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主人还会骑上它的脊背吗?还需要它吗? 又饥又渴的黑马茫然四顾,它在那里慌乱地踢踏着被磨得又薄又麻木的蹄子,昂起 高傲的头,想仰天长啸一声,忽然打住,惊惶失措地瞪着前方。 在正前方,一个彪形大汉,全身盔甲,手握长器,大概是发现了树林里的响动,正 朝它缓缓地走来。黑马不由惊啸一声,那声音感天动地,凄惨壮烈…… “马儿,马儿,我们回家去。我们回到新的家里去!……” “从此以后,我们日夜相伴,我再也不让你受惊,受伤了,再也不让你忍饥挨饿了。 我们从此回归田园,去过一种平和自然的日子!” “那时我每天给你吃最鲜嫩的青草,喝南川河的清水,还有江南的黄豆和谷子。每 天给你梳洗毛衣,让你变得漂漂亮亮!……” 李盛抚摸着马的脖子,抚摸着马的额头,用自己的脸在马身上蹭着。 他抚摸着马身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伤痕,禁不住热泪盈眶。 黑马温情地感受着主人的爱抚,眼里也流出泪水来。 对于一匹马来说,它的确已经不算年轻。从小主人骑着它离开京城,奔驰一千多里 到边关,后来它行走一千多里回到长安郊区,试图寻找自己的家园,直到在华山与小主 人巧遇。然后跟着主人身经百战,颠沛流离,一晃又是七年过去了。甚至也能感觉到主 人也不是以前那个小主人了。主人的额头上和眼角边多了细密的皱纹。 但它并非一匹老马。只要主人需要它,它依然能驰骋疆场,日行千里。 这是在河北境内,一座不高的荒山冈上。 高远的蓝天上,一群大雁正在那儿盘旋。 队列显得有些零乱,它们是想排成一个一字还是一个人字呢?在那儿作着队列的调 整。它们即将远飞,迁徙到南方渡过严寒的冬季。李盛忽然想起,每次生命历程中发生 一次重大转折,怎么都是秋天或者寒冬呢。眼看夏天就这样过去了,秋季已经来临。江 南正是收获的季节了。这时的李盛忽然思家心切。家里还有老父亲,几年过去,父亲一 定显得更老了。父亲也一定在日思夜盼着儿子的归去。 他似乎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这天清早,李盛骑起黑马,又一次进行长途跋涉。 十多年前,当他骑着这匹黑马离开长安奔赴边关时,他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现 在当他再一次骑着这匹黑马,从江北奔往江南时,他已经是年近三十的人了。他依然是 猎人打扮,他将身上的盔甲变卖了一点银两,又买了北方猎人的套装,他背着弓箭,佩 着长剑,但他手中握着的却不是猎叉,而是父亲给他在七年前准备的一杆钢枪。无论如 何他是舍不得将这杆长枪丢弃的。 黑马沿着官道,从北往南奔驰着。 岁月的风云在他的耳边掠过…… 一幕幕往事在他的眼前闪过…… ——七年前,李盛刺杀杨广未果,反被追杀抓捕。当他骑着在华山巧遇的黑马,一 口气奔走七八百里,来到河北境内时,晕倒在一片树林里。正巧被路过此处的当世英雄 单雄信救起。 单雄信自从与朋友们抢劫隋朝皇杠败露,二贤庄被烧,他只好和朋友们一道走上了 反抗隋朝的道路。夺取瓦岗寨后,先是程咬金为王,后立李密。因李密将肖妃纳为妾而 出卖了瓦岗利益,性如烈火的单雄信与李密发生争执,差一点儿刀兵相见。最后忍无可 忍,含愤离开了瓦岗,正亡命天涯。 单雄信将李盛送至附近一家药庄,解囊相肋,将昏迷不醒的李盛救活过来。 在李盛的眼前,单雄信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天神。他也早听说过单雄信的大名。没想 到今天有缘能与自己仰慕已久的英雄相见,也可谓不枉平生之愿了。 单雄信问:“壮士你到底是怎么受伤的,莫非遇上了强人?” 李盛这时想,在救命恩人面前,再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身世隐瞒了,就将自己如何 想刺杀杨广的经过和遭遇一一诉说。 单雄信当时不禁感叹连声,说:“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世道之中,英雄也是无路可走 啊!莫说凭你一个人,纵使千军万马,想刺杀一个皇家太子,也是痴心妄想。你以后可 不能这样冒失了。” 李盛说,“恩公,我听说你在瓦岗称雄,这时为啥没带兵马,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单雄信说:“我与李密那厮合不来,我睹气离开了瓦岗,唉,真是一言难尽!”几 杯酒下肚,单雄信也就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李盛说:“我平生最恨的人就是杨广!他将我全家抄斩,这一生不报此仇,我死不 瞑目!” 单雄信说:“我比你还多一个仇人,一个是杨广,他杀害了我的妻儿,一个是太原 李渊,他射杀了我兄长!” 两个人说得异常投机。 李盛心想,自己无能刺杀杨广,不是正要投奔瓦岗吗,何不跟随他而行呢? 没想到单雄信拒绝了他,单雄信劝道;“在这样一个世道,能保全自己生命就不错 了,你有老父在家,你还是早点回家乡去吧。” 李盛恳切地说:“恩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愿意伴随你,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我说的是真心话!” 单雄信却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如今我也是亡命天涯,无家可归。你还是回去照顾 你的父亲吧。不要再想着去冒险了。” 单雄信在离开医庄时,曾留下银两,说是给李盛治伤之用和回乡之盘缠。并为他买 了一副马鞍和马缰。感动得李盛唏嘘不已。 和单雄信酒泪而别时,单雄信一再劝说李盛回故乡去。 但李盛心中仇恨未雪,于心不甘,最终还是投瓦岗而去。 他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来到瓦岗,终于得以能拜见李密时,没想到李密听了自己的 家世,不但没有表示一种安慰和亲近,反而对他很傲慢。 这使李盛极其失望。 他这才知道,恩公单雄信就是因为和李密不和,怒斥了李密,才忿忿地离开了瓦岗。 后来,瓦岗英雄一个个离李密而去,李盛随之也感到在这里没有出路。但他想到自 己反正无路可走,既然瓦岗是和隋朝作对,就总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李盛在战场上作战英勇,后被擢升为校尉。 生活在不断地发生变故。 后瓦岗被隋军击溃。李密只好带着瓦岗残部归顺唐公李渊。 这时的李盛在秦王李世民的麾下,当一名都尉。 在无数次战役中,李盛多次立功受赏,同时自己和战马也多次受伤。 后来他打听到恩公单雄信投奔在王世充麾下,并被招了驸马。想着恩公还好好活着, 并有了归宿,李盛心中倍感欣慰。 李盛多么希望李渊能与王世充联合起来,共同对付隋王朝。但事与愿违。隋朝衰败 之后,李渊派兵征剿中原七王,征讨对象中就有王世充。凭当时各自的势力,唐军明显 胜于王世充。何况秦王李世民麾下名将如云,而王世充部主要靠单雄信独挡一面。当时 李盛心想,恩公单雄信与唐将秦叔宝、程咬金、罗成,还有军师徐茂公都是结义兄弟, 但他们各为其主,展开了自相残杀。这是李盛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李盛一生最受震撼的事是恩公独踹唐营的情景。 面对唐军数十万大军,恩公竟然一人一骑独闯唐营。那是多么危险之举啊。李盛心 想,也许恩公心中仇恨太深,顾不上自己的性命了,如有可能,自己一定要挺身而出, 不让恩公有性命之虞。那时共同劝说恩公归唐,那该有多好。 后来单雄信被俘。李盛心想,一来秦王李世民爱慕恩公乃当世难得的英雄,二来他 麾下的大将都是恩公的结义兄弟,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们都不会杀害恩公的。意想不 到的是,恩公竟然被赴刑场,即将开斩! 李盛这才急了,提枪上马,直往中军闯去。 李盛被守卫的军士拦住,他大喝一声:“给我闪开!”军士见他是唐军都尉,只好 往一边闪。不晓事的还想阻挡,早被李盛用钢枪拨倒在地。李盛远远看见恩单雄信被缚 在一根石柱子上,身后站立着几名刀斧手,李盛高声呼喊:“恩公!恩公——!我李盛 来见你啦!……” 但李盛还没能闯到单雄信跟前与他相见,眼前一片血光闪来! 李盛眼前全是一片红。那鲜红漫天飞舞,左右摇晃,黑马失了前蹄,一下子趴在地 上。掀倒在地上的李盛双脚跪在地上,快速地向单雄信靠近…… 李盛抱住单雄信的尸体放声大哭:“恩公,恩公,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你死得 好冤,好冤啊!你怎么也不让我来见一见你,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啊!” 李盛哭得昏天黑地,在场的将士都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