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腿逃回费尔法克斯大街 " 马迪?--让我进去。" " 嗨,马迪,我要进来。" 夜晚,月光明亮,天空上有几丝云彩。她跑了不知多久--几百英里?她听见 汽笛声,好似有人在追赶她。 但并没有人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是她跑得太剧烈,太快速了。 因为按照国家人民福利服务部的规定:在年满十八岁前,她必须与她祖母一 起生活在临近加拿大边境的北方城市普拉茨堡,而位于哈蒙德市的费尔法克斯大 街的萨多夫斯基家被官方指定不适合未成年人居住,所以她从普拉茨堡一路跑来, 跑回哈蒙德,跑回费尔法克斯大街。谁必须阻止她?甚至叫出她的名字?她现在 跑着,跳着,毫不费力地跃过一排排棕色石头修建的房屋屋顶,跳下,落在那条 伸向看不见的河流的街上。她是一匹马,一匹有力的四蹄奋飞的种马,飞扬的马 鬃和马尾,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她无需跨大步,也不用犹豫,只是绷紧她那修 长而肌肉结实的双腿,只知道她落在了屋顶与屋顶之间,不会摔下去。她的头发 在风中飞扬,吹拂到她那苍白而瘦削的脸庞上,还有那苍白的牙齿上,好像在生 气,其实她是高兴,因为她获得了自由,她逃离了他们认为她该被送去的地方, 好像他们有权利管制她一样。 马迪,这样的幸福,有时候我不能吞咽,就如同整个苍穹塞进我的嘴里,使 我窒息一样。街道下面有一家修鞋店,店子的窗户里有一座明亮的钟,时针指向 十二点过二十。时钟上一只体态肥美的性感的黑猫用一只爪子向上托起旋转的时 针。长腿跑得太快,只知道那个时钟在那里,但并没有看见它。 并不是因为时钟与长腿- 萨多夫斯基有什么关联,而是" 西娜" 正飞过丛林。 再往下面是费尔法克斯大街,街灯稀疏,在寒风中灯光刺目。破碎不平的人 行道,向下延伸的陡峭的街道,一排排房屋的正面滴着酒气,叫人眩晕,朝着一 英里外的卡萨达加河散去,河中臭味升起,成了这儿的一道风景。马迪?--嗨, 让我进去!不用害怕,是我! 就像有着永恒的无限记忆的盲人一样,长腿知道她正跨过谁家的屋顶。对, 所有临近费尔法克斯大街的房子的租户,一家一户,她都了如指掌。此刻他们楼 下的房间都熄灯了,但是到处都可望见楼上房间的灯是亮着的,窗帘小心地拉着, 但偶尔可以望见里面的亲热行为。长腿迅速转过头去,她心地纯洁,不能忍受这 类事,牙齿都露在那张扭曲的马脸里。马迪- 猴子,你他妈的最好让我进去!她 弯着身子,街上的人看不见她,有一辆汽车晃动着前灯,开了过去。后面跟着开 来一辆加大马力的老式汽车--火箭98,她认出那开车的是文尼? 罗珀,里面挤满 了子爵帮的弟兄们。他们要是认出她是长腿- 萨多夫斯基,他们会看她一眼,接 着,如鬣狗一般齐声高叫,爆发出掠夺成性的性兴奋,意识到她是多么的可望而 不可及,尽管她近在咫尺,就在街面的两层楼上。她穿着一件薄帆布夹克衫,一 条肮脏的牛仔裤,一双破旧的运动鞋,独自快步前行。正如人人都知道的那样: 长腿是很野、很疯的。但是谢天谢地,那帮子爵帮的笨蛋没有看见她,他们只是 往前开车,蠢猪一样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我们将来也要弄辆汽车。然而,突 然她感到有点冷,因为头上没有带帽子或头巾,河边十一月的风中飘着雪粒,如 剃刀一般刮人。哦,天啦,她的手套哪去了?--她在诺本店子的打折柜台上摸了 一副有皮线的手套,放进口袋,现在一定是让她弄丢了,丢在她顺便搭乘的一辆 车子里了?按她的要求,汽车绕过阴沉暗淡的安大略湖的东岸,送她到费尔法克 斯大街,到她的家。 " 马迪?--醒醒!" " 你不知道我是谁?" 长腿的手指已经冻僵了,如同暴晒的骨头;见他妈的鬼吧,反正差不多到达 目的地了。 她斥责她自己:在你执行任务时,不要在乎气温的高低。你正处在你生命攸 关的时刻,那些坏蛋正想把他们的手放在你身上,想强行将他们的计划实施在你 身上,你是宁死也决不屈服。 霓虹灯透过窗户照亮了费尔法克斯大街和泰德曼街之间的整个街区,照亮了 这条街上的沙姆若克酒店、" 水牛" 咖啡屋以及艾西? 多西啤酒屋。长腿至今仍 记得她的双亲曾经带她来这些公共娱乐场所。母亲死后,就由父亲带她来这些地 方。或许就在这时,阿布? 萨多夫斯基正站在酒吧里,比方说,在艾西? 多西啤 酒屋里,在缪里尔和他们的朋友们陪同下喝着酒。可是长腿不愿去想他,也不愿 去想缪里尔,或别的任何事情,比如那个" 不适宜" 的环境--她自己的家。可是, 他妈的,她很聪明,不会现在就直接回家,现在不回去,不是今晚。好不容易从 老太太那里跑出来,老太太也正庆幸摆脱了她这个大包袱,而她还冒着被福利服 务部再次抓回去的危险。这次,天晓得,会不会又把她送进少年收容所,她曾经 进去过一次,她想去死也比待在那儿好。那是县里收容儿童的地方,他们会用手 铐将她拖去,用警棍将她打得不省人事。她再也不会去那里了。她知道,如果祖 母报告她失踪,那么她自己的家将是他们要寻找的第一个地方;也许老太太跟她 作对,使坏心眼;也许老太太不会,她已经洗手不干了--但是长腿不去想这些事 情。现在,她是去她想去的地方,她呼出一口气,心跳加快,好像她在用鼻子吸 " 卡特克斯" 亮光指甲油一般,又快捷又刺激,但是,也许对她而言,这是一个 好兆头。 于是,她从费尔法克斯大街388 号的屋顶边缘爬下来,举止既笨拙又优雅, 既敏捷又稳重,如同她的连环画书中的女主人公" 西娜,丛林女郎" 那样。她弯 曲着身子,钻进锈迹斑斑的壁炉的烟道里,一直往下溜,下来了,然后蹲伏在窗 户边(因为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想着:没有什么东西比感觉更有力量,你想在 无人期望你会去的地方出现,有数以百万的方法可以挽救你的生命。阿布? 萨多 夫斯基说过,世界就是一个化粪池,所以,你得保持让你的头伸出池面,你他妈 的最好学会游泳。 " 马迪?--让我进去。" 她已经在使劲拉窗户,一边咕噜着将它弄起来。 这声音将我从一丝薄薄的睡意中唤醒,就像刚刚结在水面上的冰一样。我恍 惚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刮窗户的格棂,接着听见轻敲紧靠我床头的窗户的声音,然 后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我没有听出来,那声音里一半是请求,一半是威 逼。我醒了,害怕得人都瘫痪了,吓得想要小便,惊得叫不出声。我看见在我窗 户外面的壁炉烟道边,有一个身影,只离我三四英尺远。我听见了我的名字,沙 哑的喊声里充满了斥责、挖苦和不耐烦,我还没来得及去阻止窗户被拉起,或是 帮忙将窗户拉开,窗户就已经被拉开了。长腿- 萨多夫斯基爬进了我的房间,她 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大笑。 " 马迪,甜心,不要那样子害怕!" " 狐火" 将要诞生。 那个夜晚,1952年11月12日,并不是" 狐火" 诞生的夜晚,而是长腿在我的 床上受到启发和鼓舞的夜晚。我爬下楼,给她弄了一些食物和饮料,她一个劲地 梦幻般地大谈特谈我们要如何彼此忠诚,我们要互相信任,互相帮助," 比方说, 我们中有人遇到了麻烦,那我们就得帮助她,对不对?--就像你刚刚做的一样? --没问题,对吧?" 我使劲地点头,不停地低声答道:" 是的,那是。" 而且因 长腿挑选了我,我还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并且深感荣幸。她完全可以从我们这个 街区的好几个女孩中挑选,但她却选中了我。这意味着她信任我,胜过信任她的 好朋友戈尔迪? 西弗里德,至少我们中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是长腿最要好的朋友。 还有兰娜? 马奎尔。她们俩比我大一岁,也比我成熟,更有个性,长相也比我好 看得多。因此,我真的是有点自鸣得意了,也不去想长腿来我家是因为她清楚我 一个人住一间房子(不像戈尔迪,也不像兰娜)。此外,在我们家,除了母亲就 没有别人,而母亲有病并吸毒,外界的事情她一概不知,也不关心。够了,能被 长腿选中,这本身就是恩赐,就是一种冒险。试想一下:这件事会在我们这个街 区和我们学校反复传播," 你听说过吗,长腿逃回家,在半夜爬进马迪? 沃茨的 窗户里,没有人抓到她们--真有种!" 望着长腿在吃东西,就知道她有好多天没 有进食了。她眼里流出了泪水,说,她是多么感激我在冰箱里为她找到了这么一 大块肉,肉上面还凝结着一层油脂,还有装在一个塔珀瓷碗里的一些冷的土豆泥, 还有几条克拉夫特的美国奶酪。当长腿咀嚼着食物,大口喝着饮料,微笑着,谈 论着时,我们一起分享了" 奇迹" 牌面包、" 女主人" 牌杯形饼干和一瓶帕布斯 特的蓝带啤酒。"-- 马迪,事情是这样:你是一个被警察追捕的对象,你来到了 我的住处,对不对?--我让你进来了--" 长腿一边强调这些话,一边推挤我的胳 膊,我禁不住往后退缩。我就问她,是不是警察真的在追她,可她没听见我的话。 她谈得兴奋而急速,梦幻一般,下巴上那块镰刀形的小疤痕在我的床头灯的照射 下像一个酒窝;她的眼睛,一直被我认为是漂亮的,具有穿透力,又很警觉,虽 然像有一丝薄雾笼罩,但那显然是疲劳所致。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说着, 就像是有满肚子的话,现在要一起倒出来。"-- 我的奶奶很神秘,也很可怕,我 是说她是个擅长确认别人身份的人。她一直盯着我看,说我长得像我母亲,我的 头发,我的眼睛,都像她的,一堆令我发窘的废话。于是我告诉她,闭上你的嘴, 给我出去。她就开始破口大骂,接下来她又劝我跟她一起做祷告,不只是在做弥 撒的时候祷告,而是够可怕的在她的房子里。你知道,我们是不是有点疯狂,如 同修女那样,在她的卧室里跪在一块地毯上。' 玛格丽特,我们一起来读玫瑰经, ' 老处女开始宣读,却被我的一席话震惊,因为我说,为了那见鬼的什么狗屁玫 瑰经,我静坐不下来,更不用说跪下来了。于是她又试着让我做一堆无意义的事 情,比如让我洗碗,清理卧室,还给我上了一堂课教我如何铺床。' 玛格丽特, 做事有对有错,' 她说道。我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告诉她我有一天在数学课上得 来的灵感,' 不,奶奶,只有一种做好事的方法,' 我说,' 但是却有好多好多 数也数不清的做错事的方法,并且这就是为什么事情总会弄得一团糟的原因。' 老处女瞪着眼盯着我,好像我扇了她一耳光似的。我发明了一个词,' 他妈的' , 就为了侮辱她。" 长腿说着,我听着,我总是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地听着,总是这样子,永远 都是这样子。看来她是想要我将她藏起来以躲避警察的追捕?不会,她只是想在 我这里过一夜,到了早上她就会走的。她是一路从普拉茨堡徒步回来,还是搭乘 了一两次便车;也许她还得游泳……长腿- 萨多夫斯基可是一名出色的游泳健将, 但这不会是真的吧?游过一条河?一条运河?州的北方地带?或许还有一些小青 年在她身后起哄和呼叫? 不,也许她是回来与她父亲住的,假如有一间房给她。假如她父亲的" 女朋 友" (极其轻蔑地说出这个词)没有占太多地方。 我一直听着,我不愿去分析那些发生在长腿身上的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早 期的日子里,我从没有试过要去分析它们。要是马迪? 沃茨那时就这样有权威就 好了!--我记得我一直望着长腿- 萨多夫斯基,一个四肢修长、头发浅黄、意志 坚强的女孩,老师坚持叫她玛格丽特,好像只要简单地重复喊她的名字,她就真 的成了" 玛格丽特" 。我一直观察着她,妒嫉她,但不是那种小气的或者敌意的 嫉妒,而是希望从她身上学习到某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到十六岁,长腿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坚强、冷酷,充满自信。现在 的她个别地方长得却很一般:她的脸瘦骨嶙峋,鼻子有点歪,嘴也没有型,眼睛 忽闪忽闪的,里面满是怀疑,宛如一对神经不安的猫眼。她的皮肤白皙,她的头 发光亮耀眼,但总是乱成一团,就好像几个星期都没有刷过或梳理过。而她下巴 上的镰刀形的伤疤,据她自己说,是十岁的时候她用刀子弄伤的(或许是多年前 她父亲打她时,将她踢飞出房间,她碰到了一张桌子的尖角而弄伤的)。我的眼 睛总是被她的伤疤吸引,真的,有时候,当我独自一人或做白日梦时,我会不由 自主地用手摸一摸自己的下巴,找找那块伤疤。 长腿:萨多夫斯基家的女孩,一个我母亲不喜欢的女孩。母亲在街上一看见 她,就说她不是一个好女孩,而是一个婊子,从她脸上就可以看出,叫我不要跟 她混在一起。我曾经看见长腿从十二英尺高的铁路支架上跳到地面,一个地面坚 硬的垃圾场。那些一起挑战她的男生,虽然都夸口不怕,但也是在犹豫了好半天 之后才敢跳下的,看得出他们都吓出了汗。我看见过她大步流星地穿过铺着沥青 的学校院子,我还看见过她独自跑过马路,她跑得开心极了。在我的记忆里,几 年前有一次,她曾经跃过一个大坑,这个坑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一个人行道上, 当时一辆卡车正在卸煤,煤从斜槽里小山似地掉下来,运输工人朝她挥舞着拳头, 臭骂她,长腿只管跑她的,什么也听不见。除了一头浅黄色头发,你是不可能知 道她会是一个女孩,进而禁止她冒这样的危险的。 长腿低声说道:" 什么东西?" 眯着她的猫眼,想听听是什么东西在靠近我 们,可那只是街上的一辆车经过,上面人声鼎沸,可能是一些刚刚离开艾西? 多 西啤酒屋的酒鬼们。然而她还是从我的床上跳下来(她一直和衣躺着睡,身上穿 着牛仔裤、衬衫、奥伦牌羊毛开衫和长袜,用我唯一的枕头支撑着她的脑袋,我 就一直对着她坐在床边),她半蹲在窗户边,伸出手指,警告我别过去,好像真 的有危险一样。接下来,噪音消失了,长腿眯着眼睛看看天空,这会儿月亮很圆, 你绝不会想到那儿只有岩石,跟地球上的岩石一样,没有生命。月亮本身并不发 光,只是反射了隐藏在她背后的太阳的光罢了。之后,长腿说:" 你知道我会丢 失什么吗,马迪?--在我死后?夜晚就像这样,万物清晰、鲜明、寒冷,在高高 的天空上,于是你不必在意你是唯一的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是半夜一点三十分。长腿现在已经是疲惫不堪,因为她自称她当天步行了 三百多英里。她举起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我将瓶子从她手中抽出来,以防她 把瓶子掉在地上。接着我帮她躺下,将我的枕头放在她的头下方,我们俩挤在一 床被子里,不好意思地傻笑着。这该死的床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已经不够 我睡了。我关掉灯,长腿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又傻笑起来,低语道:" 你是我 的心肝宝贝,马迪,你知道吗?像这样留我过夜?" 然后开玩笑说," 你不会告 诉警察,对吗?" 当晚,我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我们俩夜里醒了无数次,你踢我,我挤你, 翻来覆去,拉扯被子,睡不安宁。我光着脚丫,但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毛 线衫,因为当长腿第一次爬进我的房间时,我只穿了睡衣。而她仍然是穿着衣服 睡的,包括牛仔裤口袋里的东西--一带刀刃的弹簧刀。她炫耀着说,她总是睡着 都随时准备快速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