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无功而还 世事往往是这样,当一件事还是计划的时候,它只存在于你的脑海中,即使经 过千万趟深思熟虑,认为是完满了,在付诸行动之前,你还可以更改修订,甚至可 以全盘取消,不将之实行。 因为那时候,计划只是一种抽象的东西,与其他的人没有关连和影响,人的脑 袋时常会思考,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想法而已。 但是当你开始去实行了,脑海里的东西变成行动,有了人手调动,介入了实际 事务,想法就不纯然是一个想法,而是走上了一部开动了的列车,这时控制你行动 的就不是你自己,而是这部发动了的列车。 只有向前行。 只有把已经开始进行的计划继续下去。 此刻文娟正是这个心情,这种体会。当初丈夫易明去世的时候,凭着不相信丈 夫会自杀死亡的一股信念,她决心查个清楚。 其实那时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她那个想法。 后来与许子钧的相遇,又认识了大卫,她知道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事实,易明 堕楼之前收到了财务公司借出的一百二十万元,这笔钱足够填补亏空的数额,在这 情况下,他根本就不需要自寻死路。 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天易明签收了的一百二十万元不翼而飞,这样更证实 了易明的死有第三者介入。 易明更不可能是自杀。 没有人证物证的凶杀疑团,表面上天衣无缝的一宗杀人凶案,就只有她、大卫 和许子钧三个人知道。 当然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杀害易明的凶手,那个人最清楚,比他们还要清楚。 但是那个凶手在哪里?他隐藏着,藏得又深又密。大卫说得对,假若真有这么 个凶手,这个凶手也必会在暗中窥视着他们。这是一个困难而危险的追凶行动,可 不像她往日所看的侦探小说——局外与局内感受到的经验有很大的不同。 这已不是考虑停不停止的时候,而是要继续进行下去。犯罪者不可能没有留下 犯罪的痕迹,她和大卫走进易明过去认识的人中,许子钧在易明生前服务的公司任 职。她有这种感觉,他们正一步步地走进事件的核心。 这时候,已经不容许她退下去了。 要锲而不舍地追究下去,就必须付出代价。 现在,她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与一个她很讨厌的人共进晚餐,而且还要装作若 无其事。一脸欢容的样子。 “那天,当你答应我的晚饭邀约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冯瑜在座 位上看着她说,“直到你刚才出现了,我才真正相信我约到你出来了!” “答应了的事我一定做到,我也不是这么难邀约的吧?” 婉约一笑,加上这样一句柔媚的答话,文娟觉得自己的表现尚算成功。 实际是,大卫几乎要送她到餐厅门口,还给了很多鼓励,她才下定决心走进来 的。 她很害怕接近冯瑜,害怕与他的眼睛接触。 冯瑜干涩的脸孔倒是修饰得干净整齐,腮上刮胡子后的青印,使他看上去有种 阴骘的形格。 最令人不敢正视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里面露着亮光,以前思丝所说的“狂”。 冯瑜性格执拗,行动上也令人难以捉摸。 那天在卓坚别墅,冯瑜乘着大卫走开的机会来到她身边,提出了这个晚上的邀 请,当时她答应下来作为权宜之计,到真正要赴约的时候,心里却又犹豫—— 与易明结婚前,她工作那间写字楼的同事兼好友思丝说,冯瑜这个人喜怒无常, 这晚她可就领略到了。 那场面叫她万分尴尬,从来没有这种经验的她,脸上火烫烫地红,幸亏是晚上, 又是灯光并不光亮的餐厅卡位上。 那时候,假若可以走的话,她早就离开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块牛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必要大动肝火的。 实则是餐厅的待应犯了一个小过失,把冯瑜要的三成熟牛扒弄成了五成熟。 冯瑜把餐台一拍,快得她想也没想到地站了起来。 “厨师呢?厨师在哪里,快给我叫厨师过来!”他大声地呼喝,脸色变得铁青, 眼露凶光。 文娟骇然地张着嘴,他这意想不到的发作,使她呆住了。 一个人内心怎样,从眼睛就可以看出来。 这时她知道几年没见面的冯瑜并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容易发怒,这么一件小事 就表现得那样没涵养。 假若他恨一个人时会怎样? 厨师过来,餐厅的侍应领班也过来,声声道歉答应更换,这件事才算完满解决 —— 但是文娟却觉得非常难过。 她那时真是坐立不安,不敢看其他人望过来的眼色,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可钻 进去。 假若不是还有事要打听,她早就抽身离去,不再逗留。 她怎么也想不到,厨房换过来的牛扒,冯瑜吃得很安然。 “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刚才做得不对,一般人的做法就是忍让,大事化小,表现 泱泱大度。我对事物的看法不是这样。”吃毕牛扒,冯瑜很认真地跟她说,“来餐 厅进餐,顾客要得到良好的服务,这是消费者的权益,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的权益, 并没有做错。” 文娟虚应地笑着,这时候她看到的不是冯瑜餐桌上的牛扒,而是那个与冯瑜有 争执的女同事桌上的礼品盒里的死老鼠。 “对事物的看法和做法,各人不同,”她总算找到了应对的话,说得又婉转又 很体谅对方,“有时某些人表现得比较直接,而另一些人的表现就比较间接……” 她不可以走的,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气氛总算恢复了过去,没有她起初感到的僵硬紧张。 最后她把话题引人易明堕楼那个晚上,向冯瑜询问,那天晚上他离开公司后去 了哪儿,做了什么。 小心地提出问题,也很婉转地问。 她要看冯瑜的反应,要看他怎么说。 她的眼睛与冯瑜的眼光对上了! 第一次,冯瑜望她的眼光里没有恋慕之色。 甚至有一些冷酷。 就像是说:“我都知道你会有此一问——” “你问我,你丈夫堕楼那个晚上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吗?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要先叫一个人进来,由他告诉你,最是适当。” 冯瑜说完便起身离座,到餐厅门口带了一个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干瘦的个子,一张黑脸布满风霜。 老年人身穿蓝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本蓝色的本子。 老人走到文娟面前。 他把本子揭开,恭敬地送到她眼前。 老人说:“小姐,我是冯干,冯瑜是我的堂侄,是他申请我来香港的。八月三 十一日那天我到香港双程探亲,通行证有我的入境日期,我的堂侄下班后到火车总 站接我去了,千真万确,我可以为我的堂侄作证——” 言词切切,差不多要跪下来。 “你干什么呀老伯,你——”文娟结巴地说,阻止着老人向她身上挨去。 老人没有理会她,只把手中的蓝色证件一直向她眼前推。 文娟的话他根本不听,她也阻止不了他。 打从老人进入餐厅的那一刻起,直到老人这篇恳切的讲词,都是那么富戏剧性。 “这是干什么呀,你们这算是干什么——”文娟手忙脚乱。 意想不到的结局,把文娟难住。 而此刻,她只见冯瑜撒手不管的背影。 那件白衬衫支撑着他那干涩的直板板的身体。 是那样的拒人千里,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