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刚驶离大学桥,我额头上的伤疤开始钻心地疼痛起来,我想这样肯定会把汽车 开到路边上的。这时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尼娜可能愚弄欺骗了你,乔安娜。 但她从未愚弄欺骗过我,她从未愚弄欺骗过我。”“闭嘴,”我说,“给我闭嘴, 让我自己理出头绪来。”录像带太可怕了,但我不能被带中尼娜的形象吓坏而看不 清磁带本身的重要性。手持摄像机的人的身份我是确信无疑的,因为除夕之夜,我 自己也进入了她的摄像范围。旧年最后几天里,克莉·普尔拿着摄像机四处游动— —莎莉称她为“耗子和她忠实的勃朗尼”。 要弄清这一系列谜团,独缺的正是录像带这个证据。现在,它的存在解释了为 何斯图突然改变对泰勒监护权的态度。(“莎莉,你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吗?”我 问。她笑着回答,“不,卖给了耗子。”)录像带也可以对尼娜带到伊萨克家的装 有大笔现金的信封做出了解释——不是如斯图尔特·拉克伦对尼娜说的那样,作为 赢得赞许的书评的预付稿费,而是掩盖他不光彩形象的贿赂。他达到了目的,记录 斯图性生活的带子并未为世人知道。看来他伪善的一面即将逐渐暴露出来:冷酷无 情地杀害了三个无辜者,因为他们成了他设想的生活中的绊脚石。 我按响斯潘迪纳·克雷森特大街上拉克伦家的门铃时,惶急之中我一点也没有 对策。或许我应该设法预先通知尼娜,这样我们可以把泰勒提前接走……在什么之 前呢?我不知道。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一味关注眼前,而没有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没人来开门。“开门,”我再次按响门铃,但屋内一片死寂,唯有热血汩汩流 动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我按照克莉·普尔拍摄的路径,沿着白雪皑皑的扁石子路, 顺着石墙,经过小片松林,来到后院。 我砰砰打门,我知道没人会来开门了,于是从包中掏出和其他钥匙串在一起的 梅塞德斯车钥匙,挑出一把酷似房门的钥匙一试。很巧,厨房门开了,我走了进去。 窗户旁的圆形橡木桌上摆着早餐的残羹剩浆:三杯果汁,半杯牛奶,三碗麦片 粥。我不知道,一位金发姑娘在这种场合,是否会和我一样战战兢兢。 我叫唤尼娜的名字,然后呼唤泰勒,斯图尔特。但我心中却怯生生希望无人应 答。仍是一片死寂,走在屋里,我蓦然感到有股凉意从背脊透入心里。起居室餐厅 摆放整齐,然而卧室内床还未铺好,抽屉和食橱的门都开着,看起来他们好像是匆 匆离去的。 我最后来到斯图尔特的书房,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害怕炉边地毯上标记斯 图和尼娜以奇怪方式做爱的猩红A 字母吗?我鼓足勇气打开了门,但里面什么也没 有,一个清白无辜的场所:屋里堆满了书,挂满了家庭成员的相片,陈列柜里摆放 着斯图尔特母亲收藏的皇家道尔顿陶瓷女人,她们微笑着,沏着茶,欠身相互致意, 炉壁台上摆放着莎莉和泰勒母女俩的相片。 书桌上有台录音电话,我按下电钮听他们的留言录音。仍旧是冬天里我听过许 多遍的留言,里面没有提供他们去向的线索。“我是斯图尔特·拉克伦,我和尼娜、 泰勒现在没法接听电话,如果你留下姓名……”我再次按下电钮,“我是斯图尔特· 拉克伦,我和尼娜、泰勒……”我拉开斯图尔特的书桌抽屉,一个同我在梅塞德斯 上发现的一模一样的方正信封无遮无挡地胡乱塞在里面。我打开信封,里面有张纸 条:照相机捕捉下了你的勾当。摄影师还附上印有八张照相样本的一大张接触印相 照片。我立刻认出这些相片是庆祝晚宴上阿尼亚拍摄的。“照相机捕捉下了你的勾 当”,照相机捕捉下来了,但我却不能。我手中拿着斯图尔特的罪证,但是看不清 楚。每张相片中都有莎莉:楚楚可怜地夹坐在斯图和伊萨克之间;越过斯图与我交 谈;尼娜立于她身后抬头望着相机;斯图探身越过莎莉的盘子对伊萨克怒目而视。 我继续端详最后一张相片。一定是这张,我辨认不出斯图在做什么,但我看见了他 接近莎莉盘子的手。 “斯图,你是杀手!”我高声叫喊,这句话听起来义正词严。“好啦,斯图尔 特,这次你输定了。我将裁决你有罪,我一定要使你受到惩罚。”我拿起电话本找 到警署的号码。电话线另一端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告诉我,玛丽·罗斯·麦 科特不在,并问我他是否可以帮上忙。我即刻想到紧接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寻找斯 图尔特和尼娜。新闻传媒通告。尼娜的私生活霎时成为众人皆知的丑闻。我设想尼 娜在某处打开了门,身着警服的陌生人围在她周围盘问她。斯图尔特所干的勾当是 他自身的责任,她爱他,我记得录像带中的情景。一想到一帮陌生人坐在警察总署 一间昏暗屋子里观看尼娜赤裸的身躯,我就恶心欲吐。 “还有其他人能帮忙吗?”另一端的声音又问。 “不,”我说,“没有人能帮助我。”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书桌上还有一本 私人电话簿,它的扉页上印着这样一行字:如何登记你的避暑别墅? 在翻看字母表的半道中,我猛然想起“S ”代表斯泰阿瓦伊湖。我拨通了通往 那儿的电话。 电话铃响了好久,终于有人拿起了听筒。电话线另一端传来了尼娜的声音,看 起来这是一个好兆头。我还未想好开场白,但我明白自己必须使她保持冷静,以防 她身旁有人。 “尼娜,我是乔。斯图尔特和你在一起吗?”“不,他带泰勒去湖边散步去了, 但我可以去叫他。乔安娜,出事了吗?”“是的,尼,出事了,出了大事!你必须 马上带泰勒一道回城里来。”“你家里出事了吗?”“不,我家里一切都安好。尼, 请你赶紧回来。”“乔安娜,我们刚卸下行囊,斯图已疲倦不堪了。我不能要求他 载我们返回城里,他需要时间来卸掉沉重的枷锁。”“斯图尔特,见鬼去吧!”我 说,“尼娜,你和泰勒必须离开那儿。我知道我一下子没法使你弄明白,发生了太 多的事。看起来伊萨克·莱文根本不是凶手。尼,做好迎接坏消息的准备,我认为 斯图尔特和谋杀案有很大牵连。你得赶快离开那儿。”电话线的另一端出现了长时 间的沉默,我真担心斯图尔特已返回来了。 最后,尼娜作了回答。 “乔安娜,来接我,来接我们俩。如果斯图尔特果真做了你所说的一切,我担 心我试图离开将会发生什么。乔,求你。我从未向你提出过分的请求,但这次我请 求你,请你过来接我们。”接触印相照片:将底片同感光纸、印板和胶片密接一起, 通过日光照晒印成的照相件。 伤疤处阵阵作痛。我紧闭双眼,眼前浮现出在无人关怀我时,尼娜那亲切慈爱 的形象。这是我一生中持久不变的美好形象。 “当然,”我说,“尼,挺住,我马上赶到。”“你认识路吗?”“我能找到。” “你如果现在启程,天黑前就可以赶到这儿。我和泰勒在码头上等你。 不必为在湖面上驾驶汽车而过分担心。我知道天转暖了,但渡口的人说,冰有 足够的安全性。我们等你。”从城里到斯泰阿瓦伊湖边小岛上拉克伦的别墅有3 个 小时的路程。这样,我也就可以用这3 个小时的时间来考虑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对斯图来说,莎莉的死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不再有监护权的问题,不再有人威胁 要将他写的一派胡言的书公之于众。莎莉死了,斯图得逞了,但他休想永远得逞。 看到转弯标志,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事情快要结束了。 我放眼朝斯泰阿瓦伊湖望去,只见结冰的湖一片青灰,间或也有黑乎乎的黑洞。 关于这一带北方湖泊的传奇故事不可胜数,脍炙人口,但斯泰阿瓦伊湖得名的经过 却并不动人心弦。据当地人说,本世纪初,在拉克伦家族建造别墅的小岛上,住着 一个疯子。他杀死所有走近小岛的人并将尸体丢进湖里——传说他用来福枪自杀之 前总共杀了12 个人。晚上人们都可以听到受害者从湖底发出的警告:远离这儿, 远离这儿,远离这儿。 码头上的老人对冰面的坚硬度可不像尼娜那样乐观。“天气已经转暖,冰块松 软了,”他说,“若我是你,我会将车门敞开,一旦出事我可以快速跳车逃跑。” 于是我敞开了梅塞德斯车门,一边往前行驶,一边想着那些堕入地狱的亡灵,正在 我脚下数英尺海藻丛生的黑漆漆的湖底大声发出警告。 我终于能够勉强辨认出拉克伦家族建造别墅的地方,并看见了站在停船棚屋前 的码头上身着艳丽滑雪服的两个小点,正是尼娜和泰勒。 我在码头的那一头停下了车,我不喜欢那些紧紧咬住湖岸的青面獠牙的冰块。 泰勒跑过来迎接我。 “你的车门敞开着,”她说,“我们看着你驶过来,车门一直敞开着。 你忘了关门吗?”“这是人们在冰上行驶的明智办法,”我说,“以确保安全。” “你不该驶过来,”她严肃地说道,“你弄伤了所有在湖底沉睡等待春天来临的鱼。” “我十分小心,”我说,“没有一条鱼会受伤,我保证。”尼娜没有挪动身子,她 仍站在停船棚屋前。我和泰勒朝她走去。我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她穿着一件亮蓝色的滑雪衫,显得平静安详,然而脸色煞白。购买这件衣服时, 她曾问我,这种式样对她来说是否太流于花哨。那天她容光焕发,窈窕绰约地站在 滑雪用品部,我对她说,“任何东西穿在你身上都不会流于花哨。”现在我却不能 这么说了。“准备好了吗?”我问她。 她瞪大双眼,似乎那一刻她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不,”她用低沉含混的声音 说道,“还未准备好。”“尼娜,我们必须离开。”她抬起手似乎要挡开什么东西。 “我必须去看看他,我必须告诉他我知道他所干的勾当,我必须了结这一切。”她 转身走进停船棚屋,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棚屋里又冷又黑,鱼腥味、潮湿空气味 和尼娜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她打开了另一边的门,一道惨淡的光线向我射来,而 她则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尼,我和你一道去他那儿。”她作答时,声音令人生畏。 “不,乔,这是私人之间的恩怨,让我独自去处置。请你和泰勒呆在一起,她 会害怕的。我将回来,我只是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她转身出去并随手拉上了门。 我穿过停船棚屋,泰勒正在码头的另一端等着我们。她手里拿着一张莎莉的弥 撒通知单,我把它夹在梅塞德斯的仪表板上。我走上前,趴在泰勒肩膀上望去:那 是莎莉送给我的礼物。“保留着她,这是我为尼娜作的唯一一幅画。她如此美丽, 我几乎要原谅她了。”身旁的泰勒追根刨底询问包围莎莉和德斯蒙德·洛弗的天设 地造的小圈子。“尼娜将他们放在那儿的吗?”“什么?”我神思恍惚地说。 她柔声细气极富耐心地问,“是尼娜将莎莉和我外祖父放在水中的吗?”我看 看那幅画。满头金发的莎莉和德斯蒙德·洛弗头对头紧挨着——他们从未需要别人 的参与。女儿和父亲,全神贯注,完美和谐,一如堆砌沙堡时那样沉浸在两人世界 的天造地设的小圈子中。 即刻我恍然大悟。 “到车里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呆在那儿别动。我会回来接你,我保证,乖乖 地呆在那儿。”我大步流星冲过停船棚屋,残留的乔伊香味像记忆中那般幽香。走 到半山腰,我听见一声粗哑刺耳的枪响,紧接着听见第二声枪响。 山顶上小别墅里黄灿灿的灯光在暮色中是那么令人心醉,一个天涯游子归家的 地方。 来到门口,我被一种不可抗拒的似曾经历的感觉所控制。另一幢小别墅。 另一个晚上。32 年前。我站在门口越过伊萨克·莱文向房内望去,我看见… … 我看见尼娜·洛弗精心设计的我该目睹的一切。希尔达·麦科特曾引用格雷厄 姆·格林的一句格言:“童年时代总有一瞬间,门一开,未来就涌了进来。”那便 是我的一瞬间。如果我没有回家换鞋,应该是我首先进去发现他们,但后来却是伊 萨克首先发现了他们,我来迟了。她冒着生命危险喝下毒药,我父亲说半小时之后 她们将处于危急状态。但是,我当然不会让尼娜再等半小时,她知道我会赶去。她 知道她可以指望我使她的计划得逞。她的计划得逞了,德斯死了。莎莉受到极大震 惊,但她极易对付。尼娜终于摆脱了伤残的丈夫以及一直被她视为竞争对手的女儿, 成了富有的寡妇。她甘冒生命危险,但她知道风险极小,因为她有我。 现在她又一次冒险了,我知道她站在门后等待,等待我进去,以便开始另一场 表演。她知道她可以指望我,无论她告诉我什么,我都会坚信不移,并断定她的话 确凿无疑。 我差点儿转身离去,随即我想起了莎莉、德斯、伊萨克、克莉和“公正的声言 者”——所有这些等待清偿的血债。这血海深仇一天不报,枉死的人就一天不能瞑 目黄泉,活着的人也会寝食难安。我伸手拧开了球形门把手。 斯图匍匐在地。听见我的声音尼娜转过了身子,手中握着手枪。 “唉呀,谢天谢地,乔,太可怕了,他居然拔出了枪。你说得对,一直都是斯 图尔特。”我大声叫喊起来,我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不,尼娜,不是斯 图尔特。所有的一切不是斯图尔特,不是伊萨克,不是德斯。是你,尼娜。 是你。我爱你,是你。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你。”我盯着她,没有觉察她已举 起手枪并对准了我。 “必须这样,乔。”她焦躁不安地摇摇头,这种神情我已经见过千百遍了。 “乔,我必须这样……人们有时必须采取行动,否则生活将会偏离原来的方向。” 她向前迈进几步,枪口仍对准我。“我希望你对我永无二心,乔。”说着她举起了 枪。 这间舒适的小屋里弥漫着乔伊香水味,还有其他并不芳香甜美的气息: 死亡和恐惧的气息。死亡的气息来自斯图尔特,而恐惧的气息则产生于我自己。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稚气清晰却又明显惊恐万状的声音。 “尼娜,你准备把我们都干掉吗?”泰勒问道。 尼娜一下转移了视线,我乘机冲上前去,对着她的手挥拳猛击。她大吃一惊, 扫了我一眼,仿佛脚下的大地猛然裂开了一般。 枪仍在她手中,然而枪口耷拉着对着地面。尼娜双眼注视着泰勒的脸,开始面 对着外孙女向后退去。她经过地上的斯图尔特,进入了起居室。最后,她停了下来, 用背抵住了那块面向山林的大幅平板玻璃窗。窗外,颤杨林在桔黄色的落日余晖中 不停地颤动。 没有临终遗言。尼娜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泰勒一眼,慢慢转过身子,面对 着颤杨林,接着举起手枪对准了太阳穴——子弹正巧击中她那完美无缺的面颊与乌 黑发际线的交合处。阴和阳的交界,死和生的交界。 我没有走近她。我转身拉住泰勒的肩膀, 47 年之后,我终于摆脱了尼娜·洛 弗。我和泰勒走到码头时,太阳快要没入地平线了,湖里的冰面上发出了北方冬季 冷冷的光,白色、紫色、蓝色、灰色。然而湖对面西方的天幕上,暮色在背阴处浓 了起来,只有几缕晚霞很明朗,涂抹着夜幕将合的晴空。 在车里坐定后,我指指西边天空。“你最喜爱的色彩。”我说。 “不再是了。”泰勒问答道。 那刻泰勒的语调颇似她的母亲。我们对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驶过松动的冰 面,一直朝着前方平安的世界驶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