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们安静地坐着,凝视着电视机小小的画面。有听不懂的地方,威廉会给大家 解释。 电视上正在播放特别报道。新闻中没提到是谁死在坚尼街上,但毫无疑问,这 肯定是吴启晨和他的家人,因为报道中提到他们就是今天早上福州龙号上的乘客。 蛇头“幽灵”的一名同伙被警方击毙,但他本人则和其他两名党羽逃之夭夭。 新闻结束后,是广告。威廉起身靠向窗户,看向外头漆黑一片的街道。 “快回来!”张敬梓对儿子叫道。但那孩子不为所动,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这孩子………张敬梓心想。 “威廉!” 他这才离开窗前,掉头走进卧房。此时,罗纳德正不停在转换电视频道。 “别看了,”张敬梓对小儿子说,“去读书。找本书来,去练习英语。” 这孩子乖乖地站起来。他走到书架前,随便找了一本书,便回到沙发上翻阅起 来。 梅梅缝好了毛绒玩具。看起来很像一只猫,是给宝儿的。她拿起玩具,身体倾 向椅子的扶手,逗得小女孩眯眯地笑着,伸长了双手。她们两人一起玩着这只玩具 猫,十分开心。 张敬梓听见沙发那里传来一声哀号。他的父亲正躺在沙发上,全身裹着一条和 他皮肤颜色接近的灰白色的毯子。 “爸爸。”张敬梓喊了一声,连忙站起来。他打开老人的药罐,拿了一颗吗啡 药丸,端起一杯冷茶让老人服下药丸。在老人初患此病的时候,他们到地方上的一 位医生那里就诊,医生诊断这是肠胃被湿热侵入引起的,便开给他们一些草药和滋 补品,而老人疼痛的情况却越来越剧烈。没多久,另一位医生诊断出老人患了癌症。 然而,在公家医院,老人名列在一长串等候医疗名单的最后面。而私人诊所的收费 惊人,随便去看一次病,可能就得花掉一个人两个月的薪水。至于癌症,一般家庭 根本无法负担。以张敬梓的条件,他只能去福州市郊北边找一位“江湖郎中”,这 种医生受的训练不多,仅有一般护理人员的程度。面对癌症,这位江湖郎中完全束 手无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开一些吗啡药供老人止痛而已。这个药罐虽大,但药 量只够一个月,而老人的健康情形却每况愈下。张敬梓通过网络,查询到美国纽约 有一家相当著名的医院专门治疗癌症病患。张敬梓知道父亲的癌症病情仅为初期, 而且他还不是很老,才六十九岁而已,加上每天勤做运动,身子骨还算硬朗。因此 他还能承受手术,只要让医生割掉那些被癌细胞破坏的部分,再给予放射和药物治 疗,就能控制住这种疾病。如此一来,他就能再多活上好些年。 他凝视着父亲,老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们杀了他一名手下,现在‘幽灵 ’一定气死了。既然他追杀吴家人的计划失败,就一定会来找我们。我知道他这种 人,在没找到我们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这就是他父亲的风格。安静地坐下,沉思,然后做出判断,而且往往所言无误。 举例来说,过去他总认为中国必定出现剧变。他的看法是对的:五十年代的大跃进, 差点摧毁了中国的经济;而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又使像他父亲这样的人——和所 有开明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一样——受到迫害。 但张杰祺安然渡过了这场灾难。早在六十年代,他就对自己的家人说:“这一 切都会过去的,疯狂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我们只要想办法活下去,然后耐心等待。 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文化大革命不到十年毛泽东去世,接着四人帮垮台。张杰祺 的看法果然是对的。而现在,张敬梓悲观地想,他父亲的看法也一定没错——“幽 灵”肯定要找上门来。 “蛇头”一词,是以人口走私偷偷摸摸运送偷渡者跨越国境的动作为象征而来 的。张敬梓感觉“幽灵”此时正在这么做——鬼鬼祟祟地潜行、招兵买马、运用关 系、恐吓甚至拷打一些人,只求找出张敬梓所在的地方。他也许会………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张敬梓、他的妻子和父亲全都呆住了。 一连串脚步声传来。 “关灯,快点!”张敬梓叫道。梅梅立刻匆忙奔过客厅,关掉了电灯开关。 张敬梓迅速走到橱柜前,拿出那把被他藏在里面的威廉的手枪,然后快步走到 房子正面的窗边。 他双手颤抖着,隔着窗帘向外窥视。 停在对街的是一辆货车,车窗上印有硕大的比萨图案。送货的司机正拿着一个 纸盒,走向旁边的一幢房子。 “没事,”他说,“是送货的人。”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看见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妻子和那个婴儿在电视荧光屏 蓝色光线照耀下的模糊形象。他脸上宽心的微笑消失了,就像墨在砚台上磨出的一 块黑云,他心中顿时充满了悔恨,后悔自己的决定竟然带给这些他所爱的人如此大 的痛苦。在美国,张敬梓知道,折磨一个人的心灵是触犯法律的行为,中国虽然没 有这条法律,但让家人和朋友蒙羞或遭受打击,也同样是件令人难受之极的事,他 心中充满这种强烈的感觉,一种灼热滚烫的惭愧感。这就是我带给父亲和家人的生 活:恐惧和黑暗。什么都没有,唯有恐惧和黑暗……… 疯狂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 或许的确不会,张敬梓心想,但这并不表示在疯狂持续的这段期间中,完全不 会有人遭遇不测。 “幽灵”坐在炮台山公园市区的一个长椅上,看着哈德逊河面上船只的灯光。 此处的风光虽然明媚,但不如香港的码头壮观。雨已经停了,但风势仍盛,吹动低 矮的紫色云朵快速掠过空中,一片片云朵的腹部全染上了这座城市的灯光。 为什么警方会找到吴启晨?“幽灵”还在纳闷。 这个问题他想了又想,却得不到答案。也许是通过他们杀害的经纪人,或是通 过吉米·马——虽然他用吉米·马的血在墙上留下字迹,但警方也许不相信是意大 利人干的。新闻已经报道,说他们扔下的那名土耳其人被警方击毙,这表示他得付 给土耳其帮会总部一大笔赔偿金。 他们是怎么找到吴家人的? 也许是魔法……… 不,不会是什么魔法。他已经有证据,这次他的对手及其手下的人都不是泛泛 之辈,和以前追捕过他的人不太一样。他们比中国台湾的警方强,比法国警方强, 也比一般移民局的探员厉害,在坚尼街上若非有人提早开了枪,他不是被关在监牢, 就是早被打死了。 还有,根据他的情报来源所说,那个林肯·莱姆究竟是何方神圣? 现在,他相信自己已经安全了。他和那两个土耳其人已很小心地藏好那辆抢来 逃亡用的车,藏得比他在海边偷来的那辆本田汽车还好,随后便迅速分散。他在吴 启晨的住处外面戴着面罩,发生枪战后并没有人追踪他们,而被击毙的卡什卡里身 上也没留下任何能让人联系到“幽灵”或土耳其帮会总部的线索。 明天,他就要再去找张家的人。 两个年轻的美国小妞缓缓从他面前走过,她们一边欣赏河景,一边以一种令他 不耐烦的方式絮絮叨叨地谈天。但“幽灵”对她们的话充耳不闻,只恶狠狠地盯着 她们的背影。 要忍一忍吗?他心想。 不要!“幽灵”心中立即做出了决定。他拿出手机,在理智阻止他之前,就拨 了“小妖洞”的电话,约好见面时间。他发现,她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显得有点兴 奋异常,现在她正和谁在一起?他不由得这么想。她现在在做什么?说了些什么? 今晚他没有时间多陪她——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早已精疲力竭,亟需好好睡一觉。 然而,他又是如此渴望接近她,用手去感觉她坚实的躯体,看着她躺在自己的下面 ………抚摸她,连根拔除坚尼街上的失败在他心中留下的惊骇和愤怒。 挂断电话后,他继续看着快速飞过的云朵,看着波涛起伏的浪花,心中充满的 却是那女人忍不住让他兴奋的声音……… 少则得。 多则惑。 败则胜。 晚上九点三十分,待在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公室的弗雷德·德尔瑞站了起来, 伸个懒腰,抓起桌上四个已喝空的咖啡罐,扔进已经很满的垃圾桶中。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又翻看了一遍坚尼街的枪战报告。这份报告差不多算完成了,但他知道明天 还是得再校正一次。德尔瑞喜欢写作,而且文笔颇佳(这些年来,他曾使用笔名在 许多历史和哲学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但这份特殊的作品还需要一些更详尽的 数据加以补充。 他俯身到桌前看着这份报告,忍不住又翻来翻去,心中想的却只有一件事:为 什么他会被派来参与“猎灵行动”呢? 弗雷德·德尔瑞拥有犯罪学、心理学和哲学三个学位,他却不想做那些只需要 动脑子的执法工作。 对于卧底这个专业,他的能力就像莱姆之于刑事鉴定一般强。他拥有“变色龙” 的绰号,可以轻易装扮成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当然,先决条件是这个人必须是 黑人,而且身高得超过一米八才行。尽管有此限制,但能让他假扮的对象还是很多 ——毕竟,在这个社会中,唯有犯罪是不分种族肤色而真正各凭本事的。 然而,德尔瑞的天分,以及他对执法的热情,却造成他此时的尴尬处境。他实 在太优秀了,除了为自己隶属的联邦调查局担任卧底以外,他还经常被借调给缉毒 局、烟酒枪械管制局,以及纽约、洛杉矶、华盛顿特区等地的警察局。当然,黑社 会也有电脑,也会使用手机和电子邮件。通过这些工具,德尔瑞的名声慢慢在黑社 会中传开,到最后,要让他去做卧底就变成了一件极危险的事。 因此他被调换了职务,升级成为所有卧底探员的主管,负责掌管纽约市的线民 情报。 对德尔瑞个人来说,他真正想去的是另一个部门。在那年俄克拉何马州联邦大 楼的爆炸案中,他的搭档托比·德里多刚好被炸死在里面。好友的死亡,使得德尔 瑞这些年来不断申请调职,想进调查局的反恐部门。但他也无奈地发现,单凭一股 打击犯罪的热情,还不足以让他到那个部门胜任——看看阿兰·科的例子就知道了 ——因此他只好甘心留在这个能完全发挥他专才的地方。 刚开始,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派去参与“猎灵行动”:他以前从来没接 触过人蛇偷渡的案子。原本他以为自己被征召,是因为他在曼哈顿、皇后区和布鲁 克林拥有广泛的情报网络,而这些地方正是华裔社群聚集之处。但他很快就发觉, 在这起案件中,他过去培养线民和调度卧底探员的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德尔瑞看 过不少有深度的电影,看过一部名叫《唐人街》的名片,这部电影描述洛杉矶旧日 的唐人街,行事活动完全隔绝于西方的法律制度之外。他发现,这并不是出自编剧 的想象,因为纽约的唐人街就具有同样的特质,在唐人街,司法管辖权几乎操纵在 帮会手中。 和附近几个地区比起来,唐人街居民打九一一或向当地警方报案的次数明显偏 低。在这里,没有人会对外来者泄露任何消息,就算警方派人来卧底,身份也马上 就会被揭露。 因此,在这次“猎灵行动”中,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他缺乏经验的复杂案 子。不过,在今晚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后,他感觉好多了。明天他就要去和南区与东 区的两名主管以及一位来自华盛顿的局长助理会谈,他要自称为调查员督导,好用 这个头衔取得更多调查局的资源,提供给自己和“猎灵”小组的成员。他要以调查 员督导的身份,威胁也好、商量也行,说服他们相信这件案子的绝对管辖权必须由 联邦调查局(也就是他自己)取得,得到特殊战术小组的支持,并把移民局的地位 降低,要他们只担任顾问的角色,完全将他们排除在这件案子之外。皮博迪和科一 定会气得直跳,但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没错,移民局是收 集了不少蛇头和人蛇走私行动的情报,也成功阻止他们的船只靠岸。但现在,“猎 灵行动”面对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杀手,而这正是调查局的专业和特长。 他自信上级高官一定会买他的账,德尔瑞很清楚,像他这样的专业卧底探员, 绝对可以名列在世界顶尖的谈判者(或勒索者)的行列之中。 德尔瑞悄悄拿起办公室电话,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回他在布鲁克 林区的公寓。 “喂?”一个女人接起电话。 “我三十分钟后就会到家。”他温柔地说。对莎莉娜,他绝对不会使用他自创 于纽约街头并在工作中永远不离嘴边的黑话。 “一会儿见,亲爱的。” 他挂断电话。无论是在调查局还是纽约市警察局,都没有人知道德尔瑞的私生 活——也没人知道莎莉娜这个人,不知道她是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舞蹈老师,已和 德尔瑞交往了许多年。实际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她总是忘情地工作,而 且经常旅行,德尔瑞也是忘情于工作,也同样经常出差旅行。 但他们彼此都满意这样的交往方式。 调查局总部表面看起来就像一般普通的公司,德尔瑞走过办公室,朝两个卷起 袖子,松开领带的探员点了点头。德尔瑞心想,如果调查局头子胡佛①「注①:胡 佛(J Edgar Hoover,1895—1972),1924—1972年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还 在世,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穿着,就好像他自己绝对无法容忍调查局里有同性恋存 在一样。 “犯罪太多,”德尔瑞迈开长腿从他们身旁走过,口中吟咏唱道,“但时间太 少。”他们挥手说了晚安。 “张家的人在皇后区某处,”萨克斯说,同时在写字板上写下这条线索,“他 们开的是蓝色货运车,没有车牌,车上无标志。” “有更详细一点的描述吗?”莱姆咕哝道,“到底是天蓝、海军蓝,还是婴儿 蓝①「注①:指一种柔和的浅蓝。」?” “吴启晨记不得了。” “哦,那好,太有帮助了。” 在萨克斯踱着步子思考时,托马斯接替她写写字板的工作。 至于“幽灵”遗留在吴启晨住处外那辆车,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辆开拓者 休闲旅行车是赃车,挂的车牌是伪造的。由车籍号码追查,只知道这辆车是一个月 前在俄亥俄州被人偷走的。 桑尼坐在房间里,并没有再凭亚洲人与众不同的洞察力提出任何见解。他只是 低着头,不停翻着先前他从唐人街带回来的一个大购物袋里的东西。塞林托正在打 电话,从他眉头深锁的样子可知,他显然已经知道“幽灵”在枪战后从容逃走的消 息。 萨克斯、库珀和莱姆开始研究在那辆开拓者汽车上收集到的证物。她在车上的 刹车和油门踏板底下,找到一些细小的灰色毛毯纤维,其中有两条与被击毙在吴启 晨住处外头的歹徒的裤管吻合。剩下的纤维,如果不吻合开拓者休闲旅行车上的地 毯或先前其他几个现场,就有可能是来自于“幽灵”的巢穴。 “燃烧纤维,检查内含的东西。” 库珀拿了两根纤维,利用气相色层分析质谱仪做化验。经过这道程序,就能知 道这种地毯的实际成分。 在等待化验结果时,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一会儿后,托马斯便带了来访者进 来。 突然来访的人是哈罗德·皮博迪。 莱姆猜想,他来这里一定是想谈谈科今天犯下的错事。然而,从他一脸严肃的 表情看来,他想说的好像又不只是这件事。接着,他身后出现了一个人。莱姆立刻 认出他是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事处的处长,一位有着完美下巴、过度英俊、态度又 有点做作的男人。莱姆曾与他合作过几次,发现他虽有效率却缺乏想象力——而且, 正如德尔瑞抱怨过的,他老是满嘴的行话和专业术语。和皮博迪一样,他脸上的表 情也相当阴郁。 然后,第三个人出现了。这个人身穿鲜亮的海军蓝西装和白色衬衫,让莱姆以 为他也是调查局里的人。但他马上简短地自我介绍,说他姓威伯利,是国务院派来 的。 所以,现在国务院是真的管起这件案子了,莱姆心想。这是好现象。一定是德 尔瑞运用了什么关系影响了高层的人,才让他们决定增援这件案子。 “很抱歉突然打扰你,林肯。”皮博迪说。 调查局处长接着说:“我们有事想和你谈谈城的事。” “什么事?” “我们不认为这件事与你手上的案子有关系,但我担心或许有点牵连。” 快说吧,莱姆心想,只希望自己不耐烦的眼神能准确传达出这个信息。 “今天晚上,有人在联邦大楼对面的停车场装了炸弹。” “天啊。”梅尔库珀喃喃说。 “就装在弗雷德·德尔瑞的车子上。” 不,上帝,请不要!莱姆心想。 “不!”萨克斯叫了起来。 “炸弹?”塞林托脱口而出,急忙挂掉正在通话的手机。 “他没事,”处长很快地说,“炸药并没有引爆。” 莱姆闭上了眼睛。他和德尔瑞都有过因为炸弹攻击而失去挚友的经验。即使像 莱姆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认为,这种行为是各种谋杀手法中最阴毒、最懦弱的方式。 “他受伤了吗?”桑尼关心地问。 “没有。” “详细的情况呢?”莱姆问。 “炸药是接在压力开关上面。德尔瑞触动了开关,但只引爆了雷管,也许是火 药头没装好,目前我们还不知道答案。” 调查局处长说:“我们的防爆小组已拆下炸药,交给物证反应小组化验了。” 莱姆熟悉联邦调查局的物证反应小组,也相当佩服他们的专业能力。只要有任 何蛛丝马迹,莱姆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找得出来,“你们为什么觉得与这件案子没有 关联?” “在炸弹被触动前的二十分钟,有人匿名打九一一报警。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确定是哪里的口音。他说为了上星期的逮捕行动,查伦科家族正计划一些报复行 动。他说接下来还有别的好戏可看。” 莱姆回想到,德尔瑞不久前才在布鲁克林区俄罗斯黑社会的老巢完成一次大型 的卧底行动。他们逮捕了两个跨国洗钱罪犯、底下的人员和几名有职业杀手嫌疑的 人,并且没收了数百万美元和俄罗斯卢布。 “这个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 “布莱顿海滩的一个公用电话。” 那个地方有最大的俄罗斯移民居住区。 “我不相信这种巧合,”莱姆说,“记得吗?‘幽灵’为了接应偷渡者,不是 曾经在俄罗斯待过?” 他看向萨克斯,她正扬起眉毛,脸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她开口说:“‘幽灵 ’和他同伙不久前才逃离吴启晨住处的枪战现场,我不认为他们还有余力绕回联邦 大楼去安置炸弹,除非他们雇用别人去做。” 莱姆注意到,国务院派来的那位威伯利先生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没说话。他就 站在那儿,两手抱胸,站在证物表的前面,默默地看着他们说话。 “他们是如何进去装炸弹的?”塞林托问调查局处长。 “我们判断歹徒分成两组。一组在停车场前放火烧掉街上的一辆货运车,而另 一组就乘机溜进停车场装置炸弹。” 莱姆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他现在明白联邦调查局处长说的“牵连”是什么意思 了,“弗雷德一直想请调,不想管‘幽灵’的案子,没错吧?” 处长点点头:“你也知道,他的搭档发生意外的事。” 那个人叫托比·杜立德,莱姆还记得,他是在俄克拉何马市死于炸弹攻击事件。 “他已经准备好战斗,并要求他在布莱顿海滩的线民协助。” 莱姆不能责怪这位调查局探员,于是说:“哈罗德,我们需要一些协助。弗雷 德本来打算要求特殊战术小组支持,要更多探员投入。”他也知道德尔瑞已作出安 排,打算把移民局的地位贬低成情报收集和顾问工作,但在这个时候,即使最不擅 长外交辞令的莱姆,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提这件事,“‘幽灵’的网络很广,也隐 藏得很深。我们需要更多人,需要更强的支持。” 处长的回答让他们安了心:“哦,我们也很在意这个问题,林肯。明天,明天 一早我们会派一位新的探员过来,特殊战术小组的事也一定很快就会有消息。” 皮博迪解开西装纽扣,露出已被汗水浸湿的衬衫。他说:“我听说阿兰·科在 吴启晨的住处外发生的事了。我只想说,对于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我们差点就抓住‘幽灵’了,”桑尼说,“如果科不开枪的话。” “我知道。其实,他也真的尽力了。在我手下,像他这样苦干实干的人并不多。 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努力的程度是别人的两倍。他只是太冲动了一点。我会要他放 松一些。在出了上次那个事件后,他一直不太好过,我猜他一定也在责怪自己。他 在停职的那段期间,突然不告而别。虽然他没提这件事,但我听说他花自己的钱, 出国去调查那位女线民的事了。等他回来上班后,就一直像只猎犬似的废寝忘食地 工作。他是我们最好的调查员之一。” 除了有少数缺点,例如让歹徒逃跑之外。莱姆暗暗讽刺地想。 皮博迪和联邦调查局处长在离开前,再次向莱姆和塞林托保证,明天一早就会 派一位新的联邦调查局的联络员来,特殊战术小组也会随时待命,“这绝对没有问 题,”处长这么说。 “各位晚安。”国务院来的威伯利以相当正式的态度向房里的人道别,然后跟 着他们走出了房间。 “好了,继续工作吧。”莱姆对塞林托、萨克斯、库珀和桑尼说。除了德尔瑞 之外,埃迪·邓此时也不在这里。他胸口受到严重撞伤,正在家中休养,“吴启晨 还对你说了什么,萨克斯?” 她把在医院里问来的细节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吴家的人包括吴启晨、他的妻 子永萍、大女儿青梅和小儿子朗朗。张家的人则有张敬梓、梅梅,威廉、罗纳德, 以及张敬梓的父亲,中文全名叫张杰祺。张敬梓在中国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他和威 廉来美国之后的工作,但吴启晨不知道工作地点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行 业。萨克斯又补充说,张家成员中还包括一个小婴儿,生母已溺死在福州龙号上, 这个婴儿的名字叫宝儿,意思是“珍贵的孩子”。 莱姆注意到,当萨克斯提到那个婴儿时,双眼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他知道萨 克斯很想要小孩——很想和他一起生一个。若在几年前,他一定会觉得这个想法实 在荒谬之至,但现在,他竟然也偷偷赞同这样的想法。只是,让他赞同的原因并非 只是想身为人父而已。阿米莉亚·萨克斯是他见过最好的刑事现场鉴定人员,她最 重要的本钱就是移情作用。其他专业犯罪现场鉴定人员,包括莱姆自己在内,都无 法像她一样移转心思,进入犯罪者在现场时的内心世界,并借此找出大部分鉴定人 员都会错过的证物。然而,萨克斯还有另一项心理特质,这个特质能使她成为犯罪 现场鉴定好手。却也足以让她陷入危险。她是射击比赛冠军,是老练的快车手,往 往是案发后第一位赶至现场的人,随时准备拔枪与还留在现场的歹徒交战。就像今 天晚上在吴启晨住处前的通道所发生的事。 莱姆从来不会要求她别这样做。不过,等她有了孩子,说不定她就会把工作限 定在单纯犯罪现场鉴定的范围内,只做自己最具有天分的事,不再轻易让自己陷入 危险。 梅尔·库珀突然打断了莱姆的思绪:“地毯的色层分析结果出来了。”他向大 家解释说地毯的成分是羊毛尼龙混纺,随后马上测量灰影中的色彩温度,然后连上 网络,将数据输入联邦调查局的地毯纤维数据库中,几分钟后,查询的结果出现在 计算机屏幕上。“地毯的牌子是‘拉斯特莱特’,制造商是位于威灵汉的‘阿诺德 纺织公司’,上面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找人打电话去问,”莱姆说,“查出所有在下曼哈顿铺这种地毯的客户名单, 时间范围就设定在最近好了。梅尔,你觉得如何?” “有可能,如果由纤维数量来判断的话。” “什么意思?”桑尼问。 库珀解释说:“地毯纤维发生脱落现象大部分都出现在铺设后的六个月之内, 差不多是这个时间范围。” “我来打电话好了,”塞林托说,“不过别指望出现奇迹,毕竟现在已过下班 时间好几个小时了。”他用头示意了一下时钟。现在的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 莱姆说:“这是一家制造公司,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不知道,林肯,干吗不直接说?”塞林托没好气地说,以现在的情况,没人 有心情听一堂实例教学课。 “这表示他们可能有夜班。既然有夜班,就表示会有领班在。而领班一定会有 老板家里的电话,好在发生火警之类的紧急事故时联络老板。” “我会尽力联络。” 库珀正在检验萨克斯从开拓者休闲旅行车上采下的微细证物,“有很多胶状粘 土,”他说,“‘幽灵’和他手下的鞋子上都沾有这种物质。”瘦小的他又转向显 微镜,察看另一小块物质,“林肯,你认为呢?这是不是育苗覆盖土②「注②:为 保护植物而覆盖在其根部周围的泥土等物。」?”他从显微镜接目镜上抬起头。 “这是来自休闲旅行车上的地毯,在驾驶座旁找到的。” “指令、输入、显微镜。”莱姆用语音操作计算机,屏幕上立即出现库珀的显 微镜里的画面。只看了一眼,他便认出这是用西洋杉针叶做的育苗覆盖土,用来装 饰花园用的,“很好。” “炮台山公园的花园太多了。”塞林托说。炮台山是曼哈顿下城最大的住宅区, 他们根据先前找到的证物,推断“幽灵”的藏身地可能就在这个地区。 的确,花园实在太多了,莱姆心想:“有办法追查到具体的制造者吗?” “不行,”库珀说,“这种东西都是一个样子。” 那么,就无法利用这个样本锁定某个特定位置了。不过,这块育苗覆盖土仍是 湿的,由这个特点或许能缩小一些范围。“如果我们调出这些花园的清单,就可以 用消除法,留下过去几天还没铺设育苗覆盖土的花园。这份清单很长,但可以这么 做。”莱姆接着又问,“尸体的情况如何?” “线索不多。”萨克斯说。她向大家说明,那个死者身上没有身份证件,只有 一笔九百美元左右的现金,此外还有手枪子弹、香烟和一个打火机,“对了,他身 上还有一把刀,上头有血迹。” 库珀已经把刀子上的血迹送交化验了。但莱姆敢肯定,刀上的血一定是杰里· 唐或吉米·马的。 指纹自动辨识系统已传回结果,萨克斯从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和死者身上采集到 的指纹,没有一个吻合数据库里的档案。 桑尼指着死者脸部的一张宝丽莱照片:“嘿,我说对了,记得吗?我说过他们 一定不是汉族人。” “我记得,桑尼。”莱姆对他说,“打电话给那位帮会的朋友蔡先生吧。”说 完,莱姆又问,“关于子弹的部分呢?” “‘幽灵’用的还是那把五一式手枪,”萨克斯说,桑尼又说:“我说过了, 那是一把杀伤力很大的枪。” “我还找到几个九毫米手枪的弹壳。”她举起一个证物袋,“但上面没有明显 的退壳痕迹。也许是新式的贝瑞塔,瑞士的沙尔、史密斯或柯特手枪。” “那死者的武器呢?” “我鉴定过了,”她说,“上面只有他的指纹。这把枪是旧型的沃尔特PPK 手 枪。” “枪呢?”莱姆看向证物袋,但没见到那把枪的影子。 萨克斯和桑尼对看了一眼,但显然不想让塞林托瞧见。她连忙说:“好像是被 联邦人员保管了。”桑尼把目光移开,莱姆顿时明白,萨克斯在鉴定过后,一定把 这把枪塞给这位中国人了。也好,就给他吧,莱姆心想。如果不是这位中国人。那 么埃迪·邓、萨克斯和吴启晨的女儿今晚恐怕难逃一劫。就让他带把枪防身好了。 萨克斯把这把沃尔特手枪的序号告诉库珀,让他输进枪械数据库查询。“没有 资料,”他马上回报,“这种枪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制造的,从那时到现在已不 知道转过多少次手了。” 塞林托突然叫了起来:“刚才找到一位阿诺德纺织公司的董事了。我们把他从 床上叫起来,但他好像还挺合作的。这种地毯只供商业贩卖用,他们卖给最大型的 建筑公司和地毯经销商。他提供给我们一份这附近区域的清单,里面有十二个直接 向工厂购买地毯的大建筑公司,以及二十六个批发来再转售给装潢公司和经销商的 中间商名单。” “天啊,”莱姆说。想找出铺设拉斯特—莱特地毯的建筑物地址,将会是一场 马拉松式的竞赛。但他还是说,“找人开始去清查吧。” 塞林托说:“我会要他们把人都叫起来。妈的……既然我还醒着,这世界的其 他人为什么可以睡?”他打电话到总部大楼,联络一些警探帮忙,并把这份清单传 真给他们。 此时,莱姆的私人电话响了。 “林肯?”通过扩音装置,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他心中一震:“韦弗医生。” 她是莱姆的神经外科医生,下星期就要替莱姆开刀动手术的主治大夫。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希望没吵了你。你在忙吗?” “不忙。”莱姆说,却看见托马斯做了个夸张表情,然后朝写字板扭了一下头, 意思说他整个心思全在这上面,还敢对医生说谎。 “我要告诉你手术前要注意的一些细节。下星期五上午十点,你要到曼哈顿医 院三楼的外科神经手术前准备室报到。” “好的。”他回答。 托马斯把医生提到的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医生交代完毕,和莱姆道过晚安,便 挂断了电话。 “你要去看病?老板?” “对。”莱姆说。 “是看——”桑尼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英语词汇来形容莱姆的身体状况,于是 便伸手指向他的身体。 “没错。” 萨克斯沉默不语,只看着刚才韦弗医生交代让汤马斯抄下的注意事项。莱姆知 道她打心里不愿意让他去动这次手术。因为根据过去的经验,那些接受这种手术并 成功的患者,脊椎受伤的位置都比莱姆低,多半是在腰部或胸部,状况都不如莱姆 严重。医生也对他说过,这次手术能改善的程度有限,而且危险性很高——也许会 让他变得更糟糕。此外,如果他的肺脏再受到伤害,他就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尽管 如此,萨克斯也知道这次手术对他的重要性,并已经决定完全支持他。 “这么说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们必须在下星 期五以前抓住‘幽灵’了。” 莱姆发现托马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做什么?”他不高兴地说。 他量了一下莱姆的血压。“太高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真谢谢你,”他吼道,“但我不觉得我的脸色代表……” “该休息了。”看护托马斯坚决地说,而且这句话不是冲着老板莱姆说的。 塞林托和库珀也同意今天应该到此为止。 “你们造反了——”莱姆喃喃说。 “不是造反,”托马斯说,“这是共识。” 塞林托又打了一个电话,确认吴家的人和约翰·宋的状况。吴启晨一家人现在 已住进纽约摩瑞山地区的一间庇护所,受到纽约市警察局的保护;约翰·宋则拒绝 萨克斯的提议,不想住进那个地方。因此塞林托只好加派一名警力到他住的地方驻 守。这些负责保护他们的警察都汇报说目前这些非法移民的安全没有问题。 莱姆对萨克斯说:“你把那些药草带来了?一定是,真难闻。” “我想把它当做空气清新剂,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她凑近莱姆,“你的脸 色苍白,不舒服吗?” “只是有点儿累了。”他说。这是实话,他感觉不是一般的累。他本来想重视 这个问题,却又认为自己的疲惫不如这件已让他忙了一天的案情重要。但是,他知 道自己的确该多留意疲惫所代表的警告——这是身体状况恶化的征兆吗?对全身瘫 痪的病人来说,最主要的问题并不单只是麻痹而已。 由于神经失去反应,会导致一些相关的病症产生,例如肺部损伤且并发感染。 但也许,最糟糕的症状是对疼痛没有知觉。丧失了早期预警系统,就无法对一些需 要及早留意的病症发出警告,举例来讲——癌症。莱姆的父亲就是死于癌症,萨克 斯的父亲也是一样。莱姆记得,他父亲之所以知道自己身患癌症,是因为他到医生 那儿去抱怨自己的胃老是在痛。 “晚安。”梅尔·库珀说。 “晚安。”桑尼用中文说。 “就这样吧。”塞林托咕哝说,向门外长廊走去。 “桑尼,”莱姆说,“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当然好,老板。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 “托马斯会替你安排一个房间。我要先上楼去,料理一些琐事。如果你愿意的 话,可以上来坐坐。不过,得先给我二十分钟准备一下。” 桑尼点点头,随即又转身看向那面写字板了。 “我带你上去。”萨克斯说。莱姆驾着轮椅驶进一座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升降的 小电梯。这是后来改建的,以前本来是一个小房间。萨克斯跟了进去,关上房门。 莱姆抬起头看着她的脸,感觉到这张脸上充满了忧虑,但她想的似乎不是与案情有 关的事。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萨克斯?” 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关上电梯的铁门,然后按下“往上”的按钮。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 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 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司机是杰里·唐。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搜寻没有结果。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 莱姆和中国。 ·溺死者确认是“幽灵”的帮手维克托·欧。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 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送法医进一步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杰里·唐命案犯罪现场 ·有四个人破门闯入,折磨杰里·唐,并枪杀了他。 ·两枚弹壳——与五一式手枪相吻合。杰里·唐头部中了两枪。 ·现场被严重破坏。 ·有一些指纹。 ·除杰里·唐外,其余指纹无吻合对象。 ·三名同伙的鞋子尺码比“幽灵”的小,推测体型也比“幽灵”小。 ·由微量证物判断,“幽灵”藏身处应在市中心,可能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嫌疑犯为中国少数民族。目前正在追查其下落。 坚尼街枪战犯罪现场 ·另有证物显示,嫌犯藏身处应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被盗之雪佛莱开拓者休闲旅行车,无法追查其车主。 ·无可辨识身份之指纹。 ·藏身处的地毯是阿诺德公司的拉斯特—莱特地毯,铺设时间不超过六个月; 正在联络承包商清查铺设用户名单。 ·发现新鲜的育苗覆盖土层。 ·“幽灵”同伙的尸体:来自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无法根据指纹确认身份, 使用武器为沃尔特PPK 手枪。 ·关于非法移民:·张家:张敬梓、梅梅、威廉和罗纳德,张敬梓的父亲张杰 祺,以及一名婴儿:宝儿,张敬梓已经有了工作,但雇主和工作地点不详,开一辆 蓝色货运车,无标志,无车牌。张家居住在皇后区。 ·吴家:吴启晨、永萍、青梅和朗。 在汉语中,许多词汇都是由两个意思相反的字组成的。例如“进退”一词,就 是以完全对立的“进”和“退”所组成,意思是“行为”。 “买卖”一词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由两个字义相反的字所组成,构成 “做生意”的意思。 如今,这八月暴雨过后的夜晚,在烟雾弥漫的东百老汇工人协会办公室里,有 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正进行一场“买卖”。 桌上正在谈判买卖的东西,是人的性命。这是一种无法像货物一样拿出来给买 家查验的商品。卖家想谈的生意是:把张敬梓和他家人居住的地址卖给“幽灵”。 当然,唐人街里面也有许多合法的社团,他们给会员提供许多重要的服务,包 括解决商业纠纷、不让孩童被帮派骚扰、设立老人看护中心和幼儿园,对餐馆和成 衣工人进行保护。此外,他们还充当联络人,担任与“另一个政府”——纽约市政 府与警察局——沟通的角色。 但这些都不是眼下这个社团的业务项目。这个组织其实只提供一项服务,那就 是为蛇头操办各项事务,成为蛇头在纽约地区行动的根据地。 此时已近午夜时分,三个工人协会的头目(全都过了不惑之年)坐在桌子一边, 面对面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头目们对此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很 有价值,因为他知道张家的人躲藏的地方。 “你怎么会认识这些人?”一个工人协会头目问。这个男人不愿透露全名,只 说自己姓“谭”,以免“幽灵”私下追查到他而用凌虐方式逼他说出张敬梓的住处。 “张敬梓是我弟弟在中国的朋友。他们来美国,是我替他们找的房子,也帮他 和他儿子安排工作。” “那个房子在哪里?”工人协会头目故意毫不在乎地问。 姓谭的男人两手一摊说:“这就是我来这里要卖的东西。如果‘幽灵’想知道, 必须付钱。” “你可以先告诉我,”一个头目堆起笑容说,“我们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我只和‘幽灵’本人交易。” 这几个工人协会头目当然知道他绝对不会说,但还是值得一试,毕竟,这世界 上还是有为数不少的呆子和傻子。 “你要知道,”另一位头目说,“‘幽灵’是很难找的。” “哈……”谭姓男子嗤之以鼻,“你们也知道,我可以选择的对象不只是你们 而已。” “那么你又何必来找我们?”另一个头目很快地说。 谭姓男子愣了一下:“因为……有人告诉我,说你们的渠道最畅通。” “这可是很危险的,”工人协会头目对姓谭的说,“警方现在正在追捕‘幽灵 ’,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和他联络……呵,他们一定会把我们给剿灭的。” 谭姓男子耸耸肩:“你们一定有‘安全通道’,不是吗?” “好,来谈谈价钱吧。如果我们替你搭上线,你要付多少钱给我们?” “我所得到报酬的百分之十。” 工人协会头目把手一摆:“免谈,你去找别人吧。” 谭姓男子哈哈大笑几声,然后说:“你们想要多少?” “我们要一半。” “你开什么玩笑?” 谈判开锣,一场你来我往的还价大战就此展开。这场“买卖”持续了大半个小 时,最后以百分之三十成交,并且约定以美元支付。 达成共识后,工人协会头目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接电话的是“幽灵”本 人,这位工人协会头目立刻报出自己的身份。 “什么事?”蛇头问。 “我这里有个人,声称是他替福州龙号姓张的一家子租房子的。他想把这条情 报卖给你。” “幽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问他可以怎么证明。” 头目把“幽灵”的问题转告给谭姓男子,而他马上回答:“那个人的名字叫敬 梓,他把他家老头子也带出来了。他有两个小孩,老婆的名字叫梅梅。他们还抱养 了一个女婴,那孩子的生母已在海上淹死了。” “他怎么会认识他们?” 头目解释:“他是张敬梓朋友的哥哥,在中国的旧识。” “幽灵”想了一下:“告诉他,我出十万美元买这条消息。” 工人协会头目问谭姓男子是否接受这个价钱,他立刻一口答应了。他知道,有 些人是不能讲价的。 尽管这个价钱令工人协会头目很满意,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只小心翼翼地对 “幽灵”说:“他答应付一点费用给我们,如果您不麻烦的话,可否……” “没问题,如果消息正确,我会直接付给你们该得的那一份。你们和他怎么分?” “我们拿百分之三十。” “你这个白痴,”“幽灵”嘲笑说。“你简直是被他抢了。如果我是你,不拿 百分之六十五我绝对不干。” 工人协会头目顿时通红了脸,他急忙想解释,却被“幽灵”打断了:“明天早 上八点半叫他来见我,你知道我在哪儿。”说完,“幽灵”就挂断了电话。 工人协会头目把“幽灵”的安排转告谭姓男子。他们彼此握过了手,买卖就算 达成了。 在孔子提倡的伦理体系之中,“朋友”的地位被列在最后面,位于君臣、父子、 兄弟、夫妻之后。尽管如此,这位工人协会头目心想,背叛朋友的行为仍是可耻的。 但无所谓,不管他什么时候下地狱,姓谭的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至于对这位 头目和他的同伴来说……嗯,一小时就赚到三万美元,还算不赖。 双手颤抖,呼吸急促,张敬梓离开了东百老汇工人协会的办公室,走过三个街 区,才找到一间在唐人街里难得一见的酒吧。他坐在歪斜的凳子上,要了一罐青岛 啤酒,仰头一饮而尽,立刻又叫了一罐。 张敬梓拿起冰凉的啤酒瓶,贴在自己的脸上,想到自己可能会因此送掉性命。 只要“幽灵”一打开大门,他就立刻朝他开枪,但可以设想,“幽灵”的其他同伙 和保镖,一定会马上杀了他。 一想到这点,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影像就是威廉,他那叛逆的儿子。年纪轻 轻的他,将比任何人还要早承担责任,一肩挑起整个张家的这副担子。 此时,他仿佛又听见他儿子妄自尊大的话语,看见他满是轻蔑的眼神…… 孩子,真正的爱,不是用一份小礼物,美食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来衡量的。 爱是展现在节制、榜样和牺牲之上——甚至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唉,我的孩子…… 张敬梓付过钱,离开了酒吧。 尽管时间已晚,街上还是有几家商店仍在营业,想做今日最后一批观光客的生 意。张敬梓走进一家佛具用品店,买了一个神龟、一块铜牌、一对有红色灯泡的电 子蜡烛以及一点焚香。他花了点儿时间挑选佛像,最后挑了一个满脸微笑的弥勒佛。 虽说明天他就要去杀人,然后被杀,但一个微笑的佛像,或许可以为他遗留在这世 界上的家人带来一点安抚、慰藉和好运。 “要注意,阿米莉亚……” 阿米莉亚·萨克斯正驾车前往下城,车速慢得己接近路旁限速牌上的数字,这 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要注意,亲爱的,”她父亲在身体状况极差的时候,在癌细胞贪婪地蹂躏他 身体各部位器官的时候,曾经对她这么说,“你得小心保护自己。” “是的,爸爸。” “不,不。你说‘是的’,但心里并非真的这样想,你只是想:我必须敷衍一 下这个老头子说的话,因为他的状况看起来很糟。” 尽管当时他躺在汉弥尔顿堡公园大道西布鲁克林医院的病房里,已濒临弥留状 态,但他还是不会错看女儿一丁点儿的心思。 “我真的没这么想。” “唉,你听我说。阿米莉亚,你听好。” “我正在听。” “我已听说你在值勤时发生的事了。” 萨克斯和父亲一样,也当过一阵子制服巡管,负责在特定辖区内巡逻。因此她 才会被人取了绰号叫“PD”,意思是“巡警之女”。 “我是闹了不少笑话,爸爸。” “严肃点儿。” 她收起笑容,立刻严肃了起来。在那个令人难受的地方,她和父亲一个坐着、 一个躺着。那时,她感觉有一股夹杂风沙的夏日微风,从病房半开的窗户飘进来, 拂乱了她的红发,也吹皱了父亲病床上那张已洗得发白的床单。 “你说吧。”她说。 “谢谢你……我听说你在值勤时发生的事。你还不够小心保护自己,阿米莉亚, 你一定要先注意这一点。” “爸爸,你干吗突然说这个?” 他们彼此都很明白为什么。因为癌症即将夺走他的生命,而他急着交给她一些 重要的东西,一些比纽约市警察局警察徽章、镀了镍的柯特手枪和一辆需要更换变 速器和汽缸盖的老道奇野马汽车更为实际的东西。 然而,碍于父亲的身份,使他只能这么说:“因为这是老人的幽默感啊。” “那我们还是来讲笑话好了。”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坐飞机吗?” “记得,那次我们到佛罗里达州去看祖母。那边的游泳池温度接近一百八十度, 还有变色蜥蜴突然跑出来攻击我。” 赫尔曼·萨克斯并没有被她的话岔开,他又继续说:“你记得机上的空姐—— 不管你们今天怎么称呼她们——曾说‘遇到紧急状况时,你要自己先戴上氧气面罩, 才可以去协助旁边有需要的人’,那就是规则。” “她们是这么说的。”她承认,感觉自己正与澎湃不已的情绪搏斗。 萨克斯的父亲——这位资深警员已经年迈,手上永远染有洗不掉的机油——又 说:“这就是巡警在街上执勤时的人生观:自己第一,然后才是别人。你应该也把 这点当成自己的人生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 恙,就无法拯救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她开着车子行进在微微细雨中,父亲的话逐渐从耳边消失,而另一个人的声音 出现了。 这是几个星期前,一位医生对她说的话。 “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个角落里坐下来?” “就在这说吧,究竟什么事?” 她整个世界已发生了骚动,所有计划好的事情似乎都被改变了。 她还能怎么做呢? 她把车子停在路旁,凝神思考:好吧,还有一件事…… 阿米莉亚·萨克斯在车上坐了好一会儿。这太疯狂了,她心想。然而,在突如 其来的一股冲动之下,她下了车,低头快步走过街角,进入一幢公寓。她爬上楼梯, 敲了公寓里的一扇房门。 在房门打开之时,她对出来开门的约翰·宋露出笑容。他也报以微笑,点头示 意她进来坐坐。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恙,就无法拯救那些 需要帮助的人。 突然问,她感觉到肩上似乎卸下了一份重担。 午夜。 尽管已经奔波了一整天,而且从海上的沉船来到纽约中央公园西边这个离老家 有半个地球远的公寓,但桑尼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疲惫。 他拎着那个大购物袋,走进林肯·莱姆的卧室。他说:“老板,我今天和小红 到唐人街买了一些东西回来,算是给你的礼物。” “礼物?”莱姆好奇地问。他正躺在那张宝座——新买来的“希尔隆”专业医 疗气垫床上——人家说这张床非常舒服,但他却无法感觉。 桑尼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东西,拆开裹在外面的纸张:“你看看我买了什么。” 包装纸剥开了,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个翡翠色的雕像,雕像刻的是一位拿着大刀的 男人,表情一脸威猛肃穆,桑尼环顾房间:“北在哪里?” “那边朝北。”莱姆歪一歪头说。 桑尼把这个雕像放在朝北墙边的桌子上,然后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把香。 “你不能在我这里烧这种东西。” “非点香不可,老板,这东西不会害你的。” 虽然桑尼说过中国人都有不愿意说“不”的通性,但显然他自己并未染上这种 毛病。 他把香插进一个容器里,用火点上。接着他在卧房里找到一个空冰淇淋纸杯, 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淡绿色瓶子,倒出一些液体。 “你在干什么?布置寺庙吗?” “是神坛,老板,不是寺庙。”桑尼觉得很有趣,莱姆竟然连这么明显的东西 都分不清。 “这个人是谁?佛祖?孔夫子?” “佛祖和孔夫子会拿大刀?”桑尼扑哧一笑,“老板,你对一些小事了解得这 么透彻,对一般的生活常识却懂得这么少。” 莱姆笑了,想起自己以前的老婆也经常对他这么说,差别仅在于她的音量较高, 话也没说得像桑尼这么清楚。 桑尼继续说:“这是关公,是战神,我们要献一点祭品给他。他喜欢喝甜酒, 所以我就买了一瓶回来。” 莱姆心想,要是塞林托和德尔瑞回来发现他的房间变成神坛,不知道会有什么 反应。萨克斯就更不用说了。 桑尼朝神像鞠了躬,用中文喃喃地说了一些话,他又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白瓶 子,放在莱姆床边的藤椅上。他找到另一个冰淇淋纸杯,替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拿 起莱姆的玻璃杯,移开盖子,倒了半杯,然后把盖子放回去,插进一根吸管。 “这是什么?”莱姆问。 “好东西,老板,这是竹叶青酒,现在我们也要献一点祭品给自己了。这东西 不错,就像威士忌一样。” 不,这一点也不像威士忌,味道完全不像有烟熏味的十八年苏格兰威士忌。不 过,尽管口感不佳,但酒劲儿十足。 桑尼歪头示意向那个临时神坛:“我在唐人街一家商店找到这尊关公像。在中 国膜拜他的人很多,少说有数千座关公庙。不过,我买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战神,而 是因为他是保佑警察的神仙。” “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你说我开玩笑?不,我是说真的。”他又喝了一口酒,嗅了嗅说,“我说, 这‘白酒’还真烈。” “什么酒?” 他冲那瓶竹叶青酒努了努嘴。 “你刚才对神像说什么?”莱姆问。 “我翻译给你听:”关公,请让我们找到张家的人,并赶快抓住‘幽灵’那个 王八蛋。“ “这个祷告词很不错,桑尼。”莱姆连喝了几口酒。随着每一次吸吮,酒的味 道似乎慢慢地变好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刻意忘掉味道的缘故。 这位中国警探继续说:“你说的那个手术,会让你变好吗?” “也许,一点点吧。我可能还是没办法走路,不过可以恢复一点点动作能力。” “手术要怎么做?” 他开始向桑尼解释,说乔莉·韦弗医生在北卡罗来纳大学分部的外科神经小组, 会对脊椎神经受伤的病患执行一种实验性的手术。他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记得医生向 他说明的这项新技术之所以能够有效的原因:“神经系统是由负责传导神经动作的 轴突构成。脊椎神经受伤的患者,是由于神经系统的轴突断裂或受挤压而造成坏死, 失去传导功能,因此脑部发出的信息便无法传导至身体其他部位。目前的一般说法 是这种神经无法再生,但这并不完全正确。在人体的末梢神经组织,例如手或腿, 神经系统的轴突如果损坏,都可以再生,但脑部和脊椎的中央神经系统就不能再生, 至少它们自己不会。所以,如果你不小心割断手指,你的皮肤会再生,触觉也可以 恢复。但受伤的脊椎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我们已研究发现有些东西能帮助 它们再生。” “我们这个部门使用的方法,是致力处理受伤的部位。我们使用传统减压手术, 重建脊椎骨的骨骼结构,并保护你受伤的部位。然后我们会移植两样东西至伤处: 一是患者自己的末梢神经组织,二是胚胎的中央神经系统细胞。” “从鲨鱼身上拿来的。”莱姆对桑尼补充说。 这个警察笑了起来:“从鱼身上?” “没错,比起其他动物,鲨鱼对人来说较具有兼容性。还有,”这位刑事鉴定 家继续说,“他们还会使用药物,以帮助脊椎神经再生。” “嘿,老板,”桑尼认真看着他的脸说,“这个手术不会很危险吧?” 又一次,林肯·莱姆听见了韦弗医生的话。 “当然有风险。药物本身没有特别危险,但任何第四节颈椎受伤的瘫痪患者会 有肺部功能受损的问题。虽然现在不必使用呼吸器,但在麻醉中,仍有机会造成呼 吸衰竭。此外,治疗时的压力可能导致自主神经异常,引起高血压,我相信你明白 这种情形,它有可能造成中风或脑溢血。另外,手术可能会伤及当初受伤的部位, 你现在没有任何囊肿和分流现象,但手术产生增加的液体可能增加压力并导致额外 损害。” “没错,手术的确很危险。”莱姆告诉他。 “听起来像是‘以卵击石’。” “什么意思?” 桑尼想了一下,才把这个中文成语解释给莱姆听:“这几个字可以翻译成‘把 鸡蛋扔到石头上’,意思是做一些注定失败的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做这手 术?” 对莱姆而言,这问题再清楚也不过了。他是为了能稍微独立一点点,例如,可 以用自己的手拿起这个玻璃酒杯,把它移至嘴边。他是为了能搔头皮的痒处,为了 能让自己更“正常”。在残障者的世界中,这两个字是相当不正确的用法;同时也 是为了能更接近阿米莉亚·萨克斯,为了能和萨克斯生个孩子,当好孩子的父亲。 可是他说:“这只是我必须做的事,桑尼。”他朝着附近一瓶威士忌摆摆头, “现在,让我们换换我的‘白货’”。 桑尼扑哧一笑:“是‘白酒’,老板。你刚才说的意思变成像是‘试试我的百 货公司’了。” “‘白酒’。”莱姆试着修正自己的发音。 桑尼拿起这瓶陈年威士忌,替自己和莱姆各倒了一杯。 莱姆通过吸管啜饮。啊,就是这味道,感觉舒服多了。 桑尼将冰淇淋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摇着头说:“我说,你真不应该动这个 手术的。” “我已经衡量过危险性了,而且——” “不,不。你应该安于现状!接受自己的局限性。”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安于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美国拥有先进的科学技术,但在中国,却不是每个地方都像这样。当 然,像北京、香港、广东和福州等地方是进步的,你们有的东西那里几乎都有,只 是落后一点点而已。不过,对医生来说,他们就没这么多科学技术。他们主要的作 用是让我们回到‘自然’状态。在中国,医生并不是神仙。” “对于这点,我们的看法倒不太一样。” “没错、没错,”桑尼轻蔑地说,“医生让你们看起来变得年轻,让你们长出 头发,让女人有对大‘胸’,你知道……”他指指自己的胸部,“我们不懂为什么 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协调了。” “你觉得我这个样子算是‘协调’吗?”莱姆笑着问,笑声中夹杂着些许恼怒。 “是命运要你变成这个样子,老板。命运让你变成这样,一定有它的原因。也 许正因为发生了这件事,你才能变成一个优秀的侦探。我说,你的生命目前是绝对 平衡的。” 莱姆苦笑说:“我不能走路,不能捡起证物……这叫变得优秀?” “也许是你的脑子,我敢说,现在一定比以前更灵活了,也许你拥有更强的意 志力。你的智商、你的注意力,说不定都比以前更强。” “对不起,桑尼,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不过,他也已经很清楚,一旦桑尼对某件事抱定了某种想法,就绝对不会退让 :“我必须好好解释一下,老板,你记得约翰·宋吗?他不是有一块护身符,上面 刻的是一只石猴子?” “我记得。” “你就是那只猴子。” “我是什么?” “我是说,你和那只猴子很像,石猴子会变戏法,有魔力,聪明又顽强,当然, 他的脾气也不小,就像你一样,不过,他忽略了自然,想尽办法欺骗众神,一心想 长命百岁。他偷了长生不老仙桃,把自己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删去,结果终于替自己 惹来了麻烦。他被烈火烧,被毒打,最后被压在一座大山下面。后来,他总算放弃 长生不老的想法,找到几个朋友,一起到西天朝圣取经。我说,后来的他很快活, 完全处于协调的状态中。” “我要想的只是能走路。”莱姆顽固地说,纳闷自己为何会对这个还不熟悉的 矮个子男人交心,“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也许已经太过分了。”桑尼回答,“老板,你看看我。我也希望自己能长高 一点,脸蛋长得像周润发,能让一堆女人追着我跑。我希望能领导一个生产队,赢 得数百个生产奖项,好让每个人都尊敬我。我希望当一位香港的大银行家。但是, 这都不是我的本性,我的本性就是当个他妈的普通人。也许你可以重新恢复走路的 能力,但那时你会失去其他东西,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喝这鬼玩意儿?” 他用头指着威士忌。 “这是我最喜欢的‘白酒’。” “是吗?一瓶多少钱?” “大概七十美元吧。” 桑尼做了一个表示不可置信的鬼脸,不过他还是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了一杯: “喂,老板,你听过‘道’吗?” “我?你指的是那些新世纪的狗屁?你跟我说算找错人了。” “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些事。在中国,我们有两种主要的哲学观:孔子和老子。 孔子主张人民应该顺服君主、顺从秩序,对比自己好的人‘磕头’,保持沉默。但 老子,他的主张就刚好相反。他认为,对每个人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跟随自己的 生活,找到协调与自然。‘道’的英文说法是‘生活的方式’。他写了一些文章, 我试着用英文说说看,都是和你有关的,老板。” “和我有关?”莱姆问。他提醒自己,现在之所以对这个人的话感兴趣,一定 是因为体内的酒精作祟的缘故。 桑尼眯起眼睛,开始翻译:“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不出门外,就能推知 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所以有道的人不出门就能推知,不 窥望就能明理,不妄为才能有成就。‘①「注①:《老子》第四十七章:“不出户, 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 不为而成,」” “在中国,每个人都能随便就一件事讲出一套大道理吗?”莱姆打断他。 “没错,我们是有很多格言。你应该要托马斯把它们写下来,贴在墙上,就放 在关公像的旁边。”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喝了一会儿酒。 不出门外,就能推知天下的事理,不望窗外,就能了解自然的规律…… 终于,谈话又继续了,桑尼详细说起他在中国的生活。 莱姆问:“你在那里住得好不好?” “我住的是公寓,地方很小,就只有你这个房间一半大而已,” “在哪里?” “我的老家在六果园,意思是‘六个水果园’,但现在都没有了。那个地方在 福州附近,大概有五万人。我说,福州市的人口倒是不少,至少有百万人以上。”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福建省,中国的东南部,海的对面就是台湾。那里有许多山地,最大的河 流叫闽江。历史上第一个三合会②「注②:历史上著名的反清复明的组织,始于清 朝康熙、雍正年间,现在实质上的三合会已经不存在,但很多华人黑社会组织都可 以追溯到清朝的三合会。」,就是源自于福建,而势力最大的就是‘三聊会’。我 们那里走私风气很盛:盐、鸦片、丝绸,那里有许多水手、生意人和进口商,但农 民并是不多。那里也有像AOL 这样的网络公司,做得很成功,” “六果园那里有些什么样的犯罪活动?”莱姆问。 桑尼说:“和你们这里完全相同,一样有谋杀、抢劫和强奸。”桑尼又喝了一 口酒。“我抓过一个人,他杀了四个女人,而且还打算继续杀下去,结果被我抓住 了。”他笑了起来。“我靠的是一滴血,被害人落在他自行车轮胎上的一滴血,小 得像一粒细沙。我就凭这点让他俯首认罪。老板,你看,这一点也不怪力乱神吧? 在中国,妇女被拐卖是个大问题,这些妇女往往被运到几千里远的地方。去年我找 回来六个妇女,是我们公安局里的最高纪录。找到绑匪、逮捕犯罪嫌疑人的感觉非 常好。” 莱姆说:“就是这种感觉。” 桑尼为这种感觉而举杯,两人便默默地喝了一会酒。 大部分来拜访他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畸形人。没错,他们是没有 恶意,可是他们刻意对他的“状况”装出视若无睹的态度,反而却更突显了这点。 要不,有的人就故意拿他身体开玩笑,借此展现自己和他之间的亲密程度。但事实 上,这种方法也缩短不了距离,而且当他们瞥见床边的导尿管、成人尿布纸盒时, 心中便免不了开始倒数计时留在这里的时间,恨不得能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 绝对不敢反对他说的话,也不会和他顶嘴。他们永远不会破坏表面装出来的关系。 可是,在桑尼的脸上,莱姆完全看不出来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他造成的影响。若 非得要用字眼儿形容……可以说是很“协调”吧。 他发现,这些年来他交往的这些人,除了阿米莉亚·萨克斯之外,多半只是泛 泛之交而已。然而,他和桑尼才认识一天,熟识的感觉就已经超越了其他人。 “你刚才说到你的父亲,”莱姆说,“听你的口气,你们的关系好像不太好。 说来听听如何?” “哦,我爸爸……”他再喝了一口威士忌,显然像莱姆适应他的白酒一样,已 慢慢习惯了这个东西。这是通过酒精达成的全球化,莱姆心里这么想。 桑尼又倒了一杯酒。 “你应该一点一点地喝。”莱姆建议。 “等我死了之后再说吧。”桑尼说,拿起这个印有花朵的粉红色冰淇淋纸杯, 把酒一口喝干。 “我爸爸……他不怎么喜欢我。我这个人……该怎么说呢……并没有照他所希 望的路走。” “是失望吗?” “对,我让他失望了。” “为何?” “唉,说来话长。孙逸仙先生在二十年代统一中国,但此后内战不断。那时国 民党是由蒋介石领导,而共产党一直在反抗。后来日本人侵略,大家经历了一段艰 难的日子。等日本人投降,中国的内战又恶化起来。最后,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打 赢了,把国民党逼到了台湾。我爸爸一直跟随毛泽东,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北京的天 安门广场上,他就站在毛主席的旁边。唉,老板,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几百万次了, 听他说当时他们站在那里,听乐队演奏高亢的音乐。那是个爱国的年代。 “所以,我爸爸就有了很好的关系,而且是和高层的关系。他回到福建,成为 一位大人物。他希望我也能和他一样。”他挥动着双手,“我才不管什么伟大的理 想。我只希望当警察,喜欢追踪歹徒强盗……永远充满谜题,永远充满挑战。我姐 姐,她的位置就很高。虽然她不是男的,但我爸爸老是以她为荣。他说,她不像我, 只会使家门蒙羞。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桑尼的脸色阴沉起来。“还有另一 件不孝的事——我结过婚,但一直没生孩子。” “你结过婚吗?”莱姆问。 “我老婆死了,病死的。是某种热病,很厉害。我们结婚才几年,没有小孩。 我爸爸说这全是我的问题。我们试过了,但就是生不出来。后来她就过世了。”他 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我爸爸很严厉,我成长过程中不知道 被他揍过多少次。不管我怎么做,他永远也不会满意。我成绩好……我向来就是好 学生,我在军队中拿勋章,我娶了好姑娘,我每星期都会去探望他,给他钱,到我 母亲的墓前上香。但不管我怎么做都不够……你的父母呢?老板?” “都死了。” “我母亲,她并不像我父亲那么严厉,但她很少说话,他不让她……在美国, 你们应该没有这些事吧?该怎么说呢……活在父母的压力之下?” 形容得好,莱姆心想:“也许没那么严重,但还是有人如此。” “孝顺父母,对我们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他朝关公像拜了一下,“在所有 神仙中,最重要的就是我们的祖先。” “说不定你父亲是希望你过得更好。你知道的,严厉只是表面上的,其实一切 都是为了你好。” “不,他就是不喜欢我。我没有儿子继承香火,这是非常严重的事。” “你还会遇到合适的人,再共组一个家庭。”“像我这样的人?”桑尼扑哧一 笑,“不可能、不可能。我没有钱。在福州,像我这种年纪的男人个个从商做买卖, 早就赚了一大笔钱。那个地方处处有钱赚,记得吗,我说过我们那里的女人比男人 少?对女人来说,她们没有理由挑一个穷鬼,而不选一个有钱的年轻人。” “你和我差不多大,”莱姆说,“还不算老。” 桑尼再次看向窗外,“也许我干脆留在这里算了。我英文说得不错,可以在这 里找个工作。我可以到唐人街当卧底。” 他说得一脸正经,但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行、不行,一切都太迟、太迟 了……算了,我们还是先抓住‘幽灵’,然后我回家。关公会保佑我,让我的照片 登在福州的报纸上,说不定我爸爸看到新闻,会觉得其实我还不算是太差劲的儿子。” 他喝干杯中的威士忌,“好了,我喝够了……你和我,我们来玩游戏,老板。” “我不会玩游戏。” “是吗?那你计算机屏幕上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桑尼很快地说,“我看到了, 是棋子游戏。” “我很少玩。”莱姆修正说。 “玩玩游戏对你有好处,我来介绍你玩一种最好的游戏,”他走向那个像魔术 师的帽子一般的购物袋。 “我什么游戏也不能玩,桑尼。我没办法拿纸牌,你知道。” “什么?纸牌游戏?”桑尼轻蔑地说,“那只是赌运气而已,除了拿来赌钱, 没别的用处。纸牌游戏必须把牌盖住,以免对手看见自己的秘密,但我说,最好的 游戏是把秘密藏在脑子里,譬如说围棋。你听过吗?” 莱姆认为自己听过:“是像西洋棋的东西吗?” 桑尼笑了:“西洋棋?不对,不对。” 莱姆看见桑尼从购物袋中拿出一个棋盘,放在他床边的桌子上。这是一个格状 的棋盘,上头有纵横交错的许多线条。桑尼又拿出两个小袋子,里头分别装有数百 颗黑白两色的小棋子。 一看见这种格状棋盘,莱姆便对这个围棋游戏产生莫大兴趣。他很专注地听桑 尼生动地解释围棋的规则与玩法。 “听起来还真简单。”莱姆说。两名玩家轮流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力求围死对 手的棋子,好让它们从棋盘上消失。 “围棋就像所有伟大的游戏一样:规则简单,但要下得好却很困难。”桑尼把 黑白两色的棋子分成两堆,然后又说,“这种围棋游戏的起源很早,我花了不少时 间研究过去的高手。最好的棋手叫范西屏,他是十八世纪的人。在他那个年代,没 有人能下得比他更好。他曾和另一个高手施定庵③「注③:范西屏(1709-1769) 和施定庵(1710-1770),清代著名的围棋国手。」下了很多盘棋,大部分都是平 手,但范西屏偶尔能小赢几点,因此整体说来,他还是当时最厉害的棋手。你知道 他为什么比较强吗?” “为什么?” “因为施定庵是属于防卫型的,但范西屏就……他永远在攻击。他一下起棋来 攻势便没完没了,冲劲十足,像疯了一样。” 莱姆感觉桑尼对围棋充满了热情:“你经常下围棋吗?” “我还参加我们那个地区的棋社。对,我常下,”他的声音突然黯淡下来,转 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让莱姆觉得有点奇怪,接着,桑尼把油腻腻的头发往后一 拨说:“好,我们来玩吧。你有兴趣下多久就玩多久,因为这个游戏花的时间很长。” “我还不累。”莱姆说。 “我也是。”桑尼说,“既然你以前从来没下过,我就让你几个子。你可以先 放三颗棋子,这看起来没什么,但在围棋里已经算让得很多了。” “不,”莱姆说,“我不要你让我。” 桑尼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莱姆一定误以为自己让子的理由是因为他的身体, 于是他连忙说:“我让子只是因为你第一次下围棋,没别的理由。下围棋的老手往 往会这么做,这是惯例。” 莱姆明白他的意思,也对桑尼的细心感到宽慰。不过,他还是固执地说:“不, 你先下吧,快点。”说完,他看见桑尼已缓缓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他们两人之间 的格状棋盘上。 张敬梓赴死的那天早晨,醒来时发现父亲正在他们市鲁克林区住处的后院里, 用极缓慢的动作打太极拳。 他静静看着这个老人好一会儿,然后才突然想到。再过三个星期,就是张杰祺 的七十岁生日。过去由于家境和政治立场的关系,使他无法用任何行动庆祝父亲的 六十大寿,不能好好纪念这个正式宣告迈入老年,开始受人尊敬的日子。不过,现 在他们总算可以为他庆祝七十大寿了。 到时,张敬梓或许已经无法参加父亲的寿宴,但他的灵魂一定会与他们同在。 此刻,他看着睡在他身旁的妻子,看着抱着白色猫咪布玩具入睡的小女婴。他 默默凝视她们好一会儿,然后才起身走进浴室,将水开到最大。他脱下衣服,踏进 莲蓬头的热水底下,把头靠在梅梅昨晚花了不少时间洗刷干净的瓷砖上。 他洗了个澡,关掉热水,拿起浴巾擦干身体。突然,他猛抬起头,仿佛听见厨 房里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 梅梅还在睡觉,孩子们也都不会做饭。他顿时提高警觉,爬过床铺,从床垫底 下拿出那把手枪,然后小心翼翼地朝房子的客厅走去。随即,他笑了起来。原来是 他的父亲在泡茶喝。 “爸爸,”他说,“我去叫梅梅起来,叫她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让她睡吧,”老人说,“你妈死了以后,我就学会自己泡茶了。 我还会煮饭,虽然菜炒得不好,但也能变出几样。来,我们一起喝杯茶吧。”张杰 祺用一条破布裹住把手提起铁壶,又拿了两个茶杯,才一跛一跛地走进了客厅。两 人都坐下来后,他便开始倒茶。 昨晚,张敬梓回家后,他和父亲便拿出地图,找出“幽灵”居住的地方。出乎 他们意料的是,他竟然不住在唐人街,而是在西边,靠近哈德逊河的地方。 “等你到了‘幽灵’的住处,”他父亲开口问,“你该如何进去呢?他难道认 不出你吗?” 张敬梓啜了一口茶:“他认不出,应该不会。在船上,他只下来过货舱一次, 而且那里很黑。” “你打算怎么进去?” “如果楼下有人把守,我就告诉他我姓谭,是来谈生意的。昨晚我已把这句英 文练得滚瓜烂熟了。然后我会乘电梯上楼,直接去敲他房门。” “如果他身边有保镖呢?”张杰祺说,“他们会搜你的身。” “我会把枪藏在袜子里。不会太仔细搜身的,他们一定没料到我身上会有枪。” 张敬梓开始想象到时会发生的景象。他很清楚,这些人身上一定也都带着枪,不过, 就算他们一发现他身上有武器便开枪射击,他也还有时间拔枪朝“幽灵”开一两枪。 他沉思着,随后发觉父亲的双眼正凝视着自己,便连忙低下头来。“我会回来的,” 他坚定地说,“爸爸,我一定会回来这里照顾你。” “你是个好儿子,我对你已经无法再要求什么了。” “我做得不好,没办法光宗耀祖,愧对家门。” “不,你做到了。”老人说,又倒了一杯茶。他们举起杯子,张敬梓干掉杯里 的茶水。 梅梅出现在房门口,瞥见了茶杯。 “叫威廉起来,”张敬梓对梅梅说,“我有话想对他说。” 但他的父亲却连忙挥手,阻止梅梅这样做:“别去。”梅梅立即停下脚步。 “为什么?”张敬梓问。 “他一定想跟你去。” “我会跟他说不行。” 张杰祺笑了:“这样就能阻止他吗?你那性格冲动的儿子?” 张敬梓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我不能一声不吭就走,这很重要。” 但他的父亲反问:“是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一个人去做他打算要做的事呢? 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呢?” 张敬梓回答:“是为了他的孩子。” 他父亲微笑了:“没错,为了孩子,很好。你要把这点永远记在心里,你做这 些事的理由,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句话说完,他的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张 敬梓很清楚父亲的这个表情,专横且顽固。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表情了,尤其是 在他得了绝症之后。“我完全知道你想对儿子说什么,我会替你说,我只希望你不 要叫醒威廉。” 张敬梓点点头:“就听你的,爸爸。”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七点三 十分,他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幽灵”的住处。张敬梓的父亲又替他斟了一杯茶, 他捧起杯子匆匆地喝了,然后对梅梅说:“我马上要走了,不过我希望你来我旁边 坐一下。” 她依顺地坐在丈夫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一语不发地坐着。过了五分钟,宝儿哭了起来,梅梅起身跑去照顾她。张 敬梓默默地坐着,满足地看着妻子和他们刚获得的这个女儿。接着,时间便到了, 该是他离开家人勇敢赴死的时候了。 莱姆闻到香烟的味道。 “真难闻。”他叫道。 “什么?”桑尼问,房间里除了莱姆,就只有这位中国人一个人在。他一副无 精打采的样子,头发乱蓬蓬地,显得十分可笑滑稽。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三十分。 “烟味。”莱姆说。 “你应该也抽烟的,”桑尼说,“这东西会让你放松,对你有好处。” 梅尔·库珀和朗·塞林托一起来了。不一会儿,华裔警探埃迪·邓也跟着出现, 他今天走起路来非常缓慢,头发也杂乱不堪,完全像没梳理过的样子。 “你还好吧,埃迪?”莱姆问,“真应该让你看看我身上的淤青,”埃迪·邓 说,他指的是昨天在坚尼街上被子弹射中防弹背心而留下的创伤,“我不敢让我老 婆看见,连换个睡衣都得跑到浴室去。” 红着双眼的塞林托带了一大堆资料来,那是昨夜值班警察辛苦一晚上,积极联 络最近六个月来曾铺设过阿诺德纺织公司灰色的拉斯特—莱特地毯的装潢公司的结 果。调查访谈还没完全结束,但已查出的铺设地点就已多得足以令人泄气:在炮台 山公园一带,就有三十三个地点铺设这种地毯。 “天啊,”莱姆喃喃说,“三十二个。”这只是大楼所在的地点,每个地点都 还有好几层楼铺设了这种地毯。三十二个?他原来以为最多不过五六个。 移民局的阿兰·科也来了。他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走进房间,开口便问大家案 情的进展。他脸上完全没有半点悔恨的样子,仿佛昨天那场全因为他才让“幽灵” 逃走的枪战并未发生。 走廊外又响起另一阵脚步声。 “早安。”萨克斯走进房间,向来人打了招呼,然后过去亲吻了一下莱姆。莱 姆正打算告诉她有关那些铺设地毯建筑物的事,但塞林托却突然插了进来。“昨夜 休息得好吗?”他冷冷地问,语气中显然另有所指。 “什么?”她回答。 “休息、睡觉,你休息够了吗?” “不怎么够,”她小心地回答,“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凌晨一点的时候打电话到你家,想问你一些事。” 莱姆还搞不太清楚,塞林托为何用这种问式的口气说话。 “哦,我回家的时候已经两点了,”她回答,眼里闪过一丝怒意,“我去看一 位朋友了。” “是吗?” “是的。” “反正,那个时候我根本联络不上你。” “这样吧,警官,”她说,“我把我母亲的电话号码留给你,下次你找不到我 的时候就可从去问问她,说不定她会给你一些提示,虽然她这十五年来都已经没这 么做了。” “哈,这话说得好呀。”桑尼说。 “警员,请你注意一下自己。”塞林托对萨克斯说。 “注意什么?”她回嘴,“你有话想说,就尽管说吧。” 重案组的警探缩了回去,咕哝着说:“我联络不到你,就这样而已,你把手机 关掉了。” “是吗?好,那我总有呼机吧?你打过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打?”她追问。 他们这番争执让莱姆感到有点困惑。的确,在工作的时候,莱姆要求她必须随 传随到。但在下班后,情况就不一样了。阿米莉亚·萨克斯是独立的个体,她喜欢 去开快车,喜欢有其他兴趣或其他朋友,都和他无关。 无论什么理由造成她猛搔头皮,是悼念她的父亲,还是回忆她那位卷入警界丑 闻而被停职判刑的前男友,无论在犯罪现场驱使她的力量是什么——这同样的力量, 偶尔也会使她自己决定暂时避开。 正如偶尔他也会要求她离开——有时是客气地要求,有时则是直接下令。残障 者也需要独处的时间,好让自己重新凝聚力量,好让看护来替他做一些把屎把尿的 杂事,好让自己仔细想想一些小问题,例如:我今天该不该自杀呢? 莱姆打电话到联邦大楼找德尔瑞,但他已经去布鲁克林调查昨晚的炸弹攻击事 件。莱姆接着找调查局的处长说话,但他说他们马上就要开早会,准备讨论由谁来 接替德尔瑞参加“猎灵”这件案子。莱姆立刻发了脾气,他以为调查局早已挑好一 位调查员督导来了。 “那么特殊战术小组呢?” 处长回答:“这点将在今早的会议中讨论。” 等到会议中再讨论? “我们需要人手,而且现在就要。”莱姆不客气地说,这位狡猾的男人说: “我们有优先权。” “哦,真是去你妈的保证。” “对不起,莱姆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们一有什么结果就马上打电话告诉我。我们需要更多人来支援。” 电话才刚挂上就又接着响起,莱姆怒气冲冲地叫道:“指令。接电话。” 扩音器发出咔嗒一声,响起一个带有中国腔的声音:“请找李先生。”桑尼坐 在一旁,习惯性地又拿出一根香烟,但马上被托马斯冲过来一把夺下。桑尼俯身凑 近麦克风,用中文飞快说了些话,和打电话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貌似激烈地交谈 着。莱姆以为他们在吵架,但没一会儿,桑尼坐直身子,用中文抄了一些记号,便 结束了通话。“好了,好了,”他脸上浮出笑容说,“总算有结果了。打电话来的 是帮会老大托尼·蔡。他从一些人那里探听出了一点消息。托尼·蔡查出,‘幽灵 ’从皇后区的土耳其社区和伊斯兰中心雇用了人手,那个被小红开枪打死的家伙, 就是其中的一员。这里是那个中心的地址和电话。” “你果然有一套,桑尼。” 埃迪·邓拿起另一张纸,把这些用中文书写的地址翻成英文。 “我们应该马上去那里吗?” “还不行,这样会惊动‘幽灵’。”莱姆说,“我有更好的主意。” 埃迪·邓猜到莱姆的想法:“先查通讯记录。”“没错。” 电话公司会记录每个电话的拨叫者和接听者的号码。由于这些记录并不包括通 话者的谈话内容,因此警方可以轻易调出这些资料。比起必须先取得二号文件或州 政府窃听许可令才能执行监听行动,这种只清查电话号码的做法实在太简单了。 “这样做有什么用?”科问。 “‘幽灵’是昨天早上抵达的,可能会在某些地点打电话到伊斯兰中心,以雇 用他的保镖助手。我们可以清查伊斯兰中心那个电话所有拨进拨出的号码,时间就 设定在昨天早上九点钟以后。” 不到半小时,电话公司便提供了一份清单,上面列有皇后区的土耳其人帮会在 过去两天之中所有通话的号码。其中大部分号码都能立刻查明来源——就像那些在 莱姆所说的“幽灵”抵达时间之前通话号码一样——但也有四个号码是通过当地转 接的手机。在过去两天来,这四个号码来往总共接通了十八次之多。 “这几部手机应该都是赃物吧?” “就像纽约大都会队的二垒一样,早就被偷了。”塞林托说,由于这电话是偷 来的,就表示无法由账单地址查出“幽灵”所在的地方。不过手机公司倒是可以提 供专案小组资讯,告诉他们拨叫的人在拨打或接听电话所在的位置,通过电话公司 的安全科主任,他们查出有一部手机的呼叫地点是在炮台公园市区里。在安全科主 任报出拨叫的人的大概坐标位置时,托马斯便同时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区域范围,结 果在哈德逊河附近的市区中,呈现出一个约半平方英里的楔形区域。 “好了,”猎物的范围已经缩小,让莱姆兴奋不已。他忙对萨克斯喊道,“这 个区域里有没有铺设拉斯特—莱特地毯的建筑物?” “老天保佑了。”埃迪·邓说。 终于,萨克斯从地址清单上抬起头,叫道:“有!有一个!” “那里就是‘幽灵’的藏身地。”莱姆大声宣布。 萨克斯说:“这是一幢新建筑,地址是帕特里克·亨利街八○五号,离河边不 远。她在地图上圈起这个地方,但随即叹了口气,睁大眼睛盯着阿诺德公司提供的 资料,”天啊,“她喃喃说,”那幢建筑共有十九层铺设这种地毯,需要清查的地 方太多了。“ “那么,”莱姆性急地说,“你就快点赶过去吧。”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 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 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司机是杰里·唐。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为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搜寻没有结果。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 莱姆和中国。 ·溺死者确认是“幽灵”的帮手维克托·欧。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 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送法医进一步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杰里·唐命案犯罪现场 ·有四个人破门闯入,折磨杰里·唐,并枪杀了他。 ·两枚弹壳——与五一式手枪相吻合。杰里·唐头部中了两枪。 ·现场被严重破坏。 ·有一些指纹。 ·除杰里·唐外,其余指纹无吻合对象。 ·三名同伙的鞋子尺码比“幽灵”的小,推测体型也比“幽灵”小。 ·由微量证物判断,“幽灵”藏身处应在市中心,可能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嫌疑犯为中国少数民族。目前正在追查其下落。 ·来自土耳其社区和皇后区的伊斯兰中心。 ·手机呼叫的地址是下城帕特里克·亨利街八○五号。 坚尼街枪战犯罪现场 ·另有证物显示,嫌犯藏身处应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被盗之雪佛莱开拓者休闲旅行车,无法追查其车主。 ·无可辨识身份之指纹。 ·藏身处的地毯是阿诺德公司的拉斯特—莱特地毯,铺设时间不超过六个月: 正在联络承包商清查铺设用户名单。 ·发现新鲜的育苗覆盖士层。 ·“幽灵”同伙的尸体:来自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无法根据指纹确认身份, 使用武器为沃尔特PPK 手枪。 ·关于非法移民:·张家:张敬梓、梅梅、威廉和罗纳德,张敬梓的父亲张杰 祺,以及一名婴儿:宝儿,张敬梓已经有了工作,但雇主和工作地点不详,开一辆 蓝色货运车,无标志,无车牌。张家居住在皇后区。 ·吴家:吴启晨、永萍、青梅和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