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黄昏时分。 时节才是早春,天气仍然寒冷。又正是个阴天,铅色云层在暮色中显得犹为沉 重。 在郊外一幢精巧的小别墅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花园中凝望山间涌起的 雾气。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一个这样的老人,神色看上去难免有些寂寥。 也许,他也期待着孤独的晚年生活中能有一些新鲜的事情发生吧。 这时,他的男仆兼园丁走进了花园,轻声禀报道:“李先生,您等的客人来了。” 老人回过头,微微颔首,慢慢地穿过小径,步入厅室。 客厅中已经升起了炉火,一只体型健硕的德国牧羊犬安静地趴在炉火前。听到 主人那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它便支起前腿,将头从地毯上仰起,用它那温和的眼睛 注视着老主人,喉咙里发出浑厚模糊的一串咕噜声。然后,它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把身子平放得如同脚下那张软毡。 它的判断是正确的:主人现在并不需要它,他正忙着向刚来的客人打招呼: “温其特先生,一路辛苦了,我这里不大容易找吧?” 被他称为“温其特先生”的客人,早已从沙发中站起身来迎候着这别墅的主人。 此刻他微微鞠躬道:“您好,李先生!打扰您了。您能答应见我是我的荣幸。至于 您这隐居地嘛,的确不大好找,幸亏我在这方面受过专业训练。” 宾主相视而笑。老人一边在炉旁的安乐椅上坐下,一边说道:“对啊,你可是 如今有名的私家侦探,查访专家啊。呵呵,坐吧,随意些。” 客人这才笑着坐下。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穿一套合体利落的深色便服,身 材并不特别高大,但行动间却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矫健。尤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 他的眼睛,不,应该说是他的眼神。套用一句用滥了的话说,那是“鹰一样的眼神”。 但的确没有更合适的比喻了。 落座之后,来客却并未直接开始他想说的话题,而是微笑着对主人夸赞起了这 个家庭的爱犬。 “是的”,老先生脸上露出慈祥的神色:“克克里是条好狗,他能知道我的喜 怒哀乐。” 被叫作“克克里”的狗儿听到主人说起它的名字,立即抬起头,目光凝视主人, 静待吩咐。观察片刻之后,它明白没有什么需要它做的,便又放松下来,换了一个 更舒服的姿势。 园丁进来了,拿一条毯子盖在老人腿上。 李先生笑着对他的客人说:“看,老方总记着我这害风湿的老骨头。象温其特 先生这样年轻真是让人羡慕啊!” 年轻人忙道:“是我打扰李先生静养了。” 李先生摇摇手:“不用客气,虽是初次见面,我却觉得和你之间很亲切。你所 想谈的事,也正是我感兴趣的,这也是我答应见你的原因。”他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是我惯常喝的大吉岭茶,不知道你是否喝得惯?” “当然,适才已经品过了,的确是红茶中的极品。” 老人微笑点头:“我们就开始谈谈罗宾吧?” “是。李先生,罗宾此人,您一定也早有所闻。特别是十年前,安东唯一的油 画在国贸大厦被盗一案,警方与黑道都怀疑是他所为。一时间沸沸扬扬,大盗罗宾 的名字街知巷闻,小说界即有多种关于他的故事版本。” “是啊”,老先生笑了:“我也买了几本,故事还真是颇具传奇色彩呢。” “罗宾的确是个传奇人物。”说起这个人,来客的神情显得略为兴奋起来,一 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更亮了,“他所作的案子,无人能破,事后推想,却又极其简 单。他对人性的了解着实令人佩服,而他的智慧与冒险精神也很少有人能够具备。” “听起来,你这位名侦探似乎还有点敬佩这个大盗呢?” “的确”,年轻人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与先前沉稳自若的神态极不相同的羞涩, “我甚至,有点崇拜他。”停顿一下之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接着说道: “他对我有重要影响。八年前与他的一次通话,使我走上了做侦探的道路。”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头,没有说话,他看得出,对方还有一番话要说,那才是正 题。 果然,温其特先生又开口了:“当时名画失踪后,案子又不了了之,那幅画从 此不见踪影。您对这画应该说是非常熟悉的,四十年前您所著的关于这幅画的小说 可是畅销多年啊。” 老人微微一笑:“你是指《画中人》吧。可惜,我没有见过这幅画。”沉吟片 刻后,他又说道:“当年我的助手魏比利先生倒是无意间见过一次,他后来对我形 容那画中的女子‘勾魂摄魄’。” “一个画中的人物真能有这样的魔力吗?” 老人沉默地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摇头:“很难说。小伙子,人的年纪越大,越 发现这世上的事情无奇不有。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你了解的东西越多,才越觉 得自己一无所知。” 年轻的侦探凝神静听,似在咀嚼这一段经验之谈。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八年前,正当我们对这件案子已经彻底放弃的时候,一个自称是罗宾的人却打电 话自述作案经过。接电话的小警察正是我。” 他似乎陷入回忆中,脸上泛起一丝迷惘的表情。 老人静静等着,没有说话。 克克里不知什么时候也作了听众,此时正神情严肃地端坐着,它也在等。 侦探说了下去:“最后,他说他将与他的爱人,就是那画中人共沉海底……当 时我们的监测系统表明他在公海上,可是最后,什么也没有:罗宾、画像,都不见 了。” 他摇着头,似乎历经了八年后仍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不敢置信:“人与画从此销 声匿迹。八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蛛丝马迹,但都没什么结果。一切似乎都表明罗宾与 名画真的已经永沉海底,可是一直又有传言说他还活着,在一个海岛上隐居了。” 老人这时才开口问道:“你可知道最近有一套连环漫画很受孩子们欢迎?” “您说的是《大盗罗宾》系列漫画?”年青人边说边从随身的包中取出一套小 书,送到老人手中:“没想到您深居简出,对市面流行的漫画书竟然还这样了解。” 老人翻看着漫画:“有人猜测,这套漫画的作者就是罗宾本人。但据我所知, 作者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漫画天才。罗宾是否也有这种才能不得而知,他是否活着也 是个谜。”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李维纳先生,我想请您以一位作家的思维推导一下,罗 宾的故事,假如把它作为一个故事的话,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一个大盗真的会爱上 一个画中人?他们之间真的能有穿越时空的精神交流?这样的爱情会令罗宾那样的 人选择死亡?对不起,可能我的问题太多了,但这些问题困扰我已经很久,我期望 您能给我答案。” 老人把漫画书还给他,说道:“很抱歉,温其特先生,人生不是小说,人生比 小说更玄妙,更千变万化。我这里没有您要的答案。其实,很多问题根本就没有答 案。” 年轻的侦探显然很失望。他低头沉默了一阵,抬起头还想说点什么,却看见老 人已经在安乐椅上垂着头打起了盹儿。在他脚下,那只叫作“克克里”的大狗也正 睡着。 这时,那个沉默寡言的园丁走进了屋子。温其特侦探站起身,向他略略躬身致 意,随即悄悄地离开了。 他的吉普车驶到大路上时,老人和他的狗儿一齐醒了过来。克克里翻身起来, 将头放在老人的膝盖上,他的主人用手指刮了一下它冰冷的鼻子,笑着低声说道: “嘿,伙计,咱们的客人走了?” 接着他拍手叫来园丁:“老方,把我的晚餐送去书房。” “先生,您已经很多年不写东西了呀。” “呵呵,既然今天这位客人给我送上了一个好故事,我为什么不写呢?去吧。” 园丁出去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将简单的晚餐送到了主人的书房。可是,主人 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次是真的。 老方正想唤主人吃饭,可是又停住了。他住桌上摊开的稿纸看去,正看到这么 一段字句: “我们的世界仍然热闹地继续下去,而童话永远沉默地存在着:关于阴谋,关 于爱情,关于秘密,关于传奇。” 这个新故事的标题正是《童话》。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