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人,难道真的死了吗? 敲门声在这段时间不知响了几遍。不折不扣的如出一辙的敲门声,连中间相 隔的时间长短都一样。再这样敲下去,我非疯掉不可。甚至可能会无法忍受,踢 张生一脚。但转念一想,这又关他什么事呢?听见敲门声的人是我,我不敢起来 去看看也就罢了,还要莫名其妙地踢别人一脚?可我心里的确有踢上一脚的冲动。 这样想了一会,开始无奈地考虑自己的处境。现在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任 由敲门声响下去。把自己缩在毛巾毯里面,或者撕下床头柜上的纸巾,揉成两团 堵住耳朵。二,从床上坐起来,孤身一人到客厅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或许问一声 是谁,然后再决定开不开门。 除了这两条,没有其他可选。 张生仿佛下了决心般的,就是今晚地震、火灾、天上突然掉下一颗陨石砸在 床上,他也不会醒来了。他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还在继续往下沉去。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当我用毯子盖住自己的头,以及试着 用纸团塞住耳朵的时候,敲门声依然清晰可闻。咚、咚、咚。好像知道我对此必 然一筹莫展。我气恼地将毯子踢掉,从耳朵里取出纸团,扔在地上。其中一个掉 在了拖鞋里,起床将脚塞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是甲虫。 终归,我不得不起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把纸团从拖鞋里倒出来,对眼前这并不够彻底的黑暗感到茫然,不知 所措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心里慢慢升起……四周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 声音。怦、怦、怦。比敲门声还要让人烦躁不安。我还在等待着。如果敲门声能 在此刻突然停下来,我便不管它,重新躺下,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奇迹总是在你祈祷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求它,它偏不来。 我反复地咬着下唇。咬住,松开,再咬住。最后,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大脑 感到了短暂性的缺氧。一时没喘过气,心脏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无论如何,总要去看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似乎好了一些。只是心 脏仍然挂在喉咙那里,一不小心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我定了定神,放轻脚步,轻得只有脚下的灰尘听得见。可以说是蹑手蹑脚。 同时警觉着敲门声——频率没有改变,轻重也没有变化。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 走到客厅,借助微弱的光线,我凭感觉摸到了墙上的按钮。手指在上面犹豫地停 顿了一下。荒谬的是,手上此时居然停留着张生皮肤的温度。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我因而回头看了一眼张生。 他似乎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下定决心,朝着开关狠狠地按下去。嗒的一声,刺眼的灯光在身边迸发开来。 沙发,茶几,电视,鞋架上歪歪扭扭的鞋,没有一个不是亮得刺眼,仿佛都一同 砸向了我的视网膜。 敲门声在这时也陡然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受惊一般的,又像在确认此刻屋内 的状况。声音是停了,但那种感觉仍然还在门外,甚至紧紧地贴在门上。 可以说,灯光给了我无限的安慰。这时就算发生什么,我也不怕了。只要有 光,什么都无所谓。就在心脏因此而刚刚从喉咙那里降下几公分的时候,敲门声 再次响起了。咚,咚,咚。 刚刚好不容易散去的恐惧感,此刻陡然强大了百倍,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 就是这样。比刚才更加恐惧的恐惧。 因为灯亮着。因为敲门声还在继续。这就说明,我得以支撑自己走到门前的 光亮,在“它”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或许,这光亮根本就是一个假象。也许我一 开门,潮水般的黑暗就会把我吞没,把整个屋子都吞没,包括正在死着的张生, 还有那些家具,天花板的目光等等。全部吞没。 敲门声认同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感到门外邪恶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一切都在 “它”的掌握之中。 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与此同时,一声干瘪如皱巴巴的气球般的“谁?”从 唇瓣间滑出。这声音一听就是弱者的。无力,苍白,颤抖,犹豫不决,随便什么 都能把它撕碎,彻底消灭在空气里,甚至不费任何力气。它刚一说出,就已经消 失得连影子都不见,仿佛奄奄一息的鱼嘴里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 所以敲门声仍然在继续。咚咚咚。我站在客厅惨白的灯光下,觉得自己特别 可怜。我站在那儿,不知是迈左腿还是迈右腿,也不知是该继续问一句“谁”, 还是到厨房拿把菜刀,打开门看个究竟。尽管看不出来,我知道自己的手在微微 颤抖,全身都凉得可怕。 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最让我恐惧的,还不是这些。 最让我恐惧的是,心里已经有个声音在替我暗暗下了决定。 到厨房去,拿上菜刀,然后开门。 接着,另一个声音说,菜刀一定是没有用的,谁知道门口是什么? 但它们至少达成了一个共识:去开门。 这难道就是此刻,凌晨4 点2 分的我的宿命?我在瑟瑟发抖。先是从身体最 深处的地方颤抖起来,接着一波一波地蔓延到全身。我转身到厨房,用冰凉的手 从橱柜里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也不知管不管用,紧紧地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握 成拳头——这没什么用,纯粹是由于紧张。同样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好像下 意识地要给对方出其不意的一击。 咚咚咚。敲门声近在耳边。心脏跳得厉害。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门把 上。这时,我发现了自从决定开门以来的第二个严重的问题。 门是反锁着的。也就是说,如果我要开门,绝不可能实现那种突然一击的效 果。我必须先把锁扭开才行。可以想象,这个过程将如何消耗掉我得之不易的那 么一点可怜的勇气!在扭开锁的这段时间里,门外将发生些什么?对方说不定已 经做好准备,还没等我发起攻击,便已将我击倒在地,或者干脆就是囫囵地吞下 去。又或者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仅仅是看着我,天花板一般地居高临下地看 着我。 对于恐怖的想象,那一瞬间也仅限于这些。我心里的种种念头最后决然地达 成统一:豁出去。人在恐惧到极点的时候,不是昏厥便是疯狂。我是后者。如果 在丛林里与狼搏斗,也一定是这种情况。过去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那种情形。 与狼搏斗,它咬我,我也咬它。逃命一般狠狠地咬。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扭开了锁,丝毫没有注意这时的敲门声是否起了变化。 然后猛地拉开! 我愣住了。拿着菜刀的手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大脑发出的指令就这样 硬生生地被掐断在途中。 门外什么也没有。 从屋内猛然投射出来的灯光扑了个空,砸在地上。但好歹照亮了走廊和楼梯。 让我看清,不仅门外什么也没有,走廊和楼梯上也空空如也。只有黑暗被灯光驱 散了一部分。墙壁反射着斑驳的灰白。 没有任何动静。听觉一下子被抽走了。眼前静默而又粗糙得有如铅笔素描。 不,是炭笔素描。我愣愣地看着它,好一会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什么也没有?那么,敲门声从何而来?莫非是凭空响起的吗?甚至,我连关 门都犹豫不决。生怕门一关,敲门声又再次响起。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终究都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时间仅仅用去了三秒。 一,二,三。然后关门。 就在那时,一股冷风从门缝里幽幽地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