泰勒。”“但他们至少还有你呀,亲爱的!”我 说,“我敢说,如果不是你给了泰勒、斯图一个舒适安逸的家,斯图尔特早就悲痛 欲绝,心力交瘁了。你没看见莎莉离开他后头几个星期的情形,他简直像个幽灵。 她可是他生命的中心啊!”尼娜脸上毫无表情,“她一向是所有人生活的中心,不 是吗?从刚开始……”然而她话未说完,斯图尔特·拉克伦已走进暖房。 “瞧瞧,他来了。难道他的脸色看上去不佳吗?”正如我告诉尼娜的那样,莎 莉出走后,斯图饱尝感情的苦痛,脸色日渐憔悴。然而今晚他看上去好多了——既 像一个久病初愈的人那样显得有点慵懒,但又像和莎莉共同生活时那样神采飞扬。 他是个将近50 岁的漂亮男子,双目深邃乌黑,头发油黑发亮,精力充沛,有 着一副每日坚持跑步训练的游泳健将般的强健体魄。他身着晚礼服,系着漂亮精致 的领结和花条纹丝质饰带。他俯身亲吻我,修了面的双颊光滑柔润,散发出搽抹的 高雅香水的芳香。 “圣诞快乐,乔。这儿发生的其他事情似乎使人们忘却了庆祝耶稣的诞辰,很 高兴能当面祝你圣诞快乐。你来这儿教书是本年度第二大喜事。”“我无须询问你 第一大喜事是什么。虽然你得到了尼娜悉心的照料。斯图,你看上去真的棒极了。” “喔,领结和饰带是尼娜送给我的。她说,这两样东西如同我本人一样老练成熟、 标新立异。”斯图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却迫不及待地盯住我,等待我的恭维之辞。 我将目光移开,冲着尼娜一笑,心想这真是个喜欢自吹也需要奉承的人。“像往常 一样,尼娜说得很对。你能抽空与我们稍坐片刻吗?”“不啦,很遗憾,我现在得 做简短发言,以便使开幕式如期进行。我来这接尼娜。”随即,他像往常一样非常 得体自然地向我们俩各伸出一只手臂: “当然也乐意陪伴你,乔。”很久以来都没有男人陪伴我赴宴会和赴舞会什么 的,当我们步入大厅时,我为有斯图尔特做伴而高兴。示威群众拥了进来,他们不 可能在此久呆,因为这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些人看上去就像在赌马中获了大奖 却不知如何收场的赌徒那样,一脸晕晕乎乎的神情。身穿晚礼服的人们警惕地注视 着他们,然而一切又归于平静。紧接着摄影人员来到大厅,大厅里顿时喧嚷起来。 人们你推我搡的,眼看着一场小规模武力冲突爆发在即。突然,一位身穿精美网眼 花边晚礼服的妇女一把夺过一个年轻人手中的示威标语牌,丢到地上使劲踩跺。年 轻人俯身从她脚下抽出标语牌,她一下失去平衡,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位看似她 丈夫的男子挥臂击中年轻人。这当儿,另一个男子上前给了这位丈夫一拳,紧接着 又是狠狠的一击。我听见拳头击中骨头发出的吱嘎声,就像西瓜坠地那般沉闷。丈 夫倒在了地上。不一会,大批警察出动了,小冲突随即结束。 身穿网眼花边晚礼服的妇女及其丈夫被护送上了一辆警车,示威者亦被带出大 厅。摄影人员开始拾掇工具。斯图尔特惊愕万分地僵立在我身边。尼娜紧握他的手 臂,用她那轻柔但又无庸置疑的声调说道:“斯图尔特,该由你去把事情摆平了, 你仍可为今晚的开幕辞定下调子。趁摄影人员还未离开,去和他们谈谈,将事情处 理妥当。然后发表一篇妙趣横生的谈话,让董事会瞧瞧你正在控制着事态。”仿佛 有人轻轻抽了他一鞭,斯图尔特精神一振,挺了挺胸,整理了一下漂亮的领结,朝 着摄像机径直走去。 我和尼娜并肩站着观看这值得一看的一幕。斯图尔特正以苏格兰威士忌酒广告 模特一般热情潇洒的姿态落落大方地走到前厅灯光最明亮的地方,开始他那激动人 心的演讲。演讲通篇都是这样的内容:提高一般民众对有关艺术方面的认知呀,美 术馆的主要目的是搜集、维护和展出世界级的伟大艺术作品呀,美术馆经理选择艺 术作品的责任呀,以及艺术界应该支持这种选择的责任呀,等等。 斯图尔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这是一种一个人正处在生命辉煌时刻的兴奋, 是一种正把心中所想用语言尽情表达出来的兴奋。在这美好的时刻,镁光灯在不停 地闪烁,摄像机捕捉住了这一切——成了永久的回忆,至少可为晚间新闻提供素材。 正如童话故事中狂喜时刻最终来临那样,紧接着美术馆的玻璃大门被推开了, 莎莉·洛弗走了进来。一名眼疾嘴快的记者发现了她,大声叫唤:“莎莉来了!” 就这样,人们蓦地转过身来,摄影机也调转头来把镜头对准了她。 斯图尔特大出风头的15 分钟演讲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戛然而止。 莎莉身上总带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当然部分原因是由于她容貌身材极其引人注 目。她简直就是她父亲的化身,她继承了德斯蒙德·洛弗的艺术天赋,以及维妙维 肖的外貌——一头焕发出野性魅力的金黄头发,蓝绿蓝绿的双眸,宽大而性感的嘴 唇,与众不同的高挑个头。像德斯一样,她每到一处都是那儿最受公众瞩目的人物, 人们总是把镜头对准她,将她置于最突出的位置。那天晚上,前厅里其他人顿时大 为逊色,成了莎莉另一幅图画中的陪衬人物。 她刚从新墨西哥州归来,身着纳瓦霍式图案艳丽色彩纷呈的厚呢毛料大衣,上 面印染着沙漠大荒的色彩:紫红、天蓝、橙黄、靛蓝。她径直走向斯图尔特,脱下 大衣递给斯图。斯图一声不吭地接过大衣。转瞬间他成了一个与展示会无关的局外 人,不再是艺术界的佼佼者,只是一个替妻子拿大衣,并等待妻子发号施令的男人。 脱下大衣的莎莉露出了绰约的风姿,一身纳瓦霍妇女跑舞时穿的全套服装:浅 色软皮鞋,长及脚踝的红棉布长裙,腰间扎了一条镶满银片和绿松石的腰带,一袭 黑色天鹅绒开领衬衫,那开放的开口处露出了用银片和绿松石缀成的饰物。莎莉还 在浓密的金发之间分了线路,然后用两只蝴蝶结绾住了两鬓的两个发髻。她一边俯 身亲吻丈夫,一边摆弄着蝴蝶结。 “未婚妇女的传统发型,”麦克风中传来莎莉沙哑的声音。“此次展出使得斯 图无暇顾及我,我想我最好另找一个男人,”她调皮地一笑,“第一百零一号。” 人群里爆发出神经质的狂笑。莎莉凑近麦克风:“你们知道,外面的人们玩得很开 心,他们高唱圣歌,互相扔雪球,快活极了。有两三个人还向我掷雪球。我想他们 希望我和他们一起游戏玩耍,而我更愿意和你们呆在一起,这是我们的欢庆之夜。 我们常说艺术创作的众多目的之一就是举行庆祝会,好了,让我们尽情欢乐吧!” 说完她转身直视丈夫的脸,“斯图你说呢?”斯图尔特·拉克伦禁不住笑了起来, 莎莉就乘机挽住丈夫的手臂,“我和艺术总监要去喝点什么,你们何不随我们同去?” 说毕她神色坦然地牵着斯图的手走出大厅,向展示厅走去。 站在我身旁的尼娜捋平礼服,脸上掠过一丝愤怒。但她开口说话时,语调却是 温和的。 “绝妙的表演。”她说。 我须承认,从我蹑手蹑脚走进尼娜·洛弗房间看她刚出世的女儿到现在的45 年里,我已亲眼目睹了莎莉的多次表演。莎莉自己也将这次展示会视为轰动一时的 事件,而她则是这次展示会中最为引人注目的璀璨的明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