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脚下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不知什么时候,地面上已经积满了水。水正在慢慢 地上涨,很快到达我的脚踝。走廊上传来哗哗的声音,像是水房里爆管了。这个 场景为什么那么熟悉?于思说,水升起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会发生什么吗? 于思悠悠地说:“那张海报就是死亡的讯号,记住,你必须杀掉一个人……” 声音到最后已经细小到几乎听不到了,同时于思已经不在了。她就这样消失 在空气里,让我怀疑,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是脚下的水又分明在不断上涨 着。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于思刚才说的话。 “你不是也能看见我吗?”……当我看见这水的时候,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转身离开寝室,走廊上的灯还在一闪一闪。在灯光下,我看见从水房蔓延 到寝室的水,呈现出一种硬朗的、犹如水银般的形态,不同的是,它是黑色的。 我的双脚正站在这样看上去不像是水的水中,感觉十分奇怪。而从水房传来的哗 哗的声响中,还有另一种声音。不规则的,一下一下的,似乎有什么在水中搅动。 我站在空旷而狭长的走廊中央,看着传出声音的水房的方向。我甚至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会看向那里,眼神是不自觉的,不受控制的,仿佛对那声音充满了渴 求。我感到身体里的那个自我在慢慢地变小,萎缩,失去力量。只能看,只能听, 却无法动作,甚至连对手脚下指令的欲望都无法产生。我的双脚沉重得像长在了 水里,两只手硬邦邦地垂在身体两侧。这是一个僵直的等待状的身体,我却不知 道在等待什么。 水房里不规则的声音有所变动,它突然开始加速。一个人影从水房里跑出来, 在我看清她的时候,她也看清了我,并且发出一声尖叫,站在原地发抖。 她是晶晶。但是,为什么看见我要尖叫呢? 我突然开始向她的方向移动。但不是用脚,我感觉不到脚的存在。只是这样 一直向前移动,像是浮在水面上,速度很快。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原本精 致的五官现在已经扭曲变形,她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样子让我觉得, 自己好像是个恐怖的东西。 我究竟要做什么?我对自己产生了疑问。 我已经站在晶晶的面前。就在这时,我的两只手突然活动起来。它们从我的 身体两侧猛然抬起,好像胳膊上安装了弹簧一类的东西。我看清了自己的手,我 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我梦中的那个她一模一样,指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 又长又尖,毫无血色的惨白的手指正紧紧地绷成一个爪的形状。黑暗的密度正在 我周围一点一点地变浓,但晶晶和我眼前的手却清晰无比。在我抬起胳膊并看清 已经变形的手指的那一瞬间,我的手突然抓住了晶晶的脖子!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急忙想将手收回,但是双手已经不受我的控制,反而更 加用力地掐住她。她拼命挣扎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一根一根青筋从脑门上突起, 双手和双脚不停地拍打在我身上,但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有手心里能感觉 到她喉咙骨节在皮肤下的微小但又急促的活动。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让我厌恶自己的身体。我待在这具还不知道变成了什 么的身体中,无法做任何事情,却偏偏让我能够看见!怎么办?怎么办! 晶晶的挣扎开始变得缓慢和艰难,像一阵猛然吹来的风,慢慢变小,最终消 失。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无神,然而死前的恐惧与绝望还残存在那张已经变成青紫 色的脸上。她的双手最终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头部向一边歪斜着。 这时,我身体的感觉突然回来了。我的手猛地松开,晶晶随即倒在水里。我 急忙伸手去抱,但是当手经过她时,就好像经过空气。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沉 到深及膝盖的水里去。黑色的水慢慢没过她的身体,她的脸,直到最后掩埋了她。 “为此,你必须杀掉一个人。”“海报就是死亡的讯号。”于思说。 现在,我真的杀了人,我从海报里出来杀了人。 此时水面突然开始快速地上涨起来,越来越高,很快淹到我的肩膀了。但我 一点也不想动,不想逃生。我的心里已经失去了任何哪怕是一点点的求生欲望。 如果说我不可能死第二次,那么,就让我在这水里受尽折磨吧。 水已经涨到喉咙,如绞索一样紧紧地抓住我的脖颈。我开始感到胸闷。心脏 在水中的跳动似乎也变得艰难。再过一两分钟,水将堵住我的嘴和鼻孔,然后灌 满整个肺部。我闭上眼睛,想尽可能平静而安详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亡——如果 鬼也有死亡的话。 水已漫过我的嘴,继而涨到我的鼻子。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拼命想要吸入 新的空气,但这里已经没有空气,有的只是冰冷的水。 我即将死去。死,归根结底,还是可怕的。 我突然发现于思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想极力地保持镇定但是又无法控制, 身体微微地发抖,好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 “你又做噩梦了?”张生说。 我已经醒来多时了,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眼前的黑暗让我一时无法分辨 是否仍在做梦。我的脸上都是泪水,大概是哭声吵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 是各种扭曲了的疼痛,全身就好像被修理过一遍似的,各个关节、每块肌肉又酸 又涨。但这些痛似乎又并非是真正的疼痛,虽然相当接近,但准确说来,又不那 么正常。 接着,我发觉自己正穿着宽松但被汗水浸透的睡衣,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身 上搭着毛巾被。而我旁边的人是我的男朋友张生。这里有新鲜的空气,有熟悉的 家具、天花板,还有确定无疑的向前推进的时间,但我仍然一时无法很好地理解 它们的存在,直到我终于想了什么。 我没有死,我在两个月前就搬出了寝室,和男朋友张生在湖边村租了一间房 子,同居在一起。我的确不认识姜为这个人,也许从来就没有姜为的存在。现在 是夏天,8 月,而不是初夏。晶晶也没有死,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课。于思也根 本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她十分温柔,对人善良友好。晶晶的床上没有那张海 报,她只是在过去曾经提过,她很想要张韶涵的签名海报,尤其是珍藏限量版的 那一张,但她确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我想说点什么,但舌头转动不灵,发不出声。于是我用恢复了知觉的手紧紧 地抓住张生的手,继而又转身抱住他。 “睡吧。”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就睡着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害怕睡着以后再继续那个可怕的噩梦。我拿起床头的 杯子,喝了一口水,清凉的感觉顿时充满整个身体。我接着喝完了整杯水,感觉 好多了。 我从来没做过这么长的梦。我在心里仔细回忆着。一个长长的梦,我都不知 道我到底睡了多久,好像从昨天中午就开始睡了,一直就没有醒来,又好像刚刚 睡着,只有一两个小时,如果这么长的一个梦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做完了,想起来 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说梦的世界真实地存在,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天上一日, 地上千年。也许世界就是谁的梦,我们在别人的梦里,也有人在我们的梦里。 我想到梦里的那个我。我还没有查清楚梦里的秘密就醒来,这让我有些遗憾。 于思和防空洞、海报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做出种种 假设,就好像自己和自己的一种游戏,直到窗外慢慢亮起来,才恍恍惚惚地睡着。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身体极为虚弱,上眼皮重重地压在下眼皮上,全身发烫。 “你发烧了。”张生说,“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把水放在这里,记得要多 喝。中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饭,再买点药。” “嗯。”我无力地点点头,接着合上眼睛,就像乘电梯般直接沉入到无底的 黑暗中去。 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我的身体才恢复过来。这段时间里,张生除了上课,一 直守在我身边。我几乎起不了床,一站起来就两眼昏花,什么也吃不下,几乎顿 顿只是喝稀饭。夜里我昏昏大睡,白天也是一样,但什么梦也没做。好像那一个 晚上就把几天的梦都做了。只是没想到做噩梦也这么耗费精力。也许发烧只是心 理性质的,纯粹想要恢复一下被惊吓的神经。 “那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吧?”林子在电话里听我讲完目前的情况后问。 “看来这几天是不会了。” 我没有告诉她噩梦的内容,当然也没有告诉于思。我只是说,做了一个相当 长而且相当恐怖的噩梦,醒了以后就发烧了,很可能就是因为发烧才做噩梦的。 她们都接受了这样的解释,还帮我向老师请了三天的假。 第三天早上,我终于能够站起来而不感到眼花了。走路时双脚虽然还是软绵 绵的,但吃过早饭后,感觉身体明显恢复了精力。我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脸实 在有些惨不忍睹,与其说是疲惫的活人,不如说是颜色适中的死尸,做表情时也 显得很不自然,人整个瘦了一圈下去。好吧,既然如此,也只能接受了。 我带着这样呆滞而且苍白的脸来到学校,在寝室里也吓了于思和林子一跳。 再次见到她们,真是恍若隔世。于思给了我很多进补的意见,我尽管脑袋正在发 胀,但还是乖乖地接受了。寝室里还和前几天一模一样,晶晶的床上果然没贴着 那张海报。林子和我们说了一会话,就接到男朋友的电话,然后出门了。 于思和我谈到了噩梦。 “你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噩梦啊,居然还会生病?是不是很可怕?” “没什么啦。” “说嘛,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看来果然挑起了她们的好奇心,早知道当初说忘了做什么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