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 罗宾在几乎窒息的瞬间醒来,用力甩开不知什么时候压到脸上的天鹅绒靠枕, 平躺着喘息了一阵。深呼吸使他很快平静和清醒了,可心中仍十分郁闷。回忆刚才 的噩梦,罗宾觉得非常不安,睡意全无,他转头去看那画像。 黑暗中看不真切,可是画中人的眼睛隐隐透露光彩。 罗宾自软榻上起身开亮了灯,房间里的一切立即笼罩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柔和光 线中。再看时,那双眼睛的光亮却消隐了。 雷蒂在海底沉沦的样子仍萦绕在罗宾眼前,他觉得胸口犹有一丝疼痛。 “雷蒂”,他轻声地、怜惜地说道:“我没想到你如此不幸。” 他的目光抚过她的脸,比灯光更温柔。 可是画中的雷蒂是安详平和的,脸上似笼罩着一层光辉,无论如何不象一个屈 死的孤魂。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啊,这只是一幅头像!脖子和肩膀以下并没有画出。在安东那个时代,人物画 只画头部的并不多。 以安东对雷蒂的热爱和熟悉程度,他对于描摹她的身形应有相当的把握。 一个人多年苦恋另一人,必是将意中人从头至脚、容貌身姿、举手投足、一言 一笑都反复思量不知多少次。 以罗宾对男人的了解和对女人的经验,一个男人若喜爱一个女人,对于她的身 体与灵魂是同样迷恋的,二者密不可分。她的一双眼睛固然令人如痴如醉,可她曼 妙的身姿与优雅的仪态也足以使人无法忘怀。 何以他不画出她全部的美? 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为了突出她眼睛的神采? 是从个人的记忆来捕捉某一瞬间,记录印象中感受最深刻的这个表情,从而忽 略了表情以外的东西? 是认为这张脸孔已足以反映心上人震撼人心的魅力? 是有意无意中不愿让人欣赏她的另一种美,而要人集中体验她的灵性之美? 或者,也有可能…… 一个胸口插着匕首、流淌出鲜血的女人,他不忍将她的惨状画出? 罗宾觉得全身肌肉紧张,这个想法令他兴奋,无来由地相信这个看起来毫无根 据的推论。 是的,看她的脸,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睛,是一个正值妙龄的美貌佳人濒死 时令人惊艳的回光返照。将死之前的一刻,回忆浮现,爱恨交织,思潮如涌,她所 有的美丽在即将飘散前最后的凝聚。 所以才有这样复杂动人的神采,勾魂摄魄的魅力。 那是生命最后的光华,如同夕阳将沉,灿烂到极致。 罗宾头脑中一团纷乱,莫名兴奋又焦躁不安。这是他所熟悉的一种状况:每当 思考一个难题到关键时刻,即将想出答案的那会儿,就会是这样。那么,这种种猜 想,是要导出一个什么答案呢? 这团乱麻的线头在哪儿? 罗宾苦苦思索。 突然,灵光一现。 他不忍画出她受伤流血的身体,但却无法抹去她临终时的影像。这影像在他脑 海中刻下烙印,日夜将他折磨,终于逼他拿起画笔。他画下了印象最深刻的一幕, 但有意略去了悲惨的景况。于是这幅画只有人物的头部,肩以下的部分,画家刻意 回避了。 这当中似乎隐藏了一个谜底,关于雷蒂的死因。 啊,当时安东在场!他在场,目睹她的死亡。 甚至有可能,她在他怀中死去,仰望他的,就是画中这副脸孔。 罗宾为这一想象所激动,他立即动手将画像取下,跪在地毯上,将画抱在怀中。 这个样子十分滑稽又古怪:一个英俊的男人,在深夜的房间里独自半跪着,温柔地 搂着一幅画像,就如搂着他深爱的情人。 可是,奇迹出现了。 那画中人,仿佛活了过来,她躺在他怀中,他俯视她的脸,这张脸有一种奇异 的美,令人心碎。他几乎感觉到一个柔软的身体偎在自己胸前,她的长发贴在他的 脸颊,耳边传来她痛苦的低声喘息。 “我快死了,安东。”她气若游丝。 “不,雷蒂,你不能死!”罗宾忍不住低喊一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良久,他从这迷离的幻境中醒转,渐渐恢复了理智。看看怀中,抱住的仍只是 一幅画像。 呵,她早已离去。他并未真的抱过她。 她并非死在他的怀中。 魔由心生。 他想得太过投入了,不知不觉中体验着自己的想象。 罗宾站起来,挂好画像,离开书房,来到储酒室。这是他心爱的房间,一排排 风格性情年龄籍贯各不相同的葡萄酒静静地躺在黑暗中,任拿一支都是极品。这是 最令罗宾骄傲的收藏。当然,她们都曾是另一些达官显贵们的骄傲藏品。 “这些****落在那些并不真正懂得欣赏她们的人手中,是遇人不淑。我只是把 她们从附庸风雅或用来炫耀的豪华酒柜中解救出来而已。相信我,那些聚光灯已经 照得她们奄奄一息了。”在一次盗得一瓶绝无仅有的苏维翁红酒时,罗宾曾对丽娜 这么说过。 现在,他随手拿出一瓶白葡萄酒,轻轻抚摸她纤细的身体。她来自卢瓦尔河谷, 由三种著名的葡萄按2 :1 :1 的比例酿成。 罗宾渐渐觉得平静下来,他将酒放回原位,并没有喝。 他心中已有决定。 两天后,哥本哈根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上,一个身形挺拔颀长的男人慢步走着。 他身穿浅啡色衬衣和细亚麻布长裤,米色风衣和同色帽子,啡色系带软皮鞋与皮带, 皮带扣是纯银手工制品,手里提着一只深啡色小行李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 都是一位无懈可击的绅士。 这位绅士在一所外观十分古旧的小楼前停下了。 并不大的“大门”前立着一块店招,做作的花体字,写着“海默尔家庭旅馆”。 底下一行小字却是法语:“安东——著名画家,曾客居此地。” 中年绅士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块招牌,大约两三分钟后,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迈 步走进这家旅舍。 柜台后的老板是本地人,50多岁,肥胖的身躯衬着一张肌肉松驰的圆脸,红润 的面颊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起来神采奕奕,十分可亲。 他早已注意到这位贵客,此时见他进来,忙起身殷勤招呼。 “您好。请问有房间吗?”来人一边问,一边客气地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花 白的、梳理整齐的头发。原来,他已经不太年轻了。 客人讲一口流利动听的法语,低低的语音显示出良好的教养。老板立刻也用法 语回答道:“有的,先生。楼下有现代装修的新房间。不过,我想您可能更愿意住 阁楼,虽然比较小也比较旧。” 他停了一下,脸上泛起一层得意的笑容:“那可是名画家安东曾住过9 年的房 间。您运气好,昨天刚空出来,这房间可不容易住得上。价格嘛当然贵些,但象您 这样有品味的绅士一定不在乎这个。” “那个画家,安东,真的在这里住了9 年?” “当然,那时先父还在世,这事千真万确。一般客人不懂,还怀疑这事情,我 们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只有贵国的游客比较有眼光,懂得欣赏古迹。我想,您是法 国人吧?” 来客微笑颔首。老板于是高兴地搓搓手:“当然您是,一听您地道的法语就知 道了,巴黎口音,可不是马赛或别的什么地方。我一听就知道。来我这儿的法国客 人可不少,都是冲着安东住过的公寓来的。要知道,安东生命里最后的岁月可就是 在这儿度过的呀。所以我收这个价。”他出示一张收费表,指出其中一行:“绝对 低价,文化共享。” 客人礼貌地笑着,突然问道:“您说,安东生命中最后的岁月在此度过,那么, 这个阁楼就是他自杀的地方了?” “啊?这个?”小老板脸上微微变色,但很快用坚决的语调回答:“没有的事! 安东不是自杀的!或者是,但不是在这个房间,他是死于一次海难,绝对没错。” 他说完后犹自点着头,表情严肃,似乎对自己的话表示进一步的肯定。 客人却并不追究他话中的矛盾之处,脸上露出和气的笑容:“请别介意,我只 是开个玩笑。我要这间房。” 老板脸上的肌肉立刻又松驰下来,圆圆的下巴可爱地挂在圆脸颊下面,他看起 来十足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实人。 天黑得很早。“法国客人”坐在“海默尔家庭旅馆”的阁楼上靠窗的一张小桌 边,一动不动,似乎在欣赏窗外的风景。虽然,窗外不过是一条小街,再远,是昏 暗的天空以及天空下城市的屋顶。这一片的屋子几乎都是旧建筑,低矮的房舍象垂 暮的老人一般,仿佛直不起腰来。远处也有高楼与霓虹热闹的闪烁,但被铅色的天 空阻隔,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敲门声,之后出现的是老板的那张圆脸。 “请问,先生,晚饭是送上来吗?” “好的,谢谢。” “先生,需要开灯吗?” “不需要,请拿些蜡烛上来好吗?” “好的。” 门关上了,越来越深的暮色从窗口涌进这个阁楼上的小房间。 “这位客人有点古怪,不过,花钱挺阔绰,小费也肯多给。”老板一边走下楼 梯,一边小声嘀咕着。 “给阁楼的客人送晚餐,小家伙,上最好的酒和烤鳕鱼,他付得起。”他对伙 计吩咐道,“希望他多住几天。”最后这句话声音很轻。 “什么呢?老板。”小伙计问道。 “没什么,呆头鹅,叫你顺便练练法语。快去厨房吧。哦,先拿两支蜡烛上去。” 小伙计走了。老板摇摇头:“这新来的伙计有点笨,不过工钱低。”他走进柜 台坐下,翻开账本。“一位贵客。”他又小声说了一句。 这位贵客此时仍坐在窗口的那个位置上,若有所思。他的风衣已经脱下,露出 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少有的健壮优美身材,行李箱打开过又合上了,但没有锁,旁边 放着一本并不厚的书,书名是《画中人》。 当然,他正是罗宾。 蜡烛已经燃起,昏黄的光照着这个狭小的房间,时光仿佛退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罗宾环视四周,房间中家具极少:一张床,一张靠窗的小方桌,旁边是他坐着 的一张椅子,此外就只有一个靠墙摆放的小衣橱,连着一个小巧的壁炉台,上面摆 着烛台和他的行李箱。所有家具都很古老,全是木制品。地板是橡木的,有几处磨 得发亮,大概是房客来回踱步的路线。屋顶有些倾斜,开着一个小小的窗,可以看 见一小角夜空。较矮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松木画框,里面嵌着一张普通花哨的印刷 画。 罗宾灵机一动,细细打量画框,目测它的尺寸。 但不,它比那幅画像要小,而且材料较新,多半是后来才挂上去的。 罗宾叹了口气。显然,他受想象力莫名其妙的支配,来仔细查找一些并不存在 的线索,失败的可能性极大。 “没有任何现实的证据表明雷蒂被杀,也不能确定她的死与安东有关。这一切 不过是一个故事,加上虚无飘渺的幻想。罗宾,你闲得太久,小说读太多,想象过 于具体。”他对自己说。 但那些梦境是那样清晰,如在眼前。 “不雷蒂需要我,她要我找出凶手。” 他站起来,沿着前人的足迹踱步,果然,这房间里要散步只能走这么一条路线。 “想必安东当年,也是这样走着构思画作的吧。”罗宾心生感触。 “可是,雷蒂,我找不到线索,请给我指引。”他折向壁炉前,将行李箱打开, 取出那幅画像端详。 敲门声再次响起。罗宾忙将画像卷起,一边道:“请进。” 刚才送蜡烛的那个小伙计端着托盘进来,用不大流利的法语说:“先生,您的 晚餐。” 几分钟后,小伙计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他脸上兴奋得发红。 也许是因为托盘中那两倍于平常的小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