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梅森·杰曼和那个阴沉的黑人一起缓缓走进拘留所旁的小巷。 这个人大汗淋漓,恼怒地拍向一只蚊子。他嘟囔着什么,然后把手伸进卷曲的 短发里擦着。 梅森有股冲动想说些什么刺激刺激他,但又忍住了。 这个人很高,踮起脚就能看到拘留所里的情况。梅森看见他脚上穿着短黑靴, 是那种光亮亮的漆皮鞋,使他对这个镇外来的人更增添了轻蔑之心。他怀疑他到底 开枪杀过几个人。 “她在里面,”那个人说,“只有一个人。” “我们把加勒特关在另一边了。” “你从前面进去,会有人从后面进去吗?” “我是警察,别忘了!我有钥匙,可以开锁。”他讽刺地说,再次怀疑起这家 伙的智商。 这黑人也马上刻薄地反击。“我只是问后面有没有门。这点我不知道,我从没 来过这种沼泽小镇。” “噢。有,后面有门。” “好,我们就去那里。” 梅森注意到这个人已把枪握在手中了,而他却没看到他什么时候拔出来的。 萨克斯坐在囚室长凳上,被一只苍蝇的动作吸引了。 这是什么苍蝇?她很好奇。如果是加勒特一定马上就能判别出来。他有一仓库 的知识。她闪过一个念头:总有一天,孩子在某方面的知识可能会超过他的父母。 当父母知道自己生出的孩子已能超越自己时,这种感觉一定很奇妙,很快乐,甚至, 还会感到一些谦卑。 这种经验,现在她已没有机会去体验了。 她又想到父亲。他一辈子与罪犯打交道,却从未对人开过一枪。他为自己的女 儿感到骄傲,却也担心她过度迷恋武器。“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开枪。”他经常提醒 她。 哦,杰西……我要对你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当然。我一个字也没办法开口,因为你已经死了。 她好像看见窗前有个人影闪过。但她没有理会,思绪又飘到莱姆身上。 / 你和我,/ 她不停地想着,/ 你和我。/ 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莱姆躺在他 位于曼哈顿的家里那个豪华的“克林尼特隆”名牌床上,一起看巴兹·鲁曼的电影 《罗密欧与茱莉叶》。这是经过改编的版本,场景设在迈阿密。和莱姆在一起,总 是离不开死亡的阴影。当阿米莉亚·萨克斯看到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幕时,她突然明 白,他们两个应该死在一起。 她没把这个想法跟习惯用理性思考的莱姆分享,因为他的大脑里没有半个感性 的细胞。然而这个想法一出现,她终于安定下来,心灵也得到莫大的安慰。 可是,现在她连用这种奇怪想法寻求安慰的机会都没了。这都要怪她,如今他 们被迫分开生活,以后也会分开死亡。他们已经…… 通往拘留所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警员走进来。她认得他,他是吉姆·贝 尔的妹夫,史蒂夫·法尔。 “嗨!”他对她打招呼。 萨克斯点点头。接着她在他身上发现两件事。第一件是他戴着一块劳力士手表, 这只表对像他这样的北卡罗来纳地方小镇的警察来说,需要半年的工资才买得起。 第二件是,他身上还挂着手枪,枪套盖子没扣上。 尽管在囚室区门外有一块牌子:进入囚室区前,先将武器弹药放置于保险箱中。 “你好吗?”法尔问。 她盯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今天保持起沉默来了,是吗?嗯,小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你现在可以自 由地离开了。”他弹了一下那对醒目的大耳朵。 “自由?离开?” 他摸索身上的钥匙。 “没错。他们判定这次枪击事件是个意外。你可以走了。” 她仔细盯着他的脸,他却没正眼看她。 “处分报告怎么说?” “什么报告?”法尔问。 “任何被控犯罪而关入拘留所的人,如果没有检察官签署的处分报告取消起诉, 就不可能被释放。” 法尔打开囚室的门,向后退了一步。一只手放在枪套附近,离手枪握柄很近。 “呃,也许那是你们大城市里的惯例。但在这里,我们简单多了。你也知道,有人 说我们南方人动作很慢,但他们错了。完全不对,小姐,其实我们的效率真的很高。” 萨克斯仍坐着不动。“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带枪进拘留所?” “哦?这个?”他拍了一下手枪,“对这种事,我们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好了, 你走吧,你现在自由了。换作是别人听到这消息,早就高兴得跳起来了。”他歪头 指向拘留所的后门。 “从后门出去?”她问。 “当然。” “你不能从后面开枪射击越狱逃犯的背部,那是谋杀罪。” 他慢慢点了个头。 他们有什么诡计呢?她在心中盘算。在后门外,是否有人等在那里,准备从正 面做合乎规定的射杀?有可能。或者法尔会把自己的头打破,大呼救命,并朝囚室 开一枪。在外面,或许有人正等着,也许是“对本案关切”的市民,会说他听见了 枪声,以为萨克斯携有武器,所以才开枪射杀她。 她一动也不动。 “快快起来,滚到外面去!”法尔掏出了手枪。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 你和我,莱姆……/ “你猜得相当接近了,林肯。”吉姆·贝尔说。 他听了一下又接着说:“百分之九十正确。以我多年的执法经验,这种准确度 已算得上相当优秀。只可惜,刚才我处于你失算的那百分之十里面。” 贝尔关掉空调。窗户紧闭,屋里的温度立刻迅速上升。莱姆感觉额上淌出汗珠, 呼吸也变得困难了。 贝尔警长继续说:“黑水运河沿岸只有两户人家,不肯把运河使用权让出来给 戴维特先生行驶货船。” 他用“先生”尊称戴维特,莱姆注意到了。 “所以他的助理秘书便聘请我们几个去处理这个问题。我们和康克林一家谈了 很久,最后他们决定让出使用权。但加勒特的爸爸始终不答应,于是我们打算设计 一场假车祸,用一瓶那个东西把他们弄昏。”他朝桌上的瓶子点点头,“这一家人 每星期三都会出去吃饭,所以我们把毒药倒进他们车里的通风孔,然后躲进树林里。 他们从房里出来了,上了车,加勒特的爸爸一打开车上的空调,那个东西就喷出来 洒遍他们全身。不过,我们用的分量太多了……” 他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那个瓶子。“我们用的分量足以把一个人杀死两次。”他 继续说,皱着眉头回忆起几年前的情景,“那一家人开始抽搐痉挛……真是惨不忍 睹。加勒特没在车上,但他马上跑来,看见事情的经过。他想冲进车里,却没有成 功。不过,他也吸进了不少那种物质,让他变得有点痴呆。我们来不及抓住他,他 就跌跌撞撞跑进森林去了。等他再度露面时,大约一两个星期吧,已经完全记不得 那天发生的事。我猜,大概就是你说的什么‘多发性敏感失调症’。从那时起我们 就不管他了,如果他在家人出事后又跟着死掉,反而容易让人生疑。 “接下来的事就跟你说的一样了。我们烧了尸体埋在黑水码头,把汽车从运河 路推进河里,付了十万美元给验尸官取得假报告。当我们听说有人得了什么有趣的 癌症,并开始质疑生病的原因时,卡尔波和其他人就会去‘照料’他们。” “我们刚到镇上时看到的那场葬礼。那孩子也是你们杀的,是吗?” “托德·威尔克斯?”贝尔说,“不,他是自杀的。” “可是,他也是因为毒杀芬而生病的,对吧?他得了什么病?癌症?肝病?脑 部受损?” “都有可能吧,我不知道。”但他脸上的表情却表明其实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反正加勒特和他的自杀无关吧,对吧?” “完全无关。” “那么,出现在酿私酒小屋的那两个人呢?攻击玛丽·贝斯的家伙?” 贝尔又点点头,露出微笑。“汤姆·波士顿和洛特·库珀。他们也是自己人, 在山上人迹罕至的地方用戴维特先生的产品做毒性试验。他们知道我们在找玛丽· 贝斯,但洛特发现她后,我猜他想先隐瞒消息,打算把她玩一下再通知我们。还有, 没错,比利是我们派去杀玛丽·贝斯的,但他失败了,人还是被加勒特带走了。” “所以你要我来帮忙,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想杀她,毁掉她发现的所有证据。” “在你找到加勒特,我们把他从磨坊带回来后,我没关拘留所的后门,好让卡 尔波他们可以……这么说吧,让他们和加勒特谈谈,告诉我们他把玛丽·贝斯藏在 哪里。但我们还来不及这么做,你的朋友就闯进那里,把他劫走了。” 莱姆说:“等我找到那间小屋后,你打电话通知他们,派他们来把我们全杀掉。” “实在很抱歉……这真是一场噩梦。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实在没办法。” “黄蜂窝……” “哦,是啊,这个小镇倒的确是有一些黄蜂。” 莱姆摇摇头。“你告诉我,为了几辆名贵轿车、豪华别墅和一些钱财,值得毁 掉整个城镇吗?看看你身边,贝尔,不久前还有孩子的葬礼,但以后公墓里再也不 会有孩子了。阿米莉亚说这座城镇几乎看不到什么儿童。你知道为什么吗?这里的 人都得了不孕症。” “和魔鬼打交道本来就有几分危险性,”贝尔不客气地回道,“不过,目前我 只知道,生命本来就是一场交易。”他深深望了莱姆一眼,走向桌边,戴上橡胶手 套,拿起那瓶毒杀芬。他逼近莱姆,慢慢转开瓶盖。 史蒂夫·法尔粗鲁地押着阿米莉亚·萨克斯走向拘留所后门,手枪就抵在她的 背部中央。 他犯了一个典型的错误,直接把枪口贴在被控制者的身体上。这样能让她感觉 到枪的力道——她一走出来,就立刻知道背后那把枪的位置,可以用胳膊肘挥击那 把枪。运气好的话,法尔的枪会掉在地上,这时她就可以全力奔跑。只要跑到大街 上,那目击者将使他不敢轻易开枪。 他打开了拘留所的后门。 一道炽热的阳光射入满是尘埃的拘留所。她眨了眨眼,一只苍蝇嗡嗡地在她头 顶盘旋飞舞。 这时法尔仍站在她身后,手枪仍然贴着她的身体,还有机会…… “现在我怎么办?”她问。 “你尽管走吧。”他愉快地说,耸耸肩。她绷紧肌肉,准备回身挥击,心中已 计划好每一个动作。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推了她一把,自己迅速向后退开。她被 推进拘留所后面肮脏的空地里,法尔则仍留在拘留所里,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空地旁边,一丛高大的灌木后面,她听见有个声音传来。是手枪保险拉开的声 音,她猜想。 “走吧,”法尔说,“快离开这里。” 她又想起《罗密欧与茱莉叶》这部电影。 她也想到他们开车进入这个小镇时,那个坐落在小山丘上能俯瞰整个田纳斯康 纳的美丽公墓。现在想起来,已恍如隔世。 哦,莱姆…… 那只苍蝇以之字形在她脸前飞过。本能地,她伸手挥开,开始向前走进低矮的 草地。 莱姆对贝尔说:“如果我就这样死了,你难道不怕有人起疑吗?我连瓶盖都没 办法自己开。” 贝尔警长回答:“是你不小心撞到桌子,瓶盖本来就无法盖紧,里面的东西全 泼到你身上。我赶来救你,但还是晚了一步。” “阿米莉亚不会善罢甘休的,露西也不会。” “你女朋友很快就不是问题了。至于露西?她说不定会再得病……下次也许无 法割掉身上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了。” 贝尔只稍微踌躇了一下,便走到莱姆身边,把瓶中的液体倒向莱姆的鼻子和嘴 巴,剩下的则全倒在他的衬衫上。 他把空瓶扔向莱姆的膝盖,自己则迅速后退,掏出手绢捂住口鼻。 莱姆把头急向后仰,嘴唇却不由自主地张开,吞入了一些液体。他开始咳嗽起 来。 贝尔脱下橡胶手套,塞进长裤口袋里。他平静地看着莱姆,等了一会儿,然后 才慢慢走到门边,拉开门闩,推开房门。他大声叫嚷:“这里出事了!快来人,我 需要帮助!”他走进长廊,“我要人——”他径直走进露西·凯尔的射程内,她的 手枪正牢牢对准他的胸口。 “天啊!露西!” “够了,吉姆。你站着别动。” 贝尔警长退了一步。内森,那位枪法神准的警员,走进房里,从贝尔身后掏出 他枪套里的手枪。又有一个人进来了——一个穿着棕色西装和白衬衫的壮汉。 班尼也跑进来,他不理其他人,匆匆跑向莱姆,着急地拿纸巾擦拭他的脸。 贝尔也看着露西,又看看其他人。“不,你们误会了!这是意外事件!毒药打 翻了,你们得快点——” 莱姆啐了一口唾沫,被这液体强烈的辛辣味呛得气喘吁吁。他对班尼说:“你 能不能再把脸颊上面擦一擦?我怕它流进眼睛里。谢谢。” “没问题,林肯。” 贝尔说:“我是过来帮忙的!那瓶东西被打翻了!我——”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抽出挂在腰际的手铐,一把铐住贝尔警长的双手。他说: “吉姆·贝尔,我是北卡罗来纳州警察局的探员雨果·布兰奇,你被捕了。”布兰 奇一脸苦相地看着莱姆,“我早说过他会倒在你衬衫上,应该把那东西放在别的地 方才对。” “可是你的胶带够长吗?” “哦,当然,胶带又不值钱。值钱的是这些窃听器材。” “把账单寄给我。”莱姆刻薄地说。布兰奇解开莱姆的衬衫,取下贴在莱姆身 上的麦克风和传送装置。 “我中计了。”贝尔喃喃说。 / 你猜中了。/ “可是,那瓶毒药……” “哦,那不是毒杀芬,”莱姆说,“只是一点月光酒罢了,是我们先前取样实 验剩下来的。对了,班尼,如果酒还剩下点的话,现在倒是可以喝一小口。还有, 老天爷,谁快去把空调打开?” 准备好,冲向左边,拼命快跑。我可能会被他击中,但如果运气好,他就阻止 不了我。 / 只要不停地移动,他们就逮不到你……/ 阿米莉亚往前走了三步,踏上草地。 准备…… 就位…… “等等,”梅森急忙替自己辩护,“我指的是——” “我敢说,你指的是联邦调查局探员。”戴瑞说。 梅森猛摇头,生硬地说:“我是指北方佬。” “的确,他没这个意思。”萨克斯为他作证。 萨克斯和戴瑞笑了起来,梅森却一脸严肃,然而,让他笑不出来的并不是南北 文化的差异。他对萨克斯说:“对不起,我还是得带你回拘留所了。你现在还是嫌 疑犯的身份。” 萨克斯的笑容消失了。她又看了一眼照耀在龌龊枯草地上的阳光,深吸一口户 外的空气,吐出,再吸一口。她转身走回阴暗的拘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