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距离岸边五百米的海面上,“幽灵”弓着背在打电话,以免手机被海浪打湿。 海上的通讯状况并不好。手机信号是先传到卫星,再转到福州和新加坡,然后 再传回来,不过他还是和杰里·唐联络上了。杰里·唐住在纽约的唐人街,是“幽 灵”的另一位帮手。他目前正在岸边待命,等着接他。 这段起起伏伏的航程让“幽灵”有点透不过来气,他向杰里·唐描述他即将登 陆的地点是在一群房屋东边三四百米外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一排商店。 “你有没有带武器?”“幽灵”对着电话那头大吼。 “什么?”杰里·唐大声回答。 因为听不清楚,他连续高喊了几次:“武器!” 杰里·唐是个生意人,只会收账,他不是杀手,他对“幽灵”说,他身上只有 一把小手枪。 “操!”“幽灵”气得大骂。手枪他倒是也有一把,此时他只希望能有大一点 的重型自动武器。 因为电波杂音和风声,他们的对话大都在空中被吞噬了,只听见杰里·唐对他 说:“海岸警卫队,在………这里。我正在听………扫描……得走了。那边………” “幽灵”喊道:“如果你看见任何猪猡,就宰了他们。听见我说的吗?就在你 附近,去找他们!全杀了!” “全杀了?” 大浪从旁边扑向“幽灵”,浇透了他的全身,通话同时也断了。他一看,因为 短路,连电话屏幕都黑了。他又大骂了一句,然后把电话扔在橡皮艇里。 驾着橡皮艇的“幽灵”绕过暗礁,对准小镇左边的开阔地加速前进。绕行会多 花一点时间,但他不想冒险撞上礁石。就算是这样,安全登陆仍然不容易,快接近 沙滩时,救生艇被巨浪托上了天,“幽灵”立即减速才未翻船。可是紧接而来的一 道大浪,把他整个人翻了过去,橡皮艇转了大半圈。再接下来的一个浪头一下子把 橡皮艇抛上了海滩。引擎在空中空转发出巨大的噪音。“幽灵”担心暴露了自己的 位置,赶忙爬过去熄灭引擎。 就在在海滩不远处一条满是沙粒的柏油路上,他看见一辆银灰色的四轮驱动宝 马车,杰里·唐坐在驾驶位子上。身材肥胖、不修边幅的杰里·唐看见他,便把车 子向前开了一些。“幽灵”搭在窗边问:“看见其他人了吗?” 杰里唐紧张地说:“我们快走!”他点头示意车上的一个警用对讲机,“海岸 警卫队知道我们的位置,警察马上到了。” “其他人呢?”“幽灵”吼道,“那群猪呢?” “我没看到任何人,不过——” “任何人,包括我的帮手。不知道他从那条船里逃出来没有。”“幽灵”把头 转向海滩,目光扫过海岸线。 “我谁也没看到,”杰里·唐提高了声音说,“不过我们真的不能留在这里了。” 突然“幽灵”瞥见海上好像有一个人影在动,像一头受伤的动物,那是一个挣 扎爬上岩石的男人。“幽灵”从腰带上掏出手枪说:“你在这里等着。”便径自奔 过去。 “你想干吗?”杰里·唐焦急地喊道,“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十分钟内就到。 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幽灵”完全不理会他,穿过马路向海滩跑去。那个才刚爬上岸的偷渡者抬起 头看见“幽灵”迎面向他走来,他想逃,但脚骨已折断,动弹不得。于是他慌张地 往海里爬,“幽灵”觉得有点荒谬。 桑尼睁开眼睛,对阎王爷充满感激之情,倒不是为了他死里逃生这件事,而是 因为两个星期以来那种晕眩感终于没有了。 当时救生艇撞上岩石,他们被抛进海里,海浪把他们一下子全卷走了。桑尼以 及跌入海中的约翰·宋和一对夫妻就分开了。他被冲向仿佛远在一公里外的海滩, 两脚先踏到地面,然后他爬出海水瘫倒在地上。 他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让大雨洗刷他的晕眩和头疼。过了一段时间,他爬起 来向马路走去。此时他被海水浸湿的牛仔裤上沾满了沙粒,这让他感到一阵刺痛感。 他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他想到在海上向这里看时那排灯火似乎在他的 右边。走在马路上朝那个方向走去,地上都是沙粒。 “幽灵”跑哪去了?桑尼心想。 突然附近响起了一声枪响,“砰”的一声,打破了又湿又冷的清晨。这枪声无 疑回答了他的疑问。 可是开枪的可能是“幽灵”,也可能是当地的居民,甚至是个美国警察。 即使他想找到“幽灵”,凡事也得小心。他一头钻进马路边上的树丛,在灌木 的掩护下,他以最快的速度朝枪声的方向前进。他感到无力的双腿在抽筋。 枪声响起,这两家人全都吓坏了。 “枪声?”吴启晨先开了口。 “嗯,”张敬梓低声说,“是枪声。” “他会杀了我们,他会把我们全都杀了。” “我知道。”张敬梓答道。不管是谁刚才死在“幽灵”的枪下,可能是宋医生, 桑尼,也可能是那对夫妻,张敬梓都感到万分难过。但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敬梓抬头看看父亲,发现经历大风大浪和泅水上岸的过程后,老人家虽然直 喘气,但看来还行。他对儿子点头示意继续往前。于是在狂风暴雨中,这群人继续 前进。 他发现根本没有什么接应的卡车,先前那个不论以和平或暴力手段都要抢到车 的计划,只能沦为空想了。张敬梓怀疑,不是等错了地点,就是“幽灵”炸船的同 时已先联络过卡车司机,要他先走。他们在岸上呼喊四个被抛下海的同伴,约翰· 宋、桑尼和那对夫妻的名字,但没有任何结果。后来他看见“幽灵”那艘橘色救生 艇正朝他们驶来,便立即领着众人钻进路旁的树林中。为了能找到一辆货车,他们 依靠树丛的隐蔽,往那片灯光走去。 发出灯光的地方原来是一排餐厅、一座加油站、几家商店,十间或十二间民房 和一座教堂。那些商店像厦门码头边上的一样,都是卖纪念品的。 此时是清晨五点半到六点左右,在这里尚看不到人们出来活动。在那两间餐厅 外头停放着十几辆车,甚至还有一辆车的引擎没有熄火。但这是辆小车,而他们需 要一辆至少能装下十人的大车。在他们取得车,开到到纽约市的唐人街之前,大约 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不能被发现。 他把大家藏在一丛高大的灌木后头,用手示意他儿子威廉和吴启晨跟他走。他 们身子压得低低的,缓缓移动到那群房舍后面。加油站停有两辆卡车,但都在一位 年轻的服务员的视线下。尽管外面大风大雨,从加油站玻璃窗内看不清外面的动静, 但如果发动卡车开走,肯定会立刻被发现。 不远处还有一座昏暗的房舍,后面有一辆敞篷货车,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 张敬梓可不想那些老弱妇孺暴露在外。像他们这样全身湿透的十多个中国人,在暴 风雨下坐在卡车后头一路招摇过市,肯定容易引人注目。 “离开泥地,”张敬梓提醒他儿子和吴启晨,“踩在草地或石头上,不要留下 任何脚印。”张敬梓相当小心谨慎。长期处于监视下,他们早就学会了掩盖一切的 本事。 他们穿过灌木和树丛继续前进,这树林被狂风吹拂,在风雨中飘摇。他们看到 几幢房舍,有的漆黑一片,有的有电视的光芒在闪烁,有的里面正在准备早餐,露 出早晨的活力景象。正常的家庭生活映入张敬梓的眼帘,不禁使他为此时自己的处 境感到无限悲哀。但是他在被掠夺了太多东西后,已经懂得如何处理这种伤感。 他强行压下这种感觉,催促他儿子和吴启晨动作再利索一点。最后他们来到一 座黑漆漆的教堂边,这座小教堂位于这一长排屋舍的最后,空无一人。 他们在这幢饱经风霜的建筑物旁,找到了一辆旧的白色货运车,车身上刻印了 一些字。张敬梓会一点英文,这几个字他却不认识。不过他两个儿子倒认真学了好 几年英文,对美国文化有些认识。威廉只瞧了一眼,便说:“伊斯顿五旬节浸信会。” 枪声又在远方响起,张敬梓愣了一下,心想“幽灵”这会儿不知道又杀了谁? “走吧!”吴启晨焦急地说,“快看看能不能打开车门。” 车门是锁着的。 张敬梓四下寻找能打破车窗的东西,但威廉却凑过来贴在车窗边研究门锁。然 后他在狂风中朝父亲喊:“我那把刀子还在你身上吗?” “你的刀子?” “在船上给你的那把,你用它割断绳索的。” “那是‘你的’吗?”天知道他儿子随身带着刀子干什么?那可是一把弹簧刀。 “你还留着吗?”他儿子又问了一次。 “没有了,用完随手就扔了。” 威廉皱了皱眉显出相当不尊重的表情,但张敬梓并不理会他,只继续在满地雨 水中搜寻。终于他找到一根金属水管,他拾起来用力砸向车窗,玻璃应声碎裂,几 百颗碎颗粒洒了一地。他钻进前座,在置物箱中寻找钥匙。发现找不到后,只能下 车踏回到泥泞的地面上。他看看那幢教堂,心想,钥匙会不会在里面?放在哪儿呢? 办公室里?里面也许住着一位管理员;如果被他听见该怎么办?张敬梓知道自己不 能伤及无辜,即使目前的处境也不行。 耳边一阵巨响,张敬梓慌忙转身一探究竟。这是他儿子弄出的声音,他钻进驾 驶座,用脚踹开钥匙孔附近的塑料外壳。张敬梓对威廉这个动作吃了一惊,他满心 不悦地瞪着他儿子,只见他拉出电线,取出其中两条相互擦了一下。车上的收音机 便突然爆出响声:“也会永远爱你,让我们的救世主进入你的心。” 威廉立即找到收音机开关,把音量关小,接着他试着其他电线,捉对儿碰触。 火花儿冒出过后,引擎竟然发动了。 张敬梓无法置信,睁大了眼。“你怎么会的?” 威廉耸耸肩。 “告诉我你怎么会这样弄?” 吴启晨拉拉张敬梓的手臂说:“快走!赶紧带家人离开这个地方,‘幽灵’这 就追过来了。” 张敬梓仍不可置信地瞪着威廉。他本以为这孩子经他这一问,会十分羞愧地低 下头,没料到他竟冷冷地回瞪着他。张敬梓绝对不敢这样对自己的父亲,哪怕他长 大成人后。 “赶紧吧,”吴启晨恳求道,“我们快回去接他们。” “不,”张敬梓考虑了一下说,“你沿着我们刚才走过的路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别让他们留下脚印。” 吴启晨急忙往回走。 威廉在货运车里找到一本地图,立即研究起来。他频频点头,仿佛已经把路线 全记住了。 暂时没时间追究儿子从哪儿学的偷车本领,张敬梓忍住气问:“你知道该怎么 走吗?” “我认识路。”孩子抬起头,“你要我开车吗?”他很不留情面地说,“你开 车技术不好。”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张敬梓平日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 张敬梓再次对于儿子竟然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感到惊讶。这时吴启晨已带着其 他人到了车前。张敬梓赶忙把妻子和父亲扶上货运车,同时回头对他儿子喊道: “好,你来开吧。” 在海滩上他杀了一男一女。但救生艇上有十几个人都到哪儿去了? 一声喇叭声引起了“幽灵”的注意,他回头一看,按喇叭的人是杰里·唐。他 一手举起警用无线对讲机做着手势,表情慌张地说:“警察马上到!咱们非走不可 了!” “幽灵”看看海滩,又看看马路,心想,他们上哪去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幽灵”回头一看,宝马车已上了 马路,正全速驶离。 “妈的!停车!” “幽灵”几乎要发狂了,他举起手枪瞄向宝马车开了一枪。子弹打进后车窗, 只见宝马车加速离开,在十字路口急转弯后,消失了。“幽灵”举着枪在雾中茫然 地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呆立着。这下可好了,他离纽约曼哈顿有一百三十公里,他 的助手失踪了,说不定根本已经死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手机也坏了。来自各 路的人马正向此地集结,而该死的杰里·唐却弃他而去。 他紧张了。突然“幽灵”看到不远处一辆白色货运车从教堂后面窜了出来上了 公路。是猪猡!“幽灵”举起枪准备宰了他们,但一下子那辆车就在浓雾之中消失 了。他慢慢放下枪,深深地吸了口气,过一阵子才平静下来。他的处境相当不利, 不过,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这点状况他还不放在眼里。 对他来说,所谓逆境,不过就是一个不平衡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再大的艰险, 也会有船到桥头自然直,好运到来的一刻。他的哲学是:耐心。对“幽灵”而言, 这两个字远远超过表面意义而有“等待时机”的意思。既然现在猪猡已经脱逃了, 宰猪的日期就得延后。目前最重要的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别让警察和移民局的人 逮住了。 他把枪收进口袋,冒雨在海滩上行走,向着灯火通明的小镇方向。第一幢建筑 物是一间餐厅,餐厅前有一辆没熄火的车子。 看看,运气不错,不是吗? 走着走着,出现一件事让他不禁笑了出来。简直是双喜临门,他看到离海岸不 远的地方有一头猪猡正在海上挣扎。他心想,这下太好了,进城之前还可再宰一只 猪。 掏出手枪,“幽灵”转向岸边走去。 在狂风中,他的精力正逐渐消耗殆尽。 桑尼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沙滩,往小镇走去。经过这个清晨的严厉考验,他感 到筋疲力尽,他已经两次被大风吹得趴在地上,够了!他心想。就算会被发现,也 不愿意再这么辛苦地走在沙地上,于是他缓缓走回柏油路上,朝着灯火通明处继续 前进,大雨打在地上发出响声。他竭力走得快些,希望在被蛇头发现之前先确定他 在哪里。 那几声枪响告诉他,那个人就在周围。 桑尼吃力地爬上斜坡向四周望去,除了狂风晕雨,他没看见半个人影。显然风 太大,才让人误以为枪声发出地点在附近。 他很沮丧,继续向前走着,一段本应十分钟就可走完的路程似乎没有尽头。他 边走边抬头,张口让雨水湿润他的嘴。喝下大量海水后,他现在感到特别口渴。在 海滩上,他看见一艘橘色的救生艇搁浅了。他认出是“幽灵”的船,于是立刻在附 近仔细观察有没有任何人影。能见度不高的风雨中夹杂着雾气,几十米外的东西就 看不清了。 他向救生艇方向移动身体,心想可以循着脚印,找到“幽灵”藏身的地方。他 刚离开马路,便看见一道蓝色闪光。他拭去跟前的雨水仔细看去,发现蓝光正快速 朝他这个方向飞驰而来。 是移民局还是警察? 桑尼赶紧钻进路旁的灌木丛中蹲着。蓝色光芒逐渐清晰,阴暗光线下的滂沱大 雨中驶来了一辆黄色敞篷跑车,在一百米外刹车停下。桑尼以蹲姿前进,慢慢靠近 那辆车子。 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大雨中,低头看着海滩上一具姿势古怪的女尸。 “他杀了他们,莱姆。”阿米莉亚·萨克斯语气有些沮丧,她对着摩托罗拉SP-50 型对讲机的麦克风说,“从背面,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死了。” “杀了他们?”莱姆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她知道他一定又把这两条人命的责 任背到自己身上。 特勤小组警员小跑着向她奔来,双手捧着那把冲锋枪。“没见到他的鬼影,” 风很大,他吼道,“餐厅里的人说,店前的车大约二十分钟前被偷了。”警员把这 辆失窃汽车的型号和车牌告诉萨克斯,是一辆本田,她立刻向莱姆回报。 “朗会通报警网,”莱姆说,“他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一个人。雨水把沙地上的脚印都冲走了,不过那个女尸附近我发现几 个脚印。杀人时,他应该是一个人。” “他的帮手可能还没现身。可能走散了,也可能还留在那艘下沉了的货轮里。” 她一只手按在枪上,留神四周。浓雾将附近的岩石、沙丘和树林染成了白色, 此时如果有人藏在附近用枪指着她,她很难发现。 她朝对讲机说:“莱姆,我们要去找其他偷渡者。” 她想他一定会反对,而会要她在恶劣天候毁掉所有证物之前先留在现场做鉴定 工作。但莱姆居然说:“祝你顺利,萨克斯,等你回来走格子时,再和我联系。” 通话中断了。 仔细搜查,小心背后。 这两个警察一路沿着海滩寻找。在离第一艘救生艇一百米远的地方,他们发现 了另一艘较小的救生艇。萨克斯的职业本能是上前鉴定证物,但她压下这个冲动, 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寻找偷渡者。她忍住关节炎的疼痛和风雨的干扰,四下寻找偷 渡者和“幽灵”,希望能发现他。 但什么也没发现。 狂风暴雨中,一阵密集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各式车辆很快抵达小镇。十来位本 地居民以及加油站和餐厅的工作人员,全冒着风雨出来一探究竟,看看暴风雨中这 个向来平静的小镇究竟出了什么新鲜事。 萨克斯不得不无奈地放弃了搜寻工作,因为现在已经有一堆警察投入这个工作 了。为避免污染,使证物不致被破坏,控制现场成了现场鉴定人员最重要的任务之 一。无论是意外、围观者或假装成旁观者的嫌犯本人都有可能成为污染源。她奔向 纽约市警察局那辆蓝白相间的犯罪现场鉴定车,开始指挥现场的鉴定工作。 萨克斯的牛仔裤和T 恤全都湿透了,但在鉴定人员用黄色胶带围起现场时,她 穿起最新款的鉴定制服,直接套在湿衣服的外头。这件新制服是纽约市警察局特别 以“特卫强”①「注①:特卫强(Tyvek ),一种由美国杜邦公司独家制造的特有 非织造物,纺粘结构非常细密可防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直径在0.5 —0.7 微米之间 的散粒穿透,」材料制成,它是一种全身包裹式白色防护服,目的是防止工作人员 不小心掉落头发,皮屑或汗水之类的东西污染现场,林肯·莱姆赞成穿这种服装, 当年他还是鉴定侦查资源组组长时,就主张购置这种服装了。萨克斯倒是不太赞同。 穿起这套衣服不仅看来像一部三流科幻片中的外星人,而且真正严重的是这件衣服 的颜色,它容易使工作人员变成歹徒的目标。因此萨克斯替这种服装取了个绰号: 活靶子。 对餐厅顾客、加油站工作人员和海边的几户人家进行询问后,警方唯一得到的 消息是那件他们早已知道的事:一辆本田汽车被偷了。此外没有其他损失,也没人 看见有人上岸或躲藏起来。他们甚至在大风大雨中连枪声都没听见。 现在只能祈祷阿米莉亚·萨克斯和林肯·莱姆从犯罪现场找出“幽灵”、水手 和偷渡者留下的任何线索。 然而,这却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大的一个现场:它包括一英里的海滩,一条公路, 一块狭长的柏油空地,以及一大片散乱的灌木丛。要搜寻的地方太大,可能还有歹 徒持武器躲藏在附近。 “莱姆,现场情况不太乐观。雨势虽然减弱了,但还是很大,风速至少有三十 公里。” “我知道,我们一直开着气象频道。”他说话的口气平静了很多。 对这口气她感到有些惊讶,她联想起以前每当他提及终点、提到自杀、提到了 结生命时的那种平静态度。“不要顾虑太多,”他继续说,“去搜寻。你是怎么想 的?” 她抬头望向海滩说:“可是………范围真的很大,覆盖面实在太广了。” “你怎么会怕太大?萨克斯,我们做的是现场鉴定工作,不管覆盖空间有多宽 广,一次都只能走一步。差别只是花的时间长短而已。话说回来,搜索大现场是令 人热血沸腾的,那样我们能发现的线索会更多。” 热血沸腾?她从没这样想过。 不论同不同意,她还是走向那艘较大的救生艇,乖乖开始走格子。“走格子” 是鉴定人员在犯罪现场进行搜寻的术语,搜寻者把整个现场切分成整齐的格子,然 后顺着一个方向,像割草机除草一样仔细地横竖来回各走一遍。这样做,因为一个 东西从某个角度看不见,但换另一个角度便可能看得见。虽然搜寻犯罪现场有十来 种方法,每一种都比最沉闷单调的“网格搜索法”快,但唯有走格子才是效率最高 的做法。因此莱姆才坚持这么做,正如他以前要求纽约市警察局侦查资源组的警员 和技师一样。林肯·莱姆让纽约市内所有警员对“走格子”一词普遍有所认识,使 得它几乎变成搜索犯罪现场的同义词。 一步一步地搜寻,转眼间她已远离伊斯顿镇了,唯一伴随她的只有远处警方车 辆不断发出的蓝色闪光。那光芒像在是苍白皮肤底下流动的血液,给人一种诡异和 不安的感受。 最后连这光线也消失在雾气中了。一份孤单、脆弱的感觉油然而生,将她团团 裹住,噢,天啊,我讨厌这样。雾加重了,雨声、风浪,全都可能为偷袭者提供最 佳的掩护。 她摸了一下腰际的黑色手枪,确认武器还在后,又安心地继续走格子。 “莱姆,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有种直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 “等你全部走完再跟我说。”他的语气显得迟疑,似乎有什么话没说出口,但 无线电通讯中断了。 小心背后。 后来的一个小时,她像个在暴风雨中寻找贝壳的孩子,逐步搜索海滩、马路和 路旁的树丛。她搜过那个救生艇,找到一部手机,也查了漏了气的、被两名特勤小 组警员奋力拉上岸的救生艇。终于搜寻完毕了,便整理现场得来的证物:弹壳,血 迹样本、指纹和宝丽来拍的脚印照片。 她随处看了看,喘了口气之后,才打开对讲机接通到对她来说简直恍若隔世的 城里那幢温暖舒适的公寓。“莱姆,有件事还真有趣。” “有趣?这种形容词没有什么实质作用。你想说什么?” “那群偷渡者………十个人左右,全都人间蒸发了。我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儿。我发现他们的足迹,判断他们从海滩上的遮阳棚出发,穿过马路躲进树林中, 然后就不见了。我想他们已潜往内陆,但却没找到线索。没人会让他们搭便车的, 镇上也没人看见有卡车接应他们,我也完全没有在附近发现任何轮胎痕迹。” “明白了,萨克斯。你试着把自己当作‘幽灵’吧,你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你 很清楚这个人,你站在他站过的地方。现在,你的脑海出现什么想法?” “我………” “你现在就是‘幽灵’了。”莱姆以哄人的语气说,“你是关安,又叫‘幽灵 ’。是个大富翁,是专门安排偷渡的蛇头,另一方面你也是杀手。你刚炸沉一条船, 杀了十几个人。现在,你在想什么?” “揪出剩下的人,”她立刻回答,“揪出来,杀掉他们。我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我不清楚为什么,但就是要找到他们。”一时之间,她已经化身为蛇头,一个人影 跃入他的脑海,他有一个强烈的意念,只想找出偷渡者,然后杀掉他们。“谁也挡 不了我,”她自言自语地说,“谁也不能。” “很好,萨克斯。”莱姆轻声说,仿佛担心大声一点就会打断她和蛇头心灵之 间的微妙连接,“现在,想想那些偷渡者。在被像这样的人追逐之下,他们会怎么 做?” 她冥想了一下,才把自己从蛇头这个残酷杀手的角色转换成船上那些可怜人中 的一个。她突然感到惊惶,原本他们寄予厚望能使他们重获新生的人,竟然以杀害 她朋友和家人的方式背叛他们,而马上,他就要过来杀她了。 “我得马上躲起来,”她坚定地说,“必须以最快的方式离开,不管用什么方 法,我要跑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能再回到海上,也不能步行。我们需要一辆车。” “那么,怎么样才会有车呢?”他问。 “不知道。”她回答,好像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又不能确定,她生自己的 气。 “附近有房子吗?”他问。 “没有。” “加油站里有卡车吗?” “有,但我们问过加油站工作人员了,一辆车也没少。” “没别的了吗?” 她看向街道,回答:“没了。” “不可能‘没了’,萨克斯,”他严厉地说,“这些人需要逃走,他们也确实 不见了。答案就在这里。你究竟还看见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开始一一念出她看见的东西:“我看见一堆废轮胎,一艘翻过来 的游艇,一箱山姆·亚当斯空啤酒瓶。在一座教堂前面有一辆手推车。” “教堂?”莱姆打断她,“你没有说过有教堂。” “现在是周二早晨,莱姆。那里不会有半个人影,而且特警队员也清查过那个 地方了。” “马上去那儿,快!” 她迈开僵硬的步伐,往教堂走去,心中没有半点想法,不知道自己去那里能找 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莱姆向她解释道:“你没参加过假日主日学校吗?与饼干、夏威夷水果酒和耶 稣一起共度仲夏日的午后?你没吃过家庭式野餐,没参加过青年大会吗?” “只去过一两次。星期天我大都在家里修理汽车的汽化器,” “你认为教会拿什么接进教区里的年轻人呢?小型货运车,萨克斯,可以坐进 十几个人的那种。” “或许吧。”她迟疑地说。 “或许不是,”莱姆退一步说,“可是,那些偷渡者不可能自己长出翅膀飞吧? 所以我们得快去检查。” 结果,和过去大多数时候一样,这回又让他说中了。 她绕到教堂后面,发现泥地上有脚印、玻璃碎片、一根铁管以及货运车的轮胎 印。 “找到了,莱姆。这里有一大堆新鲜脚印。妈的,真聪明………他们避开泥土 走在石头和草地上,以免留下脚印。这样看来,他们都上了货运车,先在泥地上开 了一段距离才转上公路,所以没被街上的人们发现。” 莱姆指示说:“快向教堂确认这辆货运车的资料。” 萨克斯立刻要求一位州警打电话给教堂执事。没过多长时间,资料便传来了。 这是一辆五年车龄的白色道奇汽车,车旁印有教堂的名字。她抄下车牌号码向莱姆 汇报。莱姆马上通报警网,要警察留意本田汽车外,再多加上白色道奇车。他同时 也通知港务局,告知所有桥梁和隧道的收费站人员可能会有一群偷渡者驾驶这辆车 开往曼哈顿唐人街。 她仔细在教堂后走了一次格子,没发现别的东西。“这里没什么可做了,莱姆。 我现在去把证物登记一下,待会儿就送回去。”她关上对讲机。 回到犯罪现场鉴定车上,脱下制服折好,然后她开始一一登记刚才所找到的证 物,并附上证物移交保管卡。她交代车上的技术人员,要他用最快的速度把所有东 西都送到莱姆的公寓。她要留下来再搜寻一次生还者,即使机会渺茫,即使遗传自 祖母的关节炎在作怪,膝关节现在像着了火一样把她折腾得半死,不过,这里只剩 她一个人了,她可以慢慢来。为了不让她这个毛病被上级知道影响到这份工作,只 要有其他人在,她就强忍着不显露痛苦。 过了十五分钟,她还是没找到任何偷渡者,于是坐到自己那辆卡马诺跑车里。 这片的海滩上只剩她这一辆车了。此时只有她一人,刚才那位陪她来的特警,早已 决定坐另一辆比较安全的车子回城去了。 此时浓雾已消散了些。她可以看见一英里之外,小镇的另一边停着两辆萨福克 县的救援车辆和一辆没任何标志的福特轿车。她猜,那辆轿车应该是移民局的车子。 她艰难地移动僵硬的关节缓慢地坐进驾驶座,找来一张纸开始记下一些观察到 的重点,打算回到城里后向莱姆汇报。强风拍击这辆跑车,雨水砸在车身上。萨克 斯不时抬头,看见巨浪拍岸,溅起了十英尺高的浪花。 突然她发现了什么,于是眯起眼睛,用袖子擦掉挡风玻璃上凝结的雾气。 那是什么?是野生动物?还是船上的残骸? 不,那是一个死死抱住岩石,不想跌落到海里的男人。 萨克斯立即拿起摩托罗拉对讲机切换至当地警用频道。“纽约市警察局犯罪现 场鉴定组五八八五号警员呼叫萨福克县伊斯顿海滩救援小组,收到请回答。” “收到,五八八五号,请讲。” “伊斯顿东边一英里海岸,发现一名落水男子急需协助。” “收到。”无线电传出回答,“马上赶过去。完毕。” 萨克斯赶忙下车,朝海岸奔去。一道大浪打来,岩石上的男人被抛起然后被卷 走。他想游回岸边,但上衣都是血,显然受了伤,只见他把头部露出水面,其余就 力不从心了。他在水中上下起浮,拼命挣扎。 “哦,天啊。”萨克斯喃喃说。她看向公路,发现黄色的救援车才刚刚离开沙 地缓缓朝这移动。 海里的偷渡者呛着水发出呼喊,大浪一下又吞没了他。没时间等待救援了。 在警察学校里,她学过基本的救援规则:“接近、抛投、划桨、下水。”这句 话意思是,先从岸上及船上拯救溺水者,迫不得已才下水抢救。但从现场情况看来, 下水是唯一的选择了。 她心想:那就下去吧。 她不顾膝盖关节的疼痛,奔向那个人,一路解下手套和腰带。一到岸边,她也 没时间解开鞋带,只用力把制式皮鞋踢开。她的目光锁定那位挣扎的溺水者,纵身 跃入冰冷狂暴的海里。 桑尼从灌木丛里钻出来,以便更清楚地看这位踢飞鞋子、鱼跃入海,努力游向 溺水者的红发女人。 海里的那个人很难看清楚,他可能是约翰·宋,也可能是救生艇上坐在他旁边 的那个和妻子一起偷渡的男人。不管是谁,桑尼根本没兴趣,他的目光只盯在那女 人身上。打从她一抵达海滩开始,他就躲在一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了。 当然,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口味。他对西方女子没有兴趣,或许可以说,他是 对那些在福州出现的洋婆子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当她开着那辆黄色跑车跟着一位拿着冲锋枪的 军人到了这儿。起初他还搞不清楚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后来他看见她防风夹克上 印有“纽约市警察局”几个大字,才明白她应该是警察。于是他继续藏身在马路旁 灌术从中,悄悄看着她在海边所做的一切。 他心想,这女人真棒。尽管他还是对安静贤慧的中国女人比较有兴趣。 还有她那头发。这是算什么颜色啊!灵机一动,他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红”。 桑尼看见马路那头一辆黄色的救援车飞驰而至,转进一个小停车场停了下来。 他爬到路边,心想着即使可能被发现。自己也必须在她回来之前采取行动。在那些 警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海里的“小红”身上时,他快速爬过马路,猫着腰接近了那 辆黄色的汽车,这是一辆老爷跑车,是那种在美国老电视剧《科亚克》和《希尔街 的布鲁斯》中出现的车子。尽管警察大都已经离开,他也不打算偷车,他知道留下 来的人还是有能力逮捕他,尤其开着这样亮得像蛋黄一样的车子。他只想找找看车 上有没有枪和钱。 他打开驾驶座旁边的门钻进去,搜索车上的置物箱。没找到枪,他大失所望, 怀念起已沉入海底深处的那把托卡列夫手枪。车上甚至连香烟也没有,操他妈的。 他翻看她放在置物箱里的皮包,找到五十美元。他把钱塞进口袋,接着捡起那张刚 才她在上面写下一些东西的纸。他的英语说得不错,这源于美国电影和北京电视台 的《跟我学》英语教学节目,但阅读能力他可就差多了(这似乎有些不公平,因为 英文只有二十六个字母,而中文的方块字却超过数万个)。即使吃力,他还是认出 纸上用英文拼成的“幽灵”的本名,关安,也看懂了其中一些意思。他把这张纸折 起来和钞票一起塞进口袋里,然后把其他纸扔到车外,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她忘了关 门,风把它们给吹跑了。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桑尼直觉这是政府的车。他赶忙蹲下转身退进灌木丛中。 狂风骤雨的海面上,“小红”正在和波浪对抗,她的处境简直和那个溺水的人一样。 但他哪里会在乎她的安危,找到“幽灵”,想办法活下去,才是目前他最重要的事。 阿米莉亚·萨克斯在巨浪中向溺水者游去,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发现自 己再怎么使劲蹬腿,也仅能让他们两人保持浮在水面上而已。她的膝盖和大腿关节 疼痛得无法忍受,而眼前这位偷渡者却几乎帮不上任何忙。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身上没有太多脂肪能漂浮。他胸部中枪,左手臂已无法抬起,只能偶尔无力地踩几 下水。 她大口呼着气,不断吐出口鼻中咸腥的脏东西,同时奋力往岸边游去。海水灼 痛了她的眼睛,视线模糊,但她仍能看见岸边拍起浪花的地方站着两个带了担架和 一大瓶氧气瓶的医护人员,他们只呆立着等她向他们游去。 真是感谢你们,看我怎么努力吧。 她看准方向,全力朝那里游去。但从岸边退回的波浪力量实在太大,她回头看 那位偷渡者刚才攀扶住的礁石,发现虽然她已尽了全力,居然才游了十英尺左右而 已。 用力蹬腿,再用力点! 她在心中默念自己的座右铭: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 他们又前进了八九英尺,萨克斯终于体力不支,撑不住了,她随波逐流地任海 浪把他们拉回海里。 那个溺水的偷渡者,此时浑身无力,几乎已失去知觉,拖着她往海底下沉。萨 克斯蹬了几下水,突然感到小腿在抽筋。她大叫一声,两人快速被灰黑的、满是水 草和泥沙的海水吞没。萨克斯一手拼命揪住偷渡者的衬衫,另一手重重地捶向抽筋 的小腿,想松一松绷紧的腿筋。她使劲憋着气,打破了自己憋气的记录。 哦,林肯,她心想,我就要沉下去了,沉入这灰蒙蒙的海水中。 老天!这是什么? 是梭鱼?鲨鱼?还是黑海鳗?它从海水中冒了出来,一口咬住她的胸部。她本 能地想把手伸向后面抽出那把弹簧刀,但她的手臂却动弹不得。它拖着她往上浮, 几秒后,她便又回到了水面上,重新在肺部中灌入甜美的空气。 她往下一看。怪鱼变成了人的手臂,一个穿着黑色潜水衣的男人的手臂。 这是沙克福县救难队的潜水员,他取下口中的呼吸器,对她说:“没事,小姐, 我抓住你了。现在没事了。” 另一位潜水员也抓住了那位偷渡者,让他垂下的头部保持在水面上。 “我抽筋了,”萨克斯喘着气说,“我的脚动不了,痛死我了。” 潜水员把手伸至水底,扳直她的腿,用力把她的脚掌往身体方向压,拉长她的 小腿肌肉。 疼痛感立刻消失了。她感激地对潜水员点点头。 “你放松,别踢水,我会把你拉上岸。”潜水员拉着她游,她往后仰,把注意 力放在呼吸上。在潜水员强壮的双腿和脚蹼的辅助下,他们迅速向岸边前进。他边 游边说:“你真勇敢,居然敢下水,大多数人会只站在岸上看着他淹死。” 他们在冰冷的海水里朝岸上游,时间似乎长得没有终点。最后萨克斯感觉脚底 触到了石头。她蹒跚地走上海滩,一把接过医护人员递给她的毛毯。调匀呼吸后, 她立即走向那位偷渡者。 他躺在担架上罩着氧气罩,目光涣散,但意识是清醒的。医护人员撕开他的衬 衫以便看清血淋淋的伤口,然后用消毒药水和绷带替他清洁包扎。 萨克斯拍掉腿部和脚掌上的泥沙,穿上鞋子,将枪套腰带系好,问旁边的医护 人员:“他还好吧?” “伤势不算严重。子弹虽然射中他的胸部,但角度偏了,没有打中要害。我们 比较担心的是,他有体温下降和衰竭的现象。” “我能问他几个问题吗?” “问题越少越好,”医护人员说,“现在他极需要休息。” “你叫什么名字?”萨克斯问担架上的偷渡者。 他伸手移开脸上的氧气罩。“约翰·宋。” “我是纽约市警察局警员阿米莉亚·萨克斯。”她出示警徽和证件,就像侦讯 的惯例一样,她接着问道,“船上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男人又移开氧气面罩说:“我从救生艇上摔了出去。‘幽灵’,也就是船 上的蛇头看见我,走到海边向我开了一枪,但没打中。我潜入水里,原以为没事了, 待我回到水面换气,发现他就等在那儿,又对我开了一枪,这次打中我了。我假装 死了。当我再抬起头看他时,只见他上了一辆红色的汽车离开了。后来我想游上岸, 却做不到,只能抱着礁石等待救援。” 萨克斯仔细看这个男人。他相当英俊,体格很强健。她最近在电视上看过一个 有关中国的特别报道,了解中国人和美国人不同,美国人会定期从事一些休闲运动, 尽管动机多半出于虚荣心,但许多中国人一辈子都在工作。 担架上的男人问:“其他人呢?”他又咳了起来,并且感到一阵痉挛。医护人 员让他咳出了一些水,等他咳嗽稍缓,便立即把氧气面罩戴回他的脸上,医务人员 对萨克斯说:“抱歉,警官,他现在需要吸一点氧气。” 但是约翰·宋自己把氧气罩摘下又问:“其他人呢?他们都平安吗?” 在警察的侦讯程序中,并没有规定可以向目击证人透露信息。但她从他的眼神 感到他真的关心这件事,便告诉他实情:“很遗憾,有两个人被杀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紧紧捏着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石头护身符。 “救生艇上有几个人?”她问。 他想了一下,然后说:“共十四个。”他立即反问道,“‘幽灵’逃脱了?” “我们正在四处寻找他。” 约翰·宋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右手又使劲捏紧了护身符。 医护人员把这位偷渡者身上的皮夹递给萨克斯。她翻开检查皮夹里的东西,外 面的证件都被海水浸湿了,而且绝大部分都是中文字。不过,她还是找到一张用英 文书写的卡片,上面注明了这个人的身份为宋凯医生。 “凯?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点点头。 “你是医生?” “是。” “医院的大夫?” 他点点头。 萨克斯看见皮夹里还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一想到他们可 能仍留在那艘沉船里,顿时感到一阵寒意。 “你的………”她的声音越说越小,约翰·宋明白她的意思。“你说我的孩子? 他们都在福州的家里,和我父母住在一起。” 站住一旁的医护人员一脸不高兴,他们不希望担架上的病人一直摘下氧气罩, 但萨克斯仍有话要问。“宋医生,你知道‘幽灵’会去哪里吗?他在美国有没有房 子或住处?有公司吗?有没有朋友?” “不知道。他从不和我们说话,不和我们打任何交道。他对待我们就像对待牲 口一样。” “其他偷渡者呢?你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吗?” 约翰·宋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原本按计划我们应该先到纽约的 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是他们没告诉我们是什么地方。”他把目光转回海面,“原 先我们还以为海岸警卫队对我们开炮攻击,后来才知道是‘幽灵’炸船。”他的语 气显露出害怕,“他把门锁上,把我们全关在货舱中,然后把船炸沉,所有人都还 在船上。” 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在救援车辆旁的沙地上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穿西装的男 人。这个人是移民局官员,萨克斯记得,他们在杰斐逊港见过面。这个人穿了一件 风衣,里面是西装,他穿过沙地走过来。萨克斯把约翰·宋的皮夹递给他,他翻了 翻,便在担架旁蹲下。“宋医生,我是美国政府移民局的代表。请问,你身上有合 法护照和签证吗?” 萨克斯觉得这问题即使算不上挑衅,也算得上无聊。但她猜想,这或许是执法 者必须要执行的程序。 “没有。”约翰·宋回答。 移民局官员转身问医护人员,问道:“他的状况如何?” “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必须先接受治疗。要把他送到哪个区呢?” 这时萨克斯插了进来,向移民局官员要求:“能把他送到曼哈顿的拘留所吗? 他是这件案子的目击证人,在那边我们有充足警力可以保护他。” 移民局官员耸耸肩。“我无所谓,我只要把文件填一填就行了。” 萨克斯试着动了一下两条腿,疼痛立即传遍膝盖和腰,她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约翰·宋看见她的表情,便低声衷心地对她说:“谢谢你,小姐。” “谢什么?” “你救了我一命。” 她的目光和他黑色的眼珠交会了一下,她点点头。接着,医护人员替他把氧气 罩给戴上。 阿米莉亚·萨克斯注意到一道白光。她回过头,看见自己那辆卡马诺跑车的左 侧车门是开着的,而狂风正把她刚才写有犯罪现场概要的纸张刮向海洋。她皱了一 下眉,快步向车走去。 收费站的收费员负有把守纽约市大门的重任,但这份工作却一点也不刺激。 偶尔,收费站也会遇上一些意外事件。例如一次有个罪犯用枪顶着收费员,抢 走三百一十二元现金。离奇的是,他抢劫的是特里巴洛大桥的入口处收费站,然后 他逃到大桥另一端的出口,发现已有十几名警察在他这条唯一的出路上等着他了。 这些警察真不明白这劫匪究竟怎么想的。 然而,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八点,皇后区中城隧道收费站收费员却兴奋无比 地期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以打破他单调乏味的日子。在此担任值班收费工作的是 一位已经退休的纽约市交通警察,他已经好几年没遇过什么重大案件了。刚才,所 有曼哈顿的收费站人员都接到港务局的通知,说有一艘货轮在长岛外海沉没,船上 非法偷渡的中国人正潜逃到城里,包括安排走私的蛇头本人。他们开的是一辆漆有 教堂名字的白色货运车和一辆红色本田轿车,其中有人可能携带武器。 从陆路经长岛进入纽约市有几种方式,其中包括几条桥梁和隧道。它们之中有 些是免费的,例如皇后大桥和布鲁克林大桥。如果想从长岛尾端进城,最快的路线 是走皇后区中城隧道。警方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已接获命令,关闭了所有快捷通道 和自助投币通道,因此目标嫌犯必须经过人工收费站。 这位退休交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将与一群偷渡者正面遭遇。 现在,意料之外的事恐怕真的要发生了。他把汗湿的手掌在裤管上抹了抹,那 辆漆有文字的白色货运车正在收费站前排队,越来越近了。驾驶正是中国人,车子 缓缓开向他的收费亭。 还有十辆车、九辆车……… 他从枪套中抽出武器,那是一把枪管长四英寸的S 可是,万一车上的人把手伸 向仪表板或置物箱呢? 他身处一个收费站玻璃亭里,大部分活动完全向外暴露。如何能在没有支援的 情况下拦阻满满一车想要逃逸的中国人?也许他们随身携有俄制轻型武器:AK-47 自动步枪。 管他的,到时候开枪就是。 一位通过收费站的妇女向他抱怨不该关闭收费站的快速通道,但他无心理会, 只把目光瞥向后方的车辆。那辆白色货运车离他只有三辆车了,他伸手摸向腰带, 取下一个装有六发子弹的铁环式快速装弹器,这样才能最快地装填子弹。他把快速 装弹器摆在手枪旁,汗湿的右手又在裤管上抹了几下。想了想,然后他拿起手枪打 开保险,再放回收银桌上。这是违反规定的做法,但是此时待在这玻璃大鱼缸里是 他,而不是那些订这些规则的大人物。 起初,张敬梓以为前方有道路管制,所以车队才排得这么长。现在他看见收费 站的状况,觉得那可能是某种海关入口。 护照、文件、签证他们一样也没有。 他慌张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脱逃路线,却发现插翅难飞。道路两旁都被高墙围 起来了。 但威廉却相当冷静地说:“我们要付钱了。” “付什么钱?”张敬梓问坐在驾驶座上的儿子。现在威廉成了他们唯一的美国 专家。 “这是收费站。”仿佛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我需要一点美金,要三块五。” 张敬梓不敢在福州的黑市兑换美金,因此现在他的钱包中只有数千元被海水浸 湿的人民币。幸运的是,在前座中间的置物盒里,他们找到了五美元纸币。 货运车缓缓向前移动。再两辆车就轮到他们了,张敬梓抬头盯着收费站里的收 费员,觉得这个人显得有些紧张。那男人表面一副没事的样子,却不时偷看他们的 车。 只剩一辆车了。 此时,收费站里的男人仔细地打量他们。他的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微微移动了 下半身,改变身体的重心。 “不好,”威廉说,“他在怀疑我们了。” “没办法了,”张敬梓对他说,“只向前走。” “我想冲过去。” “不行!”张敬梓叫道,“他可能有枪,他会向我们射击。” 威廉把货运车停在收费站旁。但这个处于叛逆期的孩子,是否会不理张敬梓的 命令,突然加速冲撞收费站呢? 收费员退回收费站,在收款机旁抓起了一个东西。是不是按警铃?张敬梓心想。 威廉低下头,从前座的塑料置物盒取出那张纸钞。收费员似乎退缩了一下,才 放低身子伸手接收。接过之后他直盯着威廉递给他的钞票。 怎么回事?是他给太多了?还是太少?他不会希望我们拿钱贿赂他吧? 收费员的手颤抖地接过那张钞票后,把身子往外探以便看清楚这辆货运车的车 身,然后他眨眨眼。在车身外,那行文字写的是:家庭商店。 他开始点数零钱找零,同时向货运车后半部窥望。张敬梓暗暗祈祷,希望他只 看到满满一车的树苗。他、威廉和吴启晨在离开海边后,在路边的公园里拔起几棵 树苗把这辆车伪装成是运送植物到分店的货车。现在所有人全都躺在货运车地板上, 躲在树苗枝叶的遮蔽之下。 收费员递给他零钱。“好地方,家庭商店,我常上那里买东西。” “谢谢。”威廉回答。 “今天真不是送货的好天气,对吧?”他对张敬梓说,又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 天空。 “谢谢。”张敬梓说。 威廉把车开出收费站,缓缓加速,一下子他们就进入了隧道。 “好了,安全了,我们过关了。”张敬梓宣布,躺在车地板上的人此时全都坐 了起来,拨开衣服上的树叶和泥土。 送树苗,这主意真好。 在他们离开海边开上公路时,张敬梓便料想到警察会采取把守交通要道、设立 关卡等等的措施。 1111高峰时刻极其缓慢的车阵中,外面是急风骤雨,他们沿着一条河前进。这 条河简直和他们刚才登陆的海滩一样,是他们九死一生的突破口。 眼前这片灰灰的水泥世界,张敬梓心想,一点也不像盛船长说的,是什么黄金 大道和钻石之城。 沿路看着街道和建筑,他心想,等在他们前方的,不知道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他现在按理说还欠“幽灵”一大笔债。从中国偷渡到美国,每一个人的费用是 五万美元。张敬梓急于出国,他原以为在福州“幽灵”的经纪人会加收他更高的费 用。没想到他们竟然只收全家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总共八万美元的 费用。他变卖所有家产,又向亲朋好友东凑西借,才弄齐了要预先支付的首款。 根据他与“幽灵”的合约,张敬梓同意他本人、梅梅和威廉,甚至包括日后长 大的小儿子,都必须按月偿还剩下的偷渡费用,直到完全清偿为止。为了还债,一 般来说,偷渡者中的男人在唐人街餐厅打工,女人多半进成衣工厂,这些人算是替 蛇头打工。他们住的地方也是蛇头的,当然,这免不了要额外再被坑一笔租金,张 敬梓从没信任过蛇头,尤其是“幽灵”。他听过太多传闻,知道偷渡者会被殴打、 强奸,囚禁在满地老鼠的破房子中。因此,他不想通过蛇头,而是自已通过一位朋 友住在纽约的哥哥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以及住处。 张敬梓从不欠人家的钱。但这次不同,“幽灵”炸沉了福州龙号,想要害死他 们,这等于是违约行为,所以合同自然失效,因此他们可以不用承担这一笔庞大费 用。首先,他们必须活下去,直到“幽灵”和其他共犯被美国警方绳之以法或是逃 回中国。因此他们必须尽快躲藏起来。 威廉熟练地在车阵中驾车前进。(他在哪儿学的?他们家里根本没有汽车。) 张敬梓回过头看着后车厢里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满身海水咸味的一群人。状况最 惨的是吴启晨的妻子永萍。她眼睛紧闭,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汗。她的手臂在救生 艇撞上礁岩受了伤,在临时缠绕的绷带下仍然可以看到鲜血不断渗出。吴启晨十来 岁大的女儿青梅似乎没受外伤,但却满脸恐惧。她的弟弟朗朗,和张敬梓最小的儿 子差不多年纪,也留着一样的瓜皮发型。两个小男孩坐在一起看着车窗外低声细语。 年纪最大的张杰祺坐在最后面。他双腿盘起手放在腰间,白发垂在脑后。他默 默地坐着,用半闭的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和两个星期前离开福州老家时相比,老人家的皮肤似乎生出了更多的老人斑, 或许这只是张敬梓的幻觉。不管怎么说,他已决定一旦住的地方安定下来,最先要 做的就是带老人家去医院看病。 交通相当拥挤,货运车停了下来。威廉不耐烦地按了喇叭。 “别张扬!”张敬梓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但这孩子故意又按了一次喇叭。 张敬梓转头静静瞪着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溜长发被拨到耳后的儿子,突然, 他厉声问道:“这车………你从哪儿学会用这种方法发动?” “这很重要吗?”他儿子反问。 “说!” “我在学校听人家说过。” “你说谎。你以前一定干过吧?” “我偷过车,党支部和公社领导的你满意了吧?” “你说什么?” 这孩子脸上露出的笑容带着明显嘲讽,这让张敬梓一下明白了他是在开玩笑。 然而,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张敬梓。 “你都和谁在一起鬼混,小偷吗?” “行了,爸爸。”这孩子露出一副极不尊重的样子。这让张敬梓想狠狠给他一 个耳光。 “另外,你干吗身上带刀子?”张敬梓又问。 “带刀的人可多了,爷爷身上就有一把。” “那是清烟斗的小刀,”张敬梓说,“那不是武器。”他终于发火了,“你这 是什么态度?”他大吼起来。 “如果我没带那刀,如果我不知道怎么发动这辆车,现在我们早已全死了。” 孩子愤怒地回答。 交通松动了,车开始向前移动。威廉紧紧闭着唇,闷闷不乐地一言不发。 张敬梓感觉被儿子的话刺伤了,他心中泛起一阵恼火,但不全是针对威廉。威 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晚期,性情变得更加古怪,阴郁、暴躁、爱逃避。他经常逃学。 有一天在他带回老师写给家长的信中,张敬梓发现原本异常聪明的威廉,学业成绩 逐渐下滑,他把威廉叫到面前教训。威廉却和他争吵,辩称这不是他的错,他在学 校受到排挤,只因为他的父亲的问题。他和他弟弟在学校被称为顽固分子,饱受那 些孩子的奚落,那些温室的花朵,只会欺负其他学生。最要命的莫过于威廉的名字 是取自近年来最著名的美国资本家,他弟弟的名字还与一位美国总统一样。然而, 对张敬梓来说,他并没有对儿子的表现多加留意,也没有留意他的情绪变化。他认 为,教养孩子是妻子的责任。 只是,为何这孩子变得这样离经叛道呢? 张敬梓到现在才发现,过去他能和儿子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这段从俄罗斯到 美国的航程是个难得的例外。也许——他心里闪过一个让他战栗的念头——也许其 实这孩子本来就是这样。 张敬梓不知道究竟恼怒什么,他默默盯着拥挤的街道,冷静了一段时间才说: “你说的对,我自己是不可能发动这辆车的。谢谢你。” 威廉好像没把父亲说的话放在心里。他伏在方向盘上,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二十分钟后,他们进入了唐人街,沿着坚尼街走,这是一条同时拥有中文和英 文名字的宽阔大道,雨停了,人行道上涌现很多人,他们在这条林立着杂货铺、特 产店、鱼货摊、珠宝店和面包坊的长街上沿街走着。 “我们上哪儿?”威廉问。 “停在这里。”张敬梓指示说,威廉立即把车子靠边停下。张敬梓和吴启晨下 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询问店员一些和此地华人社会有密切关系的帮会堂口的事。 这些中国的帮会组织通常由来自同一省区的人组成。因为来自福建,张敬梓要找的 是福建帮会。原本他以为在这个以广东人为主的唐人街,来自福建的他们可能不受 到欢迎。但让他惊讶的是,目前曼哈顿的唐人街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许多广 东人早已搬离了这个区域。他还听说,就在几个街区外就有一个福建帮会。 张敬梓和吴启晨把他们的家人留在偷来的车上,自己徒步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 找到店员说的那个福建帮会。这幢楼是一座看起来很肮脏的红色三层楼建筑,有夸 张的中式飞檐装饰。从外观看来,它就像是从福州公交北站附近的老街区直接搬过 来的楼房。 他们走进帮会一楼门厅,步伐很快,似乎担心那些人会一眼认出他们,而向移 民局或“幽灵”密报。他们两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 一个叫吉米·马的男子接待了他们。他穿着一套缝线像是随时会绷裂、上面满 是烟灰的灰色西装,他招呼他们到楼上的办公室坐下。 吉米·马是东百老汇大道福建帮的会长,但实际上,他可说是唐人街小区的地 下市长。 他的办公室很大,但东西很少,几张式样不一的椅子、两张桌子、成堆的文件、 一台昂贵的计算机和电视装饰着这个空旷的房间。一个向一边倾斜了的书架上堆放 着上百本中文书,墙上有一幅褪了色的、有些黑色污渍的中国风景海报。不过,张 敬梓并未被这破烂的外表给蒙骗,他相信眼前这位姓马的哥们儿肯定是个百万富翁。 “请坐。”吉米·马用中文说,拿出香烟递给他们。他是个宽脸的家伙,头上 的黑发整齐地往后梳去。 张敬梓摇头婉谢,但吴启晨接过一支烟。古米·马打量他们身上肮脏的衣服, 一幅邋遢一样儿,然后笑着说:“你们两个人看来有很精彩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我真的很愿意你们说来听听。” 张敬梓的确有故事要说。故事够不够有趣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将是虚 构的。他已决定不把他们搭乘福州龙号的事告诉任何陌生人,也绝口不提“幽灵” 可能在寻找他们的事。他对吉米·马说:“我们刚才搭了一艘洪都拉斯轮船进港。” “你们的蛇头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墨西哥’。” “墨西哥?”吉米·马摇摇头,说,“我从来不和拉丁美洲的蛇头合作。”吉 米·马说中文的口音有美国腔。 “他收了我们的钱,”张敬梓悲哀地说,“说要帮我们搞证件和运输工具,但 最后就把我们扔在码头上,跑了,” 吴启晨看着张敬梓,惊奇他怎么会编出这样的故事。张敬梓事前已提醒他没事 别乱说话,让自己一个人来对付吉米·马。在福州龙号上,吴启晨喝了太多的酒, 容易冲动,他生怕他一不小心会说出偷渡者和水手全被关在货舱里的事。 “哎,他们老是这样,”吉米·马愉快地说,“但他们为什么要骗人?难道这 笔生意还不好做吗?去他妈的墨西哥人。你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福州。”吴启晨脱口而出,张敬梓却惊呆了。他正打算要讲另一个福建的城 市,好把与“幽灵”的关联降到最低。 张敬梓假装生气继续说:“我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婴儿,还有我父亲,他年纪很 大了。至于我这位朋友,他的老婆现在生了重病。我们需要帮忙。” “噢,帮忙。你说的故事很精彩,不是吗?好吧,你需要帮什么忙?有些事我 可以尽力,有些就不行了,我可没有八仙过海的本领。说吧,你需要什么?” “证件、身份证明,一共要三份,给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儿子。” “行、行,我可以搞来一些证件。驾驶执照、社会保险卡,几张旧公司的证明 文件,都是一些已经破产的公司,所以没人能追查你们。只有吉米·马才聪明到能 想出这种点子。有了这些证件,你们就看起来和一般美国公民差不多了。不过,光 凭这些证件你们还是没办法找工作,现在移民局的那些混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有人替我安排工作了。”张敬梓说。 “我不替人搞护照,”吉米·马接着说,“危险了。还有绿卡也不行。” “什么是绿卡?” “永久居留权卡。” “我们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等待特赦。”张敬梓解释。 “是吗?这样可能会需要很久啊。” 张敬梓耸耸肩表现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接着说,“我父亲需要找医生。” 他又对吴启晨点点头,“他老婆也一样。你能帮我们搞到保健卡吗?” “我不替人弄保健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们得去找私人医生才行。” “很贵吗?” “贵,当然贵。但是如果你们太穷,只能上市立医院,他们就会逮捕你。” “他们的医术好吗?” “我怎么会知道?况且,难道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好吧,”张敬梓说,“就刚才说的这些文件,要多少钱?” “一千五百元。” “人民币?” 吉米·马笑了起来。“我只要美元。” 张敬梓不动声色地暗自盘算。一千五百美元,这价钱太离谱了。他虽有五千元 人民币,但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于是,他坚定地摇头说,“这个价钱不可能。” 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最后敲定的价格是九百美元。 “那你呢?”吉米·马对吴启晨说。 这位消瘦的男人点点头说:“我只要我自己的。这样会便宜一些,对吧?” 吉米·马深深吸了一口烟:“五百元,再低我就不干了。” 吴启晨想把价钱再砍低一点,但吉米·马毫不松口。最后,皮包骨头的吴启晨 勉强接受了。 吉米马说:“你们准备好自己的照片,驾驶执照和工作证明会用得到。你们可 以到游乐场去,那里有投币式快照机。” 这句话让张敬梓感到一丝悲伤,他想起多年前,他与梅梅去厦门的一个大型游 乐中心,就曾经一起坐进这样的机器里拍照。他把这张照片放在公文包中,但现在 已连同福州龙号一起沉没在阴暗的海底了。 “我们需要一辆车,但我买不起。我能从你这里租一辆吗?” 帮会老大轻笑出声,“我不是什么都有吗?没问题、没问题。”再一次讨价还 价后,他们敲定了租车的价钱。吉米·马计算他们该付的总额,然后依汇率换算成 人民币。所有费用合起来的总价高得吓人,但即使他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告诉 我你们的姓名和地址,我去替你们弄证件。”他转身面对计算机,一边听张敬梓说, 一边飞快地用键盘输入。 张敬梓讲完地址后,帮会老大从计算机前抬起头。“这么说你们会住在皇后区 喽?” “没错。我的朋友替我安排好房子了。” “那地方够大吗?舒服吗?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这边的经纪人,他们找的房子 说不定会比较好。我在皇后区也有几个熟人。” “这个朋友是我朋友的哥哥,他已经都打点好一切了。 “哦,朋友的哥哥,好,很好。不过,我们有一个分会在皇后区,‘法拉盛街 坊商业协会’。这个组织很大,很有势力。顺便提一下,‘法拉盛’是纽约地区的 新唐人街。说不定你会不喜欢你朋友那个地方,说不定你的孩子住那里会不太安全, 这都有可能。到时,你可以去找那个协会的人,只要报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我会记住的。” 吉米·马朝计算机歪了一下头,改问吴启晨:“你的地址也一样吗?” 张敬梓想开口说话,却被吴启晨打断了。吴启晨说:“不,不,我想留在曼哈 顿这里的唐人街。你的经纪人能替我们找一幢房子吗?” “可是………”张敬梓皱起了眉头。 “你说的是一幢房子?是吗?”吉米·马愉快地问,“这里可没有一整幢的房 子。”他接着说,“而且一整幢房子你也负担不起。” “那就一间公寓,如何?” 吉米·马说:“这样说就对了,可以暂时窝身的房间倒是有几个。你今天就可 以住进去,先在那里待着,直到替你找到一个永久的家为止。”吉米·马敲着键盘, 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调制解调器发出的嗡嗡声。张敬梓把手搭在吴启晨的肩 膀上低声说:“启晨,这样不行,你得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要留在曼哈顿。” 张敬梓凑近吴启晨耳边,避免让吉米·马听见。“别傻了,这样‘幽灵’会找 到你的。” 吴启晨笑了,“我不担心他。” “不担心?他杀了我们十几个朋友。”吴启晨赌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张 敬梓无法想象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做赌注。 吴启晨态度十分坚决。“我不管,我们就是要留在这里。” 张敬梓没有再说下去。吉米·马此时已经敲完了,他转身写了一张纸条,交给 吴启晨。“这是经纪人的地址,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你再额外付他费用就行了。” 他接着又说,“我提供这信息可是免费的,够大方吧?每个人都说我古米·马是个 慷慨的人。接下来,我来替张先生找车子。”吉米·马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地交代 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车子开来这里。“好了,我们的生意这样就成了。和像我这 样公道的人合作应该还算愉快吧?‘他们同时起身,互相握了手。 “带点烟在身上?”他问吴启晨。吴启晨又拿了三根香烟。 在他们走到大门时,吉米·马问,“对了,那个墨西哥蛇头呢?他应该不会追 杀你们吧?你们和他之间的事都摆平了吗?” “都摆平了。” “很好。毕竟,需要我们顾虑的事实在太多。”吉米·马快活地说,“在我们 这一生中,实在有太多魔鬼在我们身后追赶。” 远方传来的警笛声刺破了清晨的天空。 声音慢慢接近,林肯·莱姆希望这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回来的信号。她之前在 海滩上收集的证物现已由一位年轻的鉴定人员负责送达。他敬畏地走进传说中的神 探林肯·莱姆的卧室,在著名犯罪现场鉴定学家的指挥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谨 慎地把证物袋和现场照片放在他指示的位置。 萨克斯已离开海滩,前往第二个犯罪现场。有人在四十分钟前发现那辆在伊斯 顿的教堂失窃的货运车被弃置在唐人街上城地铁站旁一条小巷内。这辆车不只被换 掉了车牌,还涂掉了车身上的教堂名字,刷上了当地一间家庭修缮物品专卖店的商 标,因此通过了层层的路障检查。 “聪明。”莱姆神情不悦地说,毕竟他不喜欢聪明的嫌疑犯。他通知正在长岛 高速公路上奔驰回市区的萨克斯,要她赶到市中心,去检查那辆车。 移民局的哈罗德·皮博迪已经离开。由于行动失败,他现在必须去处理记者招 待会的事宜以及应付来自华盛顿高层的“关心”。 留在莱姆房里的人有阿兰·科、朗·塞林托和弗雷德·德尔瑞,还有衣着时髦、 留着一头刺猬发型的埃迪·邓警探。当然,梅尔·库珀也在留下来的名单上。身材 瘦削、精力旺盛,多半时候不说话的他是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组最顶尖的技师, 莱姆经常借调他过来帮忙。此刻库珀正无声地在房里走动,脚下穿着他那双遐步士 牌胶底鞋,他白天晚上都穿这双鞋,白天穿是因为舒适,晚上是因为这双鞋的摩擦 力很适合跳交际舞。此刻他正忙着组建设备,搭实验室,并把那些从海滩搜来的证 物一一陈列开来。 莱姆指挥托马斯把一张纽约市地图贴在另一张用来追踪福州龙号的长岛海域图 的旁边。莱姆默默看着那张海域图,目光落在地图上表示福州龙号曾经所处位置的 红点,他感到一阵自责和伤痛,他认为是由于自己未能预见情势,才会造成那么多 人死亡。 警笛声越来越大,最后在对着中央公园那扇窗户外,声音消失了。一会儿后, 房门被推开,阿米莉亚·萨克斯一拐一拐地走进来。她散着头发,发间贴着海草和 泥土,牛仔裤和工作衫都湿透了,上面沾有不少细沙。 房里的人朝她点点头,纳闷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德尔瑞倒是毫无顾忌地上 下打量萨克斯的衣服一眼,然后一条眉毛扬了起来。 “刚才还有点时间,”她说,“所以我抽空去游了个泳。嗨,梅尔。” “你好,阿米莉亚。”库珀把镜架往鼻粱上推推,被她这副模样给吓得不停地 眨眼睛。 莱姆的注意力只在她带回来的东西上:一个灰色的牛奶箱,里面放了一包包的 塑料袋和纸袋。萨克斯把这些证物交给库珀,然后径自往楼上走去。“我五分钟后 下来。” 一会儿后,莱姆听见楼上传来淋浴声,五分钟后,她果然下来了,并换上了她 为预防不时之需所放在莱姆衣柜里的衣服:蓝色牛仔裤、黑色T 恤和一双慢跑鞋。 库珀戴上橡胶手套,区分出海滩和唐人街货运车两个不同现场证物,然后把证 物袋一一分类摆好。莱姆看着这些证物,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当然,他不是从无 知觉的胸腔感觉到的,而是从太阳穴的血管。一场狩猎正式开始,这让他感觉到无 比的兴奋和刺激。尽管这不是一场运动竞技赛,可是莱姆想,一位站在制高点准备 向下面山坡弯道俯冲的滑雪选手,也应该会有这种既兴奋又不安的心情。他们会赢 吗?还是会被坡道打败?他们是否会因技不如人而仅以毫厘之差输掉整场比赛?他 们会在比赛中伤亡吗?“好了,”他说,“我们开始吧。”他环视整个房间,“托 马斯?托马斯!上哪儿去了?几分钟前他还在这里。托马斯!” “什么事,林肯?”助手赶忙跑到门边,一手拎着锅一手抓着抹布。 “你来充当我们的记录员吧,记下我们的发现,写成摘要。”他朝写字板扬扬 下巴,“好好展现你优美的字迹。” “好的,头儿。”托马斯转身想往厨房走。 “别走,先把东西放下。”莱姆叫道,“现在就去写!” 托马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锅和抹布,把紫色的领带塞进衬衫里,免得染上 写字笔的墨渍,然后大步走向写字板。他虽然不属于刑事案件现场调查小组,但已 经非正式地参与好几次侦查行动了,对整个调查过程相当熟悉。他转头向德尔瑞问 :“这起案件叫什么名字?” 对于一些重大刑事案件,联邦调查局总会以第一个字母来作为案件的代号,例 如著名的“阿伯斯坎行动”①「注①:阿伯斯坎(ABSCAM),美国联邦调查局一次 著名的行动,于一九七八至一九八○年实施,联邦调查局的一名秘密线人化妆成一 位富有的阿拉伯酋长,诱使多名资深政客接受贿赂,他们的一切言行全部被联邦调 查局摄入镜头,成为对他们起诉的直接罪证,最后对六名众议员和一名参议员提出 起诉并判定他们犯有受贿罪。」。德尔瑞抓了一下夹在耳朵上的香烟,然后说: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们先取个名字,再告诉华盛顿总部沿用就行了。我想,就以 我们追捕的这家伙的名字,叫‘猎灵行动’怎么样?够刺激吧?” “真是吓人。”塞林托附和道,但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他被吓住了。 托马斯在写字板顶端写下行动代号,然后转身面向来自各部门的执法人员。 莱姆说:“我们有两个犯罪现场:伊斯顿镇海滩和那辆货运车。咱们先从海滩 开始。” 当托马斯转身写下现场名称时,德尔瑞的手机响了。简短几句交谈后,德尔瑞 挂掉电话,向众人报告这个电话的内容。“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任何生还者,”他说, “海岸警卫队还不能确定沉船的地点,只在海上发现几具尸体。其中两名死于枪伤, 一名是溺毙。其中一名死者身上有船员证,另两名则无身份证明。他们正准备将死 者的指纹和照片传到我们这里,另外将复制一份传到中国公安部。” “他连船员都杀?”埃迪·邓简直无法相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科回答他,“你现在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 以为他会留下活口当人证吗?” 他讥讽地笑了一下说:“更何况,如果船员都死了,他就不必付承租货轮的费 用了。回到中国,他可以说福州龙号是被海岸警卫队开火击沉的。” 莱姆没工夫生“幽灵”的气,也没有时间对他毫无人性的残酷手段表示愤怒。 “好吧,萨克斯,”他冷冷地说,“先讲海滩,告诉我们那里的情况。” 她靠在一张实验桌边,参照自己做的笔记向大家报告。“十四个人搭乘一艘救 生艇在伊斯顿镇东边半英里处登岸,也就是在往长岛北段最东边的‘东点’的公路 上。”她走到墙边,指着长岛地图上的一个点说,“那个地方就在霍顿灯塔附近。 当他们接近岸边时,救生艇撞上一块礁石,立即破洞漏气。四名偷渡者因而跌落海 中,随后被冲上海滩。其他十个人偷了教堂的货运车,离开了海边。” “脚印的照片呢?”莱姆问。 “在这里。”萨克斯说着把一个信封递给托马斯,让他把这些宝丽来照片贴在 写字板上。“这些脚印是在离救生艇不远的一个遮阳棚里发现的。那里太湿,无法 用静电处理,”她解释,“所以我只拍了照片。” “拍得不错。”莱姆说,他坐在轮椅上对着这些照片前后移动。 “阿米莉亚,我怎么数都只有九个人,”德尔瑞说,“你为什么说是十个?” “因为,”莱姆说,“这里面有一个婴儿,对吧?” 萨克斯点点头。“没错。在遮阳棚底下的沙地上,我找到一些无法判断的痕迹, 看起来很像有东西被拖行,但前面没有脚印,只有后面才有。所以我猜,那应该是 一个爬行中的婴儿。” “很好。”莱姆说,继续研究这些鞋印的尺寸,“判断起来这里面有七名成人 和青少年、两个小孩以及一个婴儿。有一名成人可能是个老人,他是拖着脚走路的, 我说‘男性’是因为鞋子的尺寸。这里面还有一个人受了伤,从鞋子尺寸判断,这 名伤者可能是一位女性。身边还有一位男性扶着她。” 萨克斯点点头。“在海滩和货运车内部有血迹。” “血迹样本呢?”库珀问。 “救生艇和海滩上的血迹几乎全被大雨冲毁了,我在沙地上只采到三个样本。 货运车里的血迹就多了,甚至没有凝固。”她找出装着玻璃瓶的塑料袋,递给库珀。 库珀准备将样本送去化验并立即填写表格。他先打电话联络位于市中心的法医 血清实验室,请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做血型和性别鉴定,然后又叫了一名穿制服的 警察将样本送过去。 萨克斯则继续报告现场情况。“‘幽灵’搭乘另一艘救生艇,在离偷渡者上岸 地点东边约两百码的地方登陆。” 她的手指伸入她红色的头发之间,开始不自觉地搔起头皮。尽管她是个美人儿, 曾当过时尚模特儿,萨克斯却经常会用这种小动作伤害自己,她的手指甲已被啃得 残缺不全,有时甚至还流血。莱姆已经放弃研究她这种自虐的习惯从何而来,而且 奇怪的是,他竟然还嫉妒她。他自己有时也会情绪紧张,但他并不具备这种控制情 绪的调节钮,无法像她一样缓解压力。 他在心底默默地对他的神经外科大夫韦弗医生发出请求:求求你,帮帮我,让 我逃离这种可怕的自我囚禁。然后他重重地抛开这种情绪,开始生自己的气,最后 才把注意力移回萨克斯身上。 “后来,”她的语气有些情绪化,“后来他开始一个个搜寻偷渡者然后杀死他 们。跌出救生艇外的偷渡者,其中有两个被他从背后用枪打死。他还开枪伤了另一 人,至于第四名偷渡者,则下落不明。” “受伤的那个人呢?”科问。 “现在在外伤中心急救,之后会送到移民局的曼哈顿拘留所。这个人说他不清 楚‘幽灵’和其他偷渡者会去什么地方。”萨克斯再次看着纸张上潦草的字迹, “在海滩附近的马路上曾停有一辆汽车,但估计离开的时候车速很快,转了个急弯 离开,留下了轮胎印。我想‘幽灵’可能曾对这辆车开枪,所以如果能找出这辆车 的话,也许会多一位现场目击证人。我已测量出这辆车的轴距,另外……” “等等,”莱姆打断她说,“那辆车离海滩多远?” “没多远,”她回答,“它就停在路边。” 莱姆皱起眉头。“这种天气,天又还没亮,怎么会有人把车子停在那里?” “会不会是刚好经过看到救生艇?”德尔瑞提出假设。 “不可能,”莱姆说,“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打电话报警求救。可是当地的 九一一到目前为止说他们没有接到任何报案电话。不对,我猜开这辆车的人是去接 应‘幽灵’的,但后来他发现‘幽灵’并不急着离开,他就自己溜了。” “这么说来,‘幽灵’被抛弃了,”塞林托说。 莱姆点点头。 萨克斯交给梅尔库珀一张纸片。“这是那辆车的轴距,我这里还有几张轮胎印 的照片。” 库珀把轮胎印扫描进计算机,然后连同车子的轴距一起传送给纽约市警察局车 辆数据库处理。“不会等太久。”库珀口气平静地告诉大家。 埃迪·邓警官问:“其他卡车呢?” “什么其他卡车?”萨克斯问,科插话说:“他们的偷渡合约说上岸后会有卡 车接应,送偷渡者进城。” 萨克斯摇摇头。“我没有发现任何卡车的线索。不过,说不定‘幽灵’在把船 炸沉后已通知那些司机,要他们回城里去。”她又转头看向证物袋,“因为我找到 了这个。”她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装有一部手机。 “太好了。”莱姆说。他替计算机、手机和电子记事簿之类的证物起了个绰号, 叫“纳斯达克证物”,用的是高科技产业股市的名字。这是一种新形态的证物,能 提供大量与个人隐私紧密相关的信息,包括嫌犯本身以及他曾接触过的人的信息。 “弗雷德,这东西就叫你那边的人去追查了。” “没问题。” 联邦调查局的纽约分局最近成立了一个计算机和电子小组。德尔瑞打了个电话, 安排一位工作人员来取这个证物,送到市中心联邦调查局的刑事实验室做分析。 莱姆若有所思地说:“他追杀他们,开枪打死偷渡者,又对弃他而去的司机开 枪。这都是他独自一个人干的,没错吧,萨克斯,你找到那位神秘助手相关的线索 了吗?” 她朝脚印的照片点点头。“没错,我确定第二艘救生艇上面只有‘幽灵’一人, 在海滩上开枪的人也都是他。” 莱姆皱起眉头说:“在进行现场勘察时,我不喜欢有身份不详的嫌疑犯躲在某 处。难道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位帮手是谁吗?” 塞林托喃喃说:“不知道,一点线索也没有。‘幽灵’的帮手有几十个人,分 布全世界。” “我们完全不知道跌出救生艇外失踪的那个人是谁,完全没有他的线索?” “没有。” 莱姆继续问萨克斯:“那些子弹呢?” 萨克斯拿起一个装有弹壳的证物袋,举到莱姆面前让他检视。 “口径七点六二毫米,”他说,“但弹壳有点长,也不够平整,是便宜货。” 尽管他的身体无法动弹,但目光却像住在他卧房窗台外的那两只隼一样锐利。“梅 尔,上线比对一下这些弹壳。” 以前当莱姆还是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组负责人的时候。他曾花数月时间建立 证物标准数据库,那里面详细注明了各种常见物质出处和原料样本,例如机油、丝 线、纤维、土壤等等,以利于查证在犯罪现场采集到的证物。其中项目最多,最常 用的便是弹壳和弹头数据库。这个数据库结合了联邦调查局和纽约市警察局所收集 到的样本,他们将其标记,拍摄数字影像存放,范围几乎已涵盖人类百年来所有曾 经使用过的枪支。 库珀打开证物袋,拿起筷子伸进袋中。若以侦办案件的角度来看。这是相当正 确的做法。莱姆发现用筷子夹证物可以把对证物的破坏降至最低,于是他下令底下 所有人都必须学会使用筷子,以此取代容易伤害纤细证物的镊子或钳子。 “萨克斯,继续进行你那生动的海滩现场描述吧。” 她立即说下去:“接下来的情况有点复杂。尽管‘幽灵’知道海岸警卫队已经 发现他在哪里,但他没有急着离开海滩,他在海边找到第三位偷渡者约翰·宋,朝 他开了枪,才驾着偷来的本田汽车离开现场。”她瞄了莱姆一眼。 “目前有那辆车子的消息吗?” 所有部门都已接获紧急协助搜寻这辆车的通知,只要有人一发现这辆失窃的红 色本田车,塞林托和德尔瑞就会立刻得到报告。不过到目前为止仍没有任何消息。 凶案组警官塞林托把这个情况告诉萨克斯,并补充说:“‘幽灵’曾经不止一次来 过纽约,他很清楚这里的交通路线。我想他可能沿着小路往西走,在接近纽约市时 弃车,改乘地铁进入市中心。现在他应该已经到了。” 莱姆注意到弗雷德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的表情。“怎么了,弗雷德?” “我真希望能在那家伙进入市区前就抓住他。” “为什么?” “根据我这边的消息指出,‘幽灵’在市区拥有非常紧密的人脉网,当然,那 是指唐人街的帮派组织。但除此之外,听说在政府里也有人会听他的。” “政府?”塞林托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听说的。”弗雷德说。 这么说来,莱姆心想,我们的对手杀人如麻,有一位可能拥有武器的不知名助 手,现在还有一位潜藏的内奸。虽然办案一向不易,但这次也太……… 他看了萨克斯一眼,意思是请她继续说。“摩擦印呢?”他问。这是刑事鉴定 的专有名词,指的是手指、手掌和脚部的纹印。 她解释说:“海滩那里的情况很糟,风雨太大了,我只在救生艇的马达、艇身 周围和手机上采到一点指纹。”她举起拓印下来的指纹卡,“而且,这些指纹的质 量都很差。” 莱姆叫道:“马上扫描下来,送进指纹自动辨识系统核对。” 指纹自动辨识系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网络,里面有联邦和各州政府共同建立的 指纹档案。使用这套系统,能将比对指纹的时间从几个月缩短到几个小时,甚至几 分钟。 “我还找到了这个。”萨克斯举起一个装有一根金属管的塑料袋,“偷渡者中 有人用它来打碎了货运车的玻璃窗。上面没有可以目视的指纹,因此我觉得还是带 回来再采集指纹比较好。”。 “梅尔,马上去办。” 这位瘦小的男人立刻接过袋子,戴上棉质手套,从袋中抽出这根铁管,很小心 地只接触铁管的头尾两端,“我用真空金属沉淀检验。” 真空金属沉淀是最高级别的指纹采集方式,它将在被采集指纹的物体上喷上薄 薄一层金属,然后再加热。几分钟后,库珀便在铁管上采集到几个清楚的指纹。他 把这些指纹拍摄下来,扫描进计算机,传送至指纹辨识系统比对,之后才把指纹照 片交给托马斯,让他贴在写字板上。 “海滩的情况大致就这样了。”萨克斯说。 刑事鉴定专家莱姆一语不发地看着写字板上的表格。从目前取得的证物中,所 能得知的事情还真不多。 不过他并不沮丧,因为这是必经的过程。这就像把一千片的拼图倒在桌上,一 开始总是毫无头绪;只有经过不断试验、错误和分析之后,才能一点点拼凑出正确 的图像。于是他说:“接下来是那辆货运车。” 萨克斯把这辆车子的照片贴在写字板上。 科一眼便从这张宝丽来照片认出这是在唐人街的哪个地点。“那附近有地铁站, 人流很多,一定会有目击者。” “没人看到任何事。”萨克斯失望地说。 “这种事我以前遇到的多了。”塞林托说。尽管令人惊讶,但莱姆也很清楚, 这是一般市民见到警方出示徽章后对那个闪亮的盾形警徽产生的一种选择性失忆症。 “车牌的部分呢?”莱姆问。 “车牌是从萨福克县的一个停车场偷来的,”身材矮胖的重案组警官塞林托说, “那里同样没有目击者。” “你在货运车里找到什么?”莱姆问萨克斯。 “他们挖起不少植物,置放在后车箱。” “植物?” “我猜,这是为了遮掩其他偷渡者,并让他们伪装成‘家庭商店’运送货物的 员工。除此之外,我在车上找到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些指纹,几块破布和血迹。 血迹溅在窗户和车门上,因此我判断伤者受伤的部位高于腰部,可能是肩膀或手臂。” 莱姆问:“没有油漆罐和油漆刷?那些他们涂改车身标志的工具?” “没有,他们全都扔掉了。”她耸耸肩,“除了指纹之外,什么都不剩。”她 把从货运车上采集到的指纹卡片和宝丽来照片交给库珀,让他转成数码影像,传送 到自动指纹辨识系统,这已成了例行程序。 莱姆的目光牢牢盯着写字板,专注地看着表格里的资料,就像一位下刀前仔细 打量石材的雕刻师。过一会儿,他对德尔瑞和塞林托说:“你们想怎么处理这件案 子?” 塞林托把这个问题推给德尔瑞,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说:“我们必须分头进行,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第一,我们要赶紧抓到‘幽灵’。第二,我们必 须抢在‘幽灵’之前,找到那些偷渡者。”他看着莱姆,“我们打算把指挥所设在 这里,你应该不反对吧?” 莱姆点点头。他早就不在乎受到打扰了,也不在乎自己的房子变得像纽约中央 车站一样忙乱。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身为刑事鉴定专家的他一定要找出这个杀人如 麻的狠毒角色。 “我现在打算这样做,”德尔瑞迈开长腿在房里来回走着。“我们不要再与这 家伙玩下去了。我要从南区和东区分部再多调派十几名人手投入这件案子,并要求 匡提科②「注②:美国联邦调查局所在地。」总部派一支特殊战术小组来支持。” 联邦调查局的“特殊战术小组”的知名度虽然不高,却是全国顶尖的特种部队。 它定期会与三角洲部队及海豹部队进行对抗演习,而且往往都能获胜。莱姆很高兴 德尔瑞决定加强他那边的人手,因为就目前以他们对“幽灵”的了解,现在他们拥 有的人力和资源确实不够。例如联邦调查局只派了德尔瑞一个人全程参与办案,而 移民局派来的皮博迪,也只是一位中层官员而已。 “要把联邦大楼里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可能有点难,”德尔瑞说,“不过我会尽 量想办法的。” 科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边听边点头。通话结束后,他对大家说:“移民 局中城的拘留所打来的,是关于那位非法移民约翰·宋的事。他刚才已经被我们的 一名听证官给释放了。” “现在他在哪儿呢?”萨克斯问。 “在市中心。他们正安排约翰·宋住到坚尼街去。地址我已经拿到了,半小时 后他们就会到那里,我打算过去和他谈谈。” “我也去。”萨克斯马上说。 “你?”科说,“你是负责犯罪现场的。” “他相信我。” “为什么相信你?” “我多少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目前这仍是我们移民局的案子。”科虽然年轻,态度却十分强硬。 “没错,”萨克斯直截了当地说,“但是你觉得他在一位联邦官员面前,会愿 意吐露多少真话呢?” 德尔瑞插嘴说:“就让阿米莉亚去吧。” 科不太情愿地把地址递给她看,而她看完之后也传给塞林托看。“我们应该派 一位机动警员守护这个地方,如果‘幽灵’发现约翰·宋还活着,可能会把他当成 猎杀的目标。” 抄下了地址,塞林托说:“没问题,我马上叫人过去。” “好了,各位,侦查的要旨是什么呢?”莱姆大声地说。 “仔细搜查,小心背后。”萨克斯笑着回答。 “要把这点记在心里。我们不知道‘幽灵’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的帮手是 谁、在哪里。” 莱姆有些茫然。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他只感觉萨克斯提起皮包朝门口走去;科 因管辖权受限频频叹气;德尔瑞在房里踱步;时髦的埃迪·邓因为指挥中心设在这 个古怪的地方一直感到兴味盎然。在他的意识中,这些感觉都渐渐模糊了,他的眼 球快速移动,视线盯着表格上列出的证物记载。他全神贯注在这张证物清单上,仿 佛哀求这些无生命的证物在他面前活过来,重新还原到最初状态,向他吐露深藏在 其中的秘密,导引他尽早找出蛇头,以及这个杀手想要猎杀的那些可怜的人。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一人失踪。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 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 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 莱姆和中国。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