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春夏之交,是大瑶人最为难熬的日子。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便阴雨绵绵。鸟儿的翅 膀是湿的,懒得飞翔,缩在窝里经受着饥饿,遭受着雨淋;蝴蝶和蜻蜓常常被雨点击落, 浮在浑浊的泥水中,随同一些落花和枯叶流走。家家的房屋虽然都靠近山坡,尽量建在 高地,但山深林密,只要山洪下来,南川河便一改往日的清澈温柔,浑浊的水携裹着枯 枝败叶连同小动物和昆虫的死尸,越过河堤向两边漫无边际、毫无章法地奔向庄稼地。 站在屋门口张望,天是灰的,山林是黑的,田野是黄的,一栋栋屋场仿佛是停泊在浑水 边的船。 天好像破了底,漏不完的水啊! 每一家的屋子里都是潮乎乎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潮乎乎的。 人们盼望着天晴。太阳出来,能将那些几天工夫就发了霉的粮食呀衣物呀,搬到阳 光下去暴晒,将湿漉漉的心也放到阳光下去暴晒。尽管人们明白,洪水退去后,大家会 更难熬,而且将伴随着恐慌。那时靠近河边的庄稼全被黑色的淤泥掩没,满世界都是湿 气和雾气,相隔数十步远不见人影。等太阳将那些雾气驱散,天气会变得十分闷热,空 气也不流动了,却从山林里、田野里冒出憋闷人的异味,经久不散,使人喘不过气来… … 雨还在下。仿佛没有停的时候。 李盛手握猎叉,背上弓箭,站在阶基上,呆望着越下越起劲的雨,神色黯然。 “唉,老天爷,你开开眼,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下雨了!” 李畋读书感到疲劳了,这时站在父亲的身后,说:“爹爹,您今天就别上山去打猎 了,山洪很大,很危险的。再说野物也躲在洞里不会出来哟!” “爹不是去打猎,爹爹是担心呀,今年的雨水来得早,将尚未成熟的麦子都泡在泥 水里了,百姓又得挨饿啊!”父亲说,“挨饿事小,爹担心会发生瘟疫,饿肚子可以用 野菜来填,倘若瘟疫流行,不知又有多少老人和孩童要遭殃,唉,方圆几十里,没有一 个郎中,当年要不是遇上一群歹徒逼得逃出上栗,或许我就学成医了,后悔药难吃啊!” 李畋说:“爹,娘不是懂医吗,她治好了很多人的病,她还是一个接生婆呢!大家 都说娘是一个好医生嘛!” 李畋说:“你娘只是懂得一些药理,能治一般的病症,真正遇上瘟疫什么的,她也 回天无力呀!” 李畋心里不由一沉:“爹爹,那该怎么办啊!” 父亲说:“所以我想,趁着天尚未晴,我得去拜见药王孙思邈,请他老人家给指点 迷津,顺便弄些药来作着以防万一的准备,以拯救得病之人。” 李畋这才明白,爹爹打猎除了谋生外,也是为了保护一方百姓,为当地老百姓造福。 娘当接生婆,给百姓看病施药,也是为了给百姓造福,保一方平安。那么自己呢,自己 不是发誓要报答大瑶的父老乡亲吗?都长到十五岁了,一事无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身无绝技,怎么能给父老乡亲造福呢?李畋想到这里,脸不由得刷地红了。他感到了一 种从未有过的羞愧。他说:“爹爹,我跟你一块儿去,要是孙道长施给了药,我帮你一 起弄回大瑶。顺便,我也得去拜见孙道长了。我也好想念他老人家!” 当年李畋逃命时与一位神仙奇遇的情景,立时在眼前浮现。 李盛沉默。 “爹爹,您就带我一起去嘛!” 李盛说:“你娘昨夜去接生未归,家里总得留人守着的。你就别去给我添麻烦了!” 李畋这下急了;“爹,您不要总将我看作小孩子了,我都十五岁了!娘未归是常事, 我写一张字放在家里就是,娘就知道我们去拜见药王孙思邈了。爹,我跟您一起去讨药, 也是为父老乡亲出力呀,我也要做一个像爹娘一样为百姓造福的人,也要做一个像孙道 长那样造福天下的人!”李畋站在父亲面前,说着说着眼里闪出了泪花。 李盛说:“好吧,那就到邻家雇一匹马来。” 李畋一听父亲赞成他一起去拜见孙道长,不由喜出望外。 这样的下雨天,李盛骑马是有讲究的,用粽叶织成的长长的马蓑,一头用细绳拴在 骑马者的腰上,一头松松地拴在马的后腹部位,下马时,先将骑马者腰上的细绳解开就 行。两匹马都配上了马蓑,父子俩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斗笠是用薄薄的竹篾片编织, 粘上双层纸,得刷上至少三次桐油,晾干后,竹篾和纸都呈一种棕红色,这就是上好的 斗笠了。蓑衣是用棕丝细细密密地编织而成,十分结实,如果披着蓑衣,即使老虎或豹 子都是咬不进的。山里人都知道,老虎向人进攻时,先得张一张嘴,远远地量一量,看 它这一口是否能将对方咬进嘴里去。当人出门戴上斗笠时,老虎会感到这是一个庞然大 物,它的嘴巴比斗笠小得多,一般就会胆怯地离去。故山里人进山时,都喜欢载着斗笠, 还可遮太阳和雨雪,还可抵挡从树上突然而降的毒蛇,尤其是那种叫做竹叶青的绿色的 长蛇。 李畋披着蓑衣戴上斗笠时,感到自己好像民间传说中的侠客,或者是全身披甲的天 兵天将。他看到高大威武的父亲骑在马上时,更像一个天神下凡,心中十分钦羡。 两骑马顺着大瑶往北的官道,一路飞奔。 雨刷刷地下着,打得头上的斗笠“当当”作响,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发 出击鼓般钝响。 雨似乎越下越大,越下越密,好像永远不会停歇的样子。前方的山岭,绵延起伏, 弯弯曲曲的山路与河道,全被笼罩在烟雨之中。透过雨帘,能依稀望见浏河南岸的天马 山了。天马山确乎如一匹战马,头朝东,尾在西,昂首挺立的模样。老辈人说,在凌晨 的月夜,能听到马蹄踢踏的声音,如果世事发生变乱,还能听见天马的嘶鸣!唐家洲的 人说,当年杨广下诏血洗大瑶时,他们分明听到了马的嘶鸣声,那是天马在向人间报警 呀! 如果站在浏河的北岸向天马山张望,还能看清楚天马的一条腿分明向后作着一种弹 踢的姿势。在它的身后,相隔仅五里之遥的那座山,叫蜈蚣岭。据说是天马从那里经过 时,蜈蚣伸出嘴来想咬天马的腿,天马生气地将后腿往后一踢,正好踢中了蜈蚣的脑壳, 那蜈蚣从此便不敢再伤人…… 父子俩就要来到天马山下了。李畋的心里便立即生出一种喜悦之情。他眼睛一眯, 仿佛就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甜甜笑着,款款地向她走来…… 那是摆渡人唐爷的独孙女紫云。 李畋第一次到唐家洲是前年的夏天,一个晴朗的日子。 浏河的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坑坑洼洼的石头,石头上有着一层绿色的苔,石头缝中 生长着茂盛的水草,水草在水中摇晃,酷似绿地上的青草在风中摇摆。成群的鱼儿在水 草间游来游去。你走近它们时,它们总是用一只眼睛望着你,你再走近去,便倏地游到 水草之中去了。但河床中间的水很深很急,水冲激着河滩,激起白色的浪花,发出哗哗 的声音。 那一天,李畋父子正在唐爷那两间茅屋里歇憩,爹和唐爷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说古 谈今,因为爹爹过河时总是坐唐爷的船,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是李畋从他们 两人的表情之中就能感觉到的。 大人们在谈话,李畋无法插嘴,爹爹也不许他乱跑。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阶基上,将 一把石子摊开,独自玩开了打石子的游戏。这是他在学堂读书时常和同窗们玩的游戏。 那就是将一把石子抓在手里,让其中的一颗飞上去,立即将手中的石子搁在地上,就在 石子抛上去要落下去的当儿,又得迅疾抓起地上那一堆石子,将飞下来的那颗石子同时 抓在手里。要是将石子撒下去时,石头滚得很散,那是无法将地上的石子都抓到手里的, 这样就算是违规了。 李畋正玩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这时正有一个小姑娘从 地坪里走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红衫子,小裤角高高地悬起在小腿肚子处,打着一双赤脚, 那只竹篮里盛着满满一篮桑叶和车前草。小女孩看到他后,似乎也有些吃惊,嘴巴张了 张,想说句什么,却变成了:“爷爷,爷爷,紫云回来啦!” 那声音清脆响亮,甜甜的。 唐爷从屋子里答应:“哦哦,那还不敲锣打鼓吹唢呐迎接呀,紫云回来了,哈哈哈 哈!……” 紫云撅着小嘴巴,进了屋子里,看见李盛,立即笑了,甜甜地叫了一声李伯伯,将 竹篮提进屋子里去。唐爷笑着说:“呀,今天紫云采了那么多的草药啊,别放进屋子里 去,到河边去洗干净了,放进盘箕里晒干吧!”李盛忽然想起什么,说:“畋儿,快进 来,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12岁的李畋立即进屋来,唐爷呵呵笑着说,“紫云你也过来!” 两个孩子站在屋子里。李畋头低着,眼睛往前看去,他看到紫云一双又大又黑的眼 睛在屋子里闪着亮亮的光。当时他心想,这是一只大眼猫!她的眼睛就像田野里的猫眼 花。亮得发蓝呢,不由心中想笑。 唐爷说:“紫云,你不是总说自己怎么没有哥哥,总是羡慕别人有哥哥吗,这下好 了,爷爷给你介绍一个哥哥,这就是猎神李伯伯的小少爷,名叫李畋,你看他小小年纪 就读了四年书了。你以后就叫他畋哥,你们一起到外面去玩吧!好好玩,别惹你畋哥生 气啊!” 李盛说:“畋儿,可不许你欺负小妹妹!” 李畋感到紫云是个可爱的小东西,但她太小,他作为大哥哥,当然不会欺负她,但 和她也没有什么好玩儿的,正在犹豫之中,紫云却大大方方地牵住了他的手:“畋哥哥, 我们到河边玩去,河滩上有鱼吓,还有螃蟹呢,可好玩哪!” 李畋感到紫云的手像温热的馒头,软软的,一股温热从手心一直漫上脸庞。他有些 奇怪,但那种温暖从此一直留在他的手掌,留在他的心上了…… “畋儿,到了!……”父亲回过头来对李畋说,打断了李畋的回想。 李畋半天才醒过神来,说,“哦,浏河涨了好大的水!” 浑浊的洪水,使河面变得比平时宽多了,水面上不时浮着树木、家具,还有死猪死 羊,急速地向前奔流。河面宽宽窄窄,全不见了堤坝。整个唐家洲一片汪洋。 “是啊,好大的洪水,看来这场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啊!孩子,我们去唐爷家吧!” 李盛说。 雨还在不急不慢地下着,父子俩下马,牵着马,沿着山脚下的一条小道往唐家洲行 进。茫茫的雨幕中,唐家那一栋土砖茅屋真像一只漂在水面上的小船了。似乎还在摇晃 着,随时就会随水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