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刺鼻的污水味。这气味源自曾经出卖、也拯救过张敬梓家 的污水处理厂。萨克斯看到,张敬梓一家站在猫头鹰角公园附近,被强烈臭味笼罩 的一幢破屋外。 两个警察随意地与其中一个小男孩儿交谈着。萨克斯想,那男孩儿是张敬梓最 小的儿子吧。一个穿西装的亚裔男性在给一脸严肃的张敬梓做笔录。张敬梓抱着双 臂,落寞地站着。在他身边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抱着宝儿,看起来反应迟 钝又闷闷不乐。她怀里那个圆圆脸、有着丝绸般黑发的孩子和她形成了强烈反差。 宝儿留着刘海,耳侧的头发被削得很短,穿着几乎大自己两倍的红色条绒长裤和凯 蒂猫上衣。过大的衣服让孩子看起来更可爱。 张敬梓一家没被戴上手铐,这让萨克斯深感宽慰。 一个警察认出了塞林托,走过来对塞林托和萨克斯说:“这家人的状况不错, 我们准备把他们转移到皇后区的移民局拘留所。张敬梓凭他过去的记录,获得政治 避难的机会大。” “你们抓到‘幽灵’了?”张敬梓走上前用不太流利的英文问萨克斯。尽管他 已从别处得到了消息,却还是不放心,想要再三确认凶手的下落。 “没错。”萨克斯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宝儿。她进一步证实:“他已经被抓了。” “你是逮捕行动的重要人物吧?”张敬梓又问。 萨克斯微微一笑:“我确实参与了。” “谢谢。”张敬梓极其有限的英文让他很难继续对话。但他想了一下,又接着 问:“请问,在‘幽灵’房里被杀的老人的尸体……” “他是你父亲?” “是。” “哦,在曼哈顿下城的停尸间。” “我得给他举行葬礼,这非常重要。” “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去‘打扰’他。等你们通过移民局的审核后,就可以找 块基地安葬他了。” “谢谢。” 一辆印有纽约市徽的蓝色道奇驶到现场,车上下来一位身着棕色套装、手提公 文包的黑人女性。她走到移民局探员和萨克斯面前,亮出证件:“奇芬·威尔逊, 儿童福利院社工。” “为那个婴儿来的?” “没错。” 张敬梓很快扫了妻子一眼。 萨克斯问:“你要把她带走?” “是的,恐怕只能这样。” “不能留在他们身边吗?”萨克斯指指张敬梓夫妇。 威尔逊小姐摇摇头同情地说:“恐怕不行,他们并没有抚养权。她是中国的孤 儿,必须送回去。” “那里有人收养她吗?”萨克斯怀疑地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依法办事。我们整天都在处理这种事,但还从来没 听说孩子被送回去后会出什么意外。” “那你了解他们回国后的生活情况吗?”萨克斯追问。 威尔逊迟疑了一下,两手一摊:“不太清楚。” 语毕,她向一个移民局探员点了点头,示意他用中文向张敬梓夫妇说明来意。 听完说明,梅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把宝儿交给了威尔逊。 “她会——”梅梅皱起眉头,努力地组织语言。 “有问题吗?”威尔逊问。 “会有人照顾好她吗?” “一定会的。” “她很乖,请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放心吧。” 梅梅又凝视了宝儿好一阵子,才将注意力转移到小儿子身上。 萨克斯和抱着宝儿的威尔逊要离开了。宝儿被萨克斯的红色头发吸引住了,伸 出小手要抓她的头发。孩子还太小,不可能明白离别的意义。 萨克斯被孩子无意识的可爱举动逗得直笑。一声急促的“停”却将她的笑中止 了。她朝着背后的声音转过去,看到梅梅急匆匆追了上来。 “怎么了?”萨克斯有些疑惑。 “给。”梅梅递过去一个有些粗糙的、手工缝制的玩具。从形状看,大概是一 只玩具猫。 “她喜欢这个——”梅梅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话音未落,从威尔逊手里得到玩具的宝儿立刻摆弄起了玩具猫。社工威尔逊 抱着玩着玩具的宝儿离开了。 萨克斯和张家的人又谈了半个小时,想要找到有力的证据,以便在法庭上定 “幽灵”的罪。 讯问结束,积累了两天的倦意一下子袭入萨克斯体内的每个细胞。她很想回家 休息,但工作还未结束。她上了监视车,目送张敬梓一家离开。就在某一秒钟,登 上小面包车的梅梅和萨克斯巧合般地四目交会。萨克斯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聚在载着 张家离开的车子上,直到它驶离视线。 尽管“幽灵”已被拘留,第二天,林肯·莱姆与阿米莉亚·萨克斯还是得花去 整个上午的时间,继续处理陆续传来的与“猎灵行动”相关的证据和资料。 在分析过炸药里的化学物质后,联邦调查局推测:“幽灵”炸船所用的塑料炸 药,很可能得自常把武器贩到中国邻国的军火贩子。 埃文·布里冈号上的海底搜救员,已经把福州龙号船上罹难者的尸体和船舱里 那些美金打捞上岸。清算后,一共有大约十二万美元,作为证物被安全存放在联邦 调查局的保险箱里。在萨克斯从船上找到的那封信上,他们查到了付给“幽灵”钱 的林水边在福州的地址。莱姆分析,这个人有可能是“幽灵”的合伙人或是他手下 的小蛇头。莱姆把林水边的姓名住址用电子邮件传给福州的警察局,并在信中说明 了林水边涉及“幽灵”一案的详情。 “这些都要写吗?”托马斯问,冲着写字板撇了撇头。 “写!”莱姆不耐烦地说。 在证物呈给检察官前,他们必须把重要资料和数据备份。 托马斯拿起笔,在写字板上写下刚传来的消息: ·“幽灵”使用炸药炸船。通过炸药的化学物质追查来源。 ·来源为邻国的军火贩子。 ·“幽灵”的船舱中有大量全新美钞。 ·总计约十二万美元。 ·船舱内另有大量人民币,约合两万美元。 ·一封含有偷渡者名单、包机细节和银行转账的信。发信人目前正在被追查。 ·林水边,中国福州,姓名和住址已寄往当地警察局。 ·船长获救,陷入昏迷。 ·已清醒,目前由移民局拘留。 托马斯在写字板上记录着,莱姆的电脑发出了“哔哔”声。 “又是电子邮件!”莱姆有些暴躁。 电脑无法领会他的情绪,接到指令后立刻自动打开了最新消息。 他仔细阅读了邮件后,得意地对萨克斯说:“啊哈!又被我说中了!”莱姆的 推测和事实完全吻合,约翰·宋的尸体就在那辆被偷的红色本田车后备箱里,车子 沉没在距伊斯顿海滩只有二百英尺的池塘中。 关安又背上一条命案。 另一封让莱姆感兴趣的电子邮件是梅尔·库珀寄来的,他已经回到纽约市警察 局皇后区的刑事实验室。 寄件人:梅尔·库珀 收件人:林肯·莱姆 主题:司法部物证反应小组对3452—02号证物的色层分析质谱仪检验结果 这封邮件的主题官腔十足,正文则是完全相反。 林肯: 经检验,那批炸药是假炸药。 德尔瑞的屁股根本没遇上任何危险。嫌疑犯被人骗了,他们用的是训练用的假 爆炸物。我追查过来源,数据库中完全没有关于假炸药的任何资料。这点或许值得 深思…… 莱姆大笑。攻击弗雷德·德尔瑞的人居然被军火贩子耍了,买的是一批假炸药。 不过得知德尔瑞毫发未伤,莱姆也十分宽慰。 门铃响了,托马斯去楼下开门。 楼梯传来两个人的重重的脚步声。莱姆猜,这一定是塞林托和德尔瑞——塞林 托的脚步通常很重,德尔瑞则仗着腿长,每步都要跨两级。 独居惯了的莱姆,对他们的来访却未感不悦。他已经等不及要告诉他们假炸药 的事。他想,这两人知道后肯定会大笑不止。正想象着,他突然警觉起来——这两 个人没有直接推门进来。塞林托和德尔瑞停在门外窃窃私语,像是在讨论该由谁来 说出坏消息。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了,不出莱姆所料,一个邋遢警官和一个瘦长的联邦 调查局探员出现在门口。 “嗨,林肯。”塞林托故作轻松地打招呼。 莱姆只看了塞林托一眼,就知道自己又猜中了——坏消息。 萨克斯和莱姆对视了一下不安的目光。 莱姆看看塞林托,又看看德尔瑞:“天哪,你们倒是说啊!” 德尔瑞长叹一声。 最后还是塞林托开了口:“‘幽灵’不在我们的司法权限内。他将被送回中国。” “什么?”萨克斯大叫。 德尔瑞生气地说:“今天稍晚时候的飞机,”他摇着头,“一起飞他就自由了。” 曼哈顿下城,联邦调查局拘留所的一间封闭会客室中,“幽灵”与他的律师隔 桌而坐。律师身上携带了探测器,以确保谈话的高度机密性。 两个人用闽南语低声交谈,语速极快。 律师告诉“幽灵”,他即将被遣返回国交给福州警察局处理。 “幽灵”点了点头,探着身子凑近律师,说:“你帮我弄些情报。” 律师拿出纸笔,“幽灵”立马皱起眉头,律师会了意,收起纸笔。 “一个女警察,阿米莉亚·萨克斯,萨—克—斯,”“幽灵”小声地拼出她的 名字,“我只知道她住在布鲁克林区。找来详细的地址。” 律师点头。 “还有,林肯·莱姆,住在曼哈顿。名字念起来倒像诗。”“幽灵”讽刺莱姆 的名字。 尽管探测器依然沉默,“幽灵”却没有因此放松警惕。他停顿了一会儿,才又 简短地说:“还有,张家和吴家,乘福州龙号来的。不确定是否还被移民局拘留。” “你查他们是——” “别多问。”“幽灵”打断了律师的提问,平缓的语调中泄露出一丝凶狠。 身型瘦削的律师识趣地把疑问咽进肚子。 “什么时候给你答复?” “尽快!密切监视他们的行踪,一旦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我福州的手下。” 身陷图固的“幽灵”自信能在三个月内重返豪宅,所以照旧安排着“外面”的 事情。 律师走了,“幽灵”被带回拘留室。 躺在干净的小吊床上,“幽灵”被单调的蓝白两色围着。他感觉自己像被遗弃 在中国的某个殡仪馆里,于是阖上眼,凭空幻想起“小妖洞”。 他想象着与她一起躺在某个房间、某座仓库或者停车场中,那里的风水由高人 看过。在那个空间里,愤怒、邪恶和痛苦都达到极端——他坚信风水能实现这种理 想的空间:阴阳交汇;柔软的女人被捆绑住,平放在坚实的地板上;被黑暗浸淫的 白皙肌肤;软和硬;痛与乐;小妖洞…… “幽灵”睁开眼,现实的光提示他,欲望盘踞只会令他的监禁生涯更不好过。 生而为战、为赢,永远不能作输家的死亡游戏令他身心俱疲。他再次闭上眼,隔绝 了光亮,只当自己是在享受游戏的中扬休息,正好顺便补充“元气”。 “我们不太一样,阿兰。”莱姆说。 “可能是吧。”移民局探员科谨慎地回应。 莱姆家有些刻意追求的局促设计使他紧张不安,不愿多作停留。科坐在莱姆卧 室的藤椅里,极不舒服。他知道这是一次秘密谈话,但猜不透莱姆请他来的目的。 莱姆问:“知不知道”幽灵“要被放了?” “当然!我听说了。”科愤恨地说。 莱姆接着问:“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对这案子感兴趣?” 科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说:“他杀了我的一个线人。” “我叫你说实话!绝对不止因为这个!” “好吧……没错,不只是这个原因。”科终于松口。 “到底为什么?” “那个线人叫茱莉娅,我们……她是我过去的……女朋友。”科低着头看着地 板。 莱姆开始仔细打量起科。他一直都更加相信摆在眼前的、实在的证据。不过他 也知道,表情和眼神往往更易泄露秘密。从科脸上,他读到痛苦和悲伤。 “她是因我而死的,我们其实应该更小心……在厦门和福州南部的旅游点我们 出双入对,以为这样不会被认出来,可是……”科哽咽着继续说,“我从来没叫她 做过任何危险的事,只是要她留意‘幽灵’的行踪。她也从没带过窃听器,从没溜 进任何办公室。我应该早点看透‘幽灵’,凡是背叛了他的人,哪怕只是一次,也 决不会被放过……她被‘幽灵’抓走了,留下了两个女儿。” “你停职那段时间经常出国,就是为这个?” 科点头:“刚开始是去找朱莉娅。自从对这事儿绝望后,我就去找那两个女孩。 我希望尽一切可能送她们进教会的孤儿院。你知道,女孩儿在孤儿院会很惨的。” 莱姆沉默良久,记起曾经历过的类似事情。在他出事前,也曾有个关系亲密的 女人,两个人算是情侣关系。那个女人也是犯罪现场的鉴定专家。一次,他让她进 入布有暗雷的犯罪现场,结果她被炸得尸骨无存…… “那两个女孩儿——”莱姆开口问道,“都安顿好了吗?” “没有,她们被政府机构领走了,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们。”科抬起头,揉了 揉眼睛,接着说:“所以,我才会好几次插手非法居留者的案子。花五万块偷渡到 美国,这种事只要多存在一天,‘幽灵’这些蛇头草营人命的事情,就没个完。” 莱姆把轮椅转到科身边,平静地问:“你要怎么对付他?” “‘幽灵’?我会全力以赴。” 莱姆又深入一步问:“愿意冒险吗?” 移民局探员咬牙吐出几个字:“不惜一切代价!” 开往肯尼迪机场的移民局大型休闲旅游车上。哈罗德·皮博迪坐在中间一排, 大汗淋漓。他边接电话边不停点头。 “我们好像遇到了些麻烦。”电话里的男人说。 皮博迪最不喜欢麻烦,最好一丁点的麻烦都不要有,尤其是眼下这个案子。 “麻烦?哦,继续。” 听见“麻烦”二字,皮博迪身边穿海军蓝套装的男人顿时有些心神不宁。这个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男人叫威伯利,国务院官员。福州龙号沉没的当天下午,他从华 盛顿飞到纽约,从那之后皮博迪就像被扔进了地狱。 威伯利把头转向皮博迪,猜测着电话的内容。他心里七上八下的,表面上却故 作镇定。掩饰情绪是他这类人的基本功。 “阿兰·科不见了!”电话的另一端是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事处的处长。处长 说:“我们接到线报,说他曾和莱姆密谈,然后就消失了。” “知道了。”皮博迪说罢,回了下头。 在皮博迪和威伯利身后,两名荷枪实弹的移民局探员一左一右押着“幽灵”。 被押的蛇头却像在度假中似的,悠闲地手捧咖啡喝着。只有腕子上的手铐说明“幽 灵”仍是阶下囚。 “幽灵”看上去丝毫不关心电话的内容。 皮博迪转回身子对着电话说:“继续。” “我已经按你的意思,派人监视科,防止他侵犯嫌疑犯。” 侵犯嫌疑犯……这词儿也太难听了,皮博迪心想。 “然后呢?” “我们现在找不到他,也找不到林肯·莱姆。” “一个只能坐轮椅的人,就这么难找?” 车上的空调糟糕透顶,皮博迪一激动,加速了汗液的分泌,被浸湿的衣服粘在 他肥硕的后背上。 “我们没有接到任何监视命令。”对方冷冷地回答,“这么做已经是尽力而为 了。” 皮博迪当然清楚,对方之所以这么平静,是因为一直想让调查局的人管这档子 事,从而掌握更大的权力。 真他妈的官僚! “你怎么看这事?”皮博迪问。心里却说:妈的,跟我打官腔? “你知道,科有最高优先权,他可以随时逮捕‘幽灵’。” “没错,然后呢?” “莱姆又是最好的刑警。我们推测,他和科正计划把‘幽灵’抢回去。” “什么意思?”皮博迪纳闷他们是怎么推测到的。 “莱姆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有法子对证据做些改动,诱使科冒险。” “什么?呵,”皮博迪嗤之以鼻,“可笑!莱姆决不会这么做。” 威伯利皱了皱眉头,继续保持缄默。 “为什么不会?”处长继续说,“自从他发生意外后,情绪就很不稳定,老想 要自杀。我们还听说他跟那个中国人走得很近。‘幽灵’枪杀桑尼的事,搞不好会 让他发疯。” 疯了又会怎么样?皮博迪不懂犯罪心理学这玩意,他的工作就是抓到那些非法 入境者,再把他们遣返。 而科,他随时可能朝“幽灵”开枪。其实,在坚尼街,吴启晨的公寓外头,他 已经动过一次手了。 “德尔瑞怎么说?”皮博迪继续问。 “他在忙其他案子,没回我电话。” “他不是你的人吗?” “事实上,他只听他自己的。”处长无奈地说。 皮博迪热得脸上不停冒汗,他随手拿起搭在前面椅背上皱巴巴的棕色夹克抹了 把脸,接着问:“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觉得科会跟踪你们吗?” 皮博迪看看车外,满眼都是凡威克高速路上密密麻麻的车河,不由得心烦气躁, 脏话脱口而出:“妈的!我怎么知道周围是谁?” “如果他要行动,一定会在机场动手。让你的人尽快把他找出来。我会通知机 场的安全部门,让他们加派人手。”处长的官腔里露出几分不耐烦。 “用不着这么复杂吧。” “多谢你的高见,不过我需要提醒你。在现场抓住‘幽灵’的是莱姆,不是你!” 话音刚落,电话“啪”的一声断了。 皮博迪转过头去,又盯着“幽灵”瞧了一阵子。 “幽灵”问:“怎么?” “还有防弹背心吗?”皮博迪根本不理他,把脸转向移民局的探员。 “没了。”一个探员应声,接着有些吞吐地说:“呃……我穿了一件。” “我也是。”另一个探员管道。 皮博迪听出了潜台词,但他不会强迫他们。就算科真的劫走“幽灵”,那也没 办法。反正,承担一切后果的是科和莱姆,不是自己。 皮博迪欠起身,发泄般地对驾驶员叫道:“你他妈就不能把这糟糕的空调弄凉 点儿吗?” “幽灵”觉得腕子上的手铐轻飘飘的。登机口将是他恢复自由身之地。在他登 上从“美丽国度”遣返回国的飞机之后,手腕也将重获自由。这么一想,他甚至感 觉手铐的重量完全消失了。 他将乘坐西北航空的班机到洛杉矶,从那里转乘中国国航的飞机到新加坡,最 终飞回福州。全线都是商务舱。 和“幽灵”的轻松相比,两个押解他荷枪实弹的探员,移民局的皮博迪,还有 国务院的威伯利,都相当紧张。进入机场后,两个大块头的机场武装警察已经在待 命。他们一前一后保护着押解队伍,保持高度戒备状态。 “幽灵”感到有些蹊跷,遣返他用不着这样的阵势。直觉告诉他,他随时都可 能丢了命。不过,他早已习惯和死神共处。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受到死神的庇护。 后面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关先生……关先生!” 一个穿西装的瘦小中国男人追上了他们,押解人员迅速做好射击准备。中国男 人登时呆住,急忙停下来。 “是我的律师。”“幽灵”说。 “你确定?”皮博迪问。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确定。” 皮博迪不理会“幽灵”的抗议,马上对律师进行搜身。发现没有危险后,才允 许律师靠近。 “幽灵”凑近律师:“快说吧。” “那两家都离开拘留所了,吴家住在皇后区的法拉盛,张家回了猫头鹰角,还 住原来的房子。” “那个‘小妖洞’呢?”“幽灵”低声问。 律师被这个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 “我是说那个萨克斯。”“幽灵”连忙改口。 “原来你是说她……她和林肯·莱姆的地址我都查到了,现在给你写下来?” “不用,你说吧,我记在脑子里。” 律师只重复了三遍,“幽灵”便将地址牢记于心。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幽灵”满意地对律师说:“放心。钱会很快汇到你的户 头上。” 律师心领神会,至于多少钱,汇入哪个账户,都不便在这种场合多说。于是他 对“幽灵”点了点头,又瞄了押解人员一眼,匆匆离去了。 “幽灵”被押回到队伍的中间,继续往前走。登机口就在前面不远处,办理登 机手续的地方站着端庄可人的空姐。美丽的空姐让“幽灵”觉得与真正的生活又近 了一步。大玻璃窗外,停机坪上并排停着几架飞机,中间的波音747 将载着“幽灵” 离开,把他带回原有的生活轨道。等待他的,将是圆满的终点吗? “幽灵”低头看看安然躺在自己衬衣兜里的登机牌,想到钱包里还有一万块人 民币,不由自主深吸一口气,又狠狠吐了出来。 豪宅、女人和钱……对了,还有自由,我就要回来了!警察、美国,拜拜!幽 灵在心里默念。 突然,机场出现一阵骚动…… 有个人像影子一样接近了押解队伍,押解人员再次紧张地拨出手枪。“幽灵” 以为自己躲不过这一关了,干脆做起祈祷,企盼奇迹再次发生。 被认为是攻击者的人却停住了。惊魂未定的“幽灵”看到眼前的人,随即放松 地大笑起来。 “哈啰,小妖洞。” 被称作“小妖洞”的萨克斯身穿牛仔裤、T 恤和防风夹克,胸前吊着警徽,双 手叉腰,一只手离枪套很近。她并未理会“幽灵”,而是瞪着两名神情紧张的移民 局探员。 “为什么拔枪?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萨克斯咄咄逼人。 移民局的探员正要把枪收起,却被皮博迪的手势止住了。 “幽灵”这才注意到,萨克斯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有一个穿白西装,天蓝 色衬衣的大个儿黑人,还有在布鲁克林区逮捕他的胖警察,后面还有一群身穿制服 的纽约警察……他的视线停在了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黑发英俊男人身上。这个男人 坐在一辆装置复杂的鲜红色轮椅上,手脚被固定住了。 这就是林肯·莱姆!“幽灵”不免有几分惊慌。他仔细打量起这个不太寻常的 男人,想要洞穿他的内心。这个男人令“幽灵”费解,他想不通林肯·莱姆究竟是 借了什么神力,锁定了福州龙号在海上的位置,找到张吴两家,又抓住了自己。 “幽灵”走了好一会儿神,看到林肯·莱姆的后面还站着个干净利索的男青年, 搞不清楚是他的助手还是看护。 哈罗德·皮博迪一遇到“麻烦”,汗珠子就直往外冒。鉴于眼前的状况,他只 好让探员把枪收了回去。 “莱姆,这是怎么回事?”皮博迪问道。 莱姆一声不吭,眼皮都不动,冷冷盯住“幽灵”。 “幽灵”被这道犀利的目光搞得不寒而栗,却在心里理性地暗示自己要镇静。 他开始分析局势,在心里念叨着:我和美国政府的高层关系紧密,我根本不受法律 约束,你再神奇也动不了我…… “你算什么?警察顾问?还是私家侦探?”经过分析,认为局势明朗的“幽灵” 口气硬了起来。 “我?”轮椅上的男人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吐出四个字:“我是死神。” “幽灵”大笑,想不到这个男人如此不自量力。 “我的生死由你掌管不成?” “不错,这是我的天职。”莱姆以微笑还击。 “你是来欢送我的吧?” “不。”莱姆戏剧般地收回了笑容。 皮博迪警觉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们全部离开!”国务院的威伯利情急之下终于开口了。 “他得留下!”莱姆看着“幽灵”。 “是吗?你有权下命令吗?他现在就得登机!”威伯利强硬地说着,同时上前 一大步,从“幽灵”的衬衣兜里抽出登机牌,奔向登机口。 “你再敢往前动—步。马上逮捕你!”胖警察严肃地喊道。 “逮捕我?开什么玩笑?”威伯利被激怒了,丢掉了政客的良好修养。 皮博迪却“嘎嘎”地假笑起来,对黑人调查员说:“德尔瑞,这是干什么?” “也许你该听听我这位朋友的,哈罗德。相信我,态度要好一点。” 皮博迪说:“你只有五分钟。” 林肯·莱姆皱起眉头,遗憾地说:“唉,这么一丁点儿时间恐怕不够。” “幽灵”矮小壮实。他的身材比莱姆想象中的还要矮小。不过莱姆并未因此感 到吃惊。自从他负责纽约警察局刑事鉴定组开始,就发现许多嫌疑犯看上去与普通 人并无二致,甚至更渺小。通常这让人很难将他们的外形和罪行对号入座。 身处一群高大威猛的警察中间,“幽灵”没表现出任何紧张不安。他表现出的 镇定就如同和自己最信赖的保镖在一起。他宽厚仁慈的眼神,是属于治疗师、医生 或是宗教人士的,能抚慰人心,诱人倾诉——莱姆从眼神中找到了萨克斯被蒙蔽的 原因。然而,在如此会骗人的眼睛中,莱姆还是捕捉到偶然射出的冷酷与残忍。 “好吧,你想说什么?”问话的是国务院的威伯利,莱姆对这个人有印象,上 次在他家的客厅,这个人极为傲慢地做了自我介绍,莱姆说:“二位,你们应该了 解我的工作内容吧?刑事鉴定。” 威伯利想插话,却被皮博迪一个手势止住了。皮博迪了解,林肯·莱姆从不会 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的节奏。 “我们有时会不小心忽视重要线索。我承认,这次我是疏忽了,还不如……还 不如我身边的这位萨克斯警官。她善于挖掘行为背后的动机。对此我并不擅长,我 的专长是研究证物……”他微笑地盯着“幽灵”说,“就像是把一颗棋子定格在围 棋的棋盘上。” 登机口的空姐已经开始登机广播。 “幽灵”沉默不语,不想开口浪费时间。 “我们查出了所有线索,”莱姆朝“幽灵”点了点头,“让他被捕了,不是吗? 这正是我们的功劳,我们已有足够的证据定他的罪、判他死刑。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居然要释放他?” “不是释放,”皮博迪反驳说,“是遣返中国受审。” “让他离开我们的管辖地?离开他数度犯下重罪的地方?”莱姆厉声说,“你 要吵架吗?” 威伯利实在按捺不住,催促着:“快说重点,不然我就带他登机了!” 莱姆不理他,自己仿佛是占据了舞合中心的主角,完全掌控了局面。 “你知道我的感觉有多糟?我已经判断出了福州龙号的位置,派出了海岸警卫 队去拦截,可是……后来呢?他竟然炸沉了船,船上那么多人都淹死了!” 皮博迪表示理解:“我明白。大家都不好受,但是……” 莱姆也不理皮博迪,接着刚才的话:“重要线索,让我们仔细想一想。那是个 星期二,福州龙号上,天没亮……假设你是‘幽灵’,一个重罪通缉犯,知道半小 时后海岸警卫队来拦截偷渡船,你会怎么做?” 登机口已经排上长长的队。“幽灵”有几分焦躁。 皮博迪叹了叹气,威伯利小声嘟嚷着,莱姆知道他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莱姆继续演讲:“如果是我,我会带上所有的钱。命令福州龙号全速开往外海。 海岸警卫队、警察和移民局的人拦下货轮后,一定会花时间清查船上的水手和偷渡 客,我刚好趁机逃上岸。等他们发现船上没有我时,我早在去唐人街的路上了。那 么,‘幽灵’又是怎么做的?” 萨克斯看到莱姆示意的眼神,接着说下去:“这个人把偷渡客全锁进货舱,炸 沉了整条船,还追杀幸存者!” “在海边他没法杀光所有人,”莱姆接着说,“于是他冒着被捕或被杀的危险, 竟然一路追踪他们进城,企图在城里行凶。他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因为那些都是证人,”皮博迪循着莱姆的思路,“不得不杀。” “原因呢?这一点一直没人注意到。”莱姆问,“杀不杀证人有什么区别?” 皮博迪和威伯利被问得哑口无言。 莱姆又说:“船上的偷渡者都能指证他,不过这种案子他在世界各地犯下不只 十几桩。国际刑警组织还为不少和他有关的人命案通缉他。这次他杀了船上所有活 口是为了不留下证人,这种逻辑未免有些牵强。”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杀 人是早就预谋好的,这样就合理多了。” 皮博迪和威伯利的反应截然不同,前者惊讶又迷惑,后者若有所思。 “牺牲品,”莱姆说,“这就是关键。你瞧,我们萨克斯下海游会儿泳,在福 州号上找到一封信。” 听到“一封信”,原本死盯着萨克斯的“幽灵”冷不丁将注意力转回莱姆身上。 “一封信?”皮博迪侧着头问。 “信里提到钱的去向,还有偷渡客的名单。请问,这算不算非常重要的线索? 信上没有‘乘客’、‘移民’或者‘猪猡’这些字眼,更没有你们惯用的‘无合法 身份者’,只有‘牺牲品’。翻译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牺牲’是指谁。现在你们 应该了解了,‘幽灵’不只是蛇头,他还是个职业杀手,受雇来‘清理’那些人。” “胡说!”“幽灵”喊道,“这人狗急跳墙,别听他的!我要登机!” 莱姆不受干扰,接着说:“‘幽灵’早就计划好要炸沉福州号,当船离岸足够 近的时候,他和手下就乘救通过艇逃脱。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我们发现了 船,还派出了海岸警卫队进行拦截。这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行动,结果让一些人逃出 来了。而且炸药过猛,让他来不及找帮手,也就没能带走船上的枪和现金。” “荒谬!”威伯利抗议。 “您心里也许清楚得很,威伯利先生。我们已查出寄给‘幽灵’信和钱的人, 这个人叫林水边。”莱姆回复他的异议。 “幽灵”不时瞧瞧登机门,希望能尽快到门的另一边。 莱姆并没有停下演讲的意思:“我们已经用电子邮件把林水边的姓名住址传给 福州的公安部门,提示他们此人可能是‘幽灵’的同党。没想到他们竟回信说‘恐 怕搞错了’,还说这个地址是政府大楼,林水边是政府官员助理,负责商业经济发 展。” “嗯?”皮博迪更糊涂了。 “林水边是腐败官僚!”莱姆厉声说,“这还不够清楚?他和底下的人不知已 经从中国东南沿岸的经济贸易中收取了多少回扣!他可能是替政府工作的人,但这 点我没有证据,至少目前还没有。” “这不可能!”威伯利刻意提高声调,以掩饰心虚。 “还不止如此!桑尼跟我说过,福建是经济发达的地区……船上的人多少对林 水边的事有所耳闻。一旦他们向政府告发,林水边和党羽可能随时失去一切。为了 自保,他们必须把抗议声最大的人干掉。还有什么比雇蛇头去杀他们更理想的呢? 如果他们死在偷渡途中,那就是自找的了。” 萨克斯补充道:“他们的命就像船上的货物一样,消失了也没人知道。”她边 说边把头转向威伯利,以提醒莱姆。 莱姆面向威伯利说:“啊,对了!谜底就快揭晓了。为什么‘幽灵’能被释放 呢?中国南方是美国在海外的最大投资点,你们这样做是要取悦林水边他们,确保 经济投资不受影响。” “这简直毫无根据!”威伯利恼羞成怒,“对!这都是你们编出来的!有证据 吗?”“幽灵”附和威伯利。 莱姆轻蔑地瞧着“幽灵”说:“证据嘛……可还不止一个呢。我们有一封林水 边寄给你的信,还有船上的钞票——” “胡扯!”“幽灵”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莱姆。 “钞票?”皮博迪问。 “偷渡的费用。萨克斯去大西洋潜水,在沉船里找到十二万美元和大约两万块 人民币。我请了位移民局的朋友到我家,帮忙研究证物,而他——” “他是谁?”皮博迪话一出口便恍然大悟,“是阿兰·科?” 莱姆回答:“至于他是谁,你没必要知道。” 皮博迪猜得没错,阿兰·科和莱姆见面后,便冒着可能被开除甚至坐牢的危险, 去偷了移民局的机密文件。这也正是莱姆之前问他的问题,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我的朋友早就注意到现金的问题,通常偷渡客和蛇头签约的时候,不可能用 美金支付头款。他们在中国没有美金,就算有也没那么多,所以只能用人民币付款。 这条船上大约有二十五名偷渡客,相应的,应该至少有五十万人民币的头期款才对。 可是船上的人民币怎么那么少?又是哪里来的十二万美金?这趟旅程其实是个陷阱。 他们象征性地收点钱,那些人就争先恐后地上船。那些美元才是‘幽灵’的‘头款 ’,是林水边付给他干掉人命的报酬。根据钞票上的号码,我从联邦储备银行查到, 这笔现金可查到的最后纪录,是送往新加坡的南华银行,而这家银行和林水边的部 门有固定往来。”莱姆抽丝剥茧,揭开层层内幕。 登机队伍在迅速缩短。 皮博迪陷入沉思,似乎有些动摇。威伯利却未改变强硬的态度:“不管你说什 么,他都必须上这班飞机!” 莱姆微微抬起下颔,眯起眼看着眼前的政客,说:“萨克斯,我们说哪儿了?” “还有卡车,”萨克斯提醒他,“说说卡车的事。” 莱姆把这出独角戏的舞合又变成了课堂,当起了老师:“犯罪现场有个有趣的 现象。有时候,你没在那里找到的东西反而比你找到的要重要。重看证物表时,我 发现有件东西不在列——那辆运送偷渡客的卡车。移民局的朋友告诉我,偷渡合约 写明了上岸后的交通工具,现场却没有任何卡车的踪迹。唯一出现的只有那辆杰里 ·唐开来的休闲旅行车,这是‘幽灵’和他手下的用车。卡车去了哪儿?” 登机程序已经接近尾声。 莱姆回答刚才的问题:“根本就不会有卡车!‘幽灵’早就知道没有偷渡客能 到达目的地。” 威伯利低下身子,贴近莱姆的耳朵,威胁般地说:“先生,你管的太宽了,你 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莱姆马上摆出一幅后悔的样子,揶揄他:“您说得对,我非常无知,既不懂国 际政治又不懂外交事务……我只是个单纯的科学家而已,知识面窄得可怜。比如说, 我就不知道那批炸药是假的。” 这句话堵住了威伯利的路。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德尔瑞说,“真不巧,刚好是冲着你们来的。” 皮博迪不安地干咳几下,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其实他害怕谜底被揭晓。 “不是有人在弗雷德的车上装了炸药吗?实验室传回的化验结果是……这真有 趣,炸药里竟然没有火药,只有些树脂锯末。假炸药,训练用的。移民局也有拆弹 小组,在曼哈顿还有一个炸弹训练场,刚好移民局的朋友今天早上去溜达了一圈。 那里有不少训练新手用的假炸药,和从弗雷德车上找到的完全一样。雷管上的号码, 也和移民局证物保管室里的接近。你们去年在康尼岛抓了十几个俄罗斯非法移民, 当时还没收了一批雷管。” 威伯利反击道:“你是说联邦政府里有人想谋杀调查局探员?” 皮博迪的汗又被激了出来,眼里闪过几丝惊恐。莱姆对这个人的反应感到“满 意”,对威伯利的装模作样感到“敬佩”。 “谋杀?区区一根小雷管怎么能伤的了人?那不过是个小鞭炮罢了,构不成伤 害罪。我倒认为,那个作假的人犯了‘妨碍侦查罪’,这可是重罪。我想,你们可 能有意暂时不让弗雷德碰这案子。” “理由呢?” “理由是,我会兴风作浪。”身着白色西装的德尔瑞往前跨了一大步,气势汹 汹地把威伯利逼到墙角。 德尔瑞说:“我会召集特警小组,他们可不像移民局的探员这么‘温柔’,他 们会让‘幽灵’动弹不得的。妈的,没想到我被玩了!上面利用我对人蛇偷渡的事 一窍不通……我安排好那个有经验的丹尼·王来接手,他就马上被调去执行别的任 务,一屁股坐上往西边开的飞机……” “所以你们必须赶走弗雷德,这样才能按原计划处置‘幽灵’——活捉,遣返。 一切都按照国务院和林水边的交易规则去做。”莱姆给演讲做了总结。 “我对这事完全不知情,”皮博迪脱口而出,“我向上帝发誓!” “注意你的嘴。”威伯利低声恐吓他。 皮博迪有些语无伦次了:“他们只说尽量别让司法部插手,说这事和国家安全 有关。没人,没人提过什么经济投资——” “哈罗德!”威伯利瞪了他几眼,然后转过身,换了副嘴脸面对莱姆:“林肯, 假设,我说的是假设,你说的是事实,你也得明白,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幽 灵’的身份既然已被揭穿,他就不能炸沉其他船,也没人会再找他当蛇头,而且— —”狡猾的政客继续说:“我们把他送回去,这样我们在那里的投资才有保障。”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说,“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做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事情。” 莱姆点点头,以示理解:“看来,这件事已经被提升到政治和外交层面了。” 威伯利立刻投以笑容,表示欣赏这样的理解:“事实上,这是为了国际关系。 当然,牺牲在所难免,却又别无他法,” 莱姆低头不语,然后对萨克斯说:“我们应该高声赞美这种‘牺牲一切以保障 人民根本利益’的做法。” 本以为事情就要获得圆满解决了,没想到却被一个坐轮椅的人嘲弄了一番,威 伯利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你看,政治太复杂,外交也是。罪案调查可没那么深不可测。我更喜欢简单 直接。这么说吧,你可以把‘幽灵’交给我们,让他留下受审,当然你也可以放他 回去。如果你选后者,我们就把一切细节公之于众,当然也少不了你在调查中蓄意 攻击联邦调查局探员这件事。” 莱姆用略带挑衅的口吻给这道选择题作补充:“请君任选。” “威胁我?几个他妈小小的市局警察!”威伯利彻底撕破了脸。 广播里传来最后的登机提示。 情势的急转直下使“幽灵”有了实在的危机感。广播里温柔的女声令他紧张得 冒冷汗,面如死灰,他凑到威伯利身边,连说带比划。手铐随着手的动作,不停发 出金属撞击音。 威伯利却只顾着和莱姆对峙:“公之于众?你们要怎么公开?我告诉你,没人 会对这种事感兴趣!这是他妈的水门事件吗?我们不过是把一个中国人送回老家受 审。” “哈罗德?你呢?”莱姆问。 皮博迪无奈地说:“很抱歉,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你们的回答……很好,看来都做出决定了。”莱姆突然觉得眼前的情 形就像一场博弈,每个人都不过是盘中的棋子。想到这儿,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复 杂的感觉,既高兴又悲哀。这是盘必须下完的棋,所有人都别无选择。 “托马斯,请把那篇作品拿出来。”莱姆扭转上身对身后的看护说。 看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径直交给威伯利。信封里是莱姆写给《纽约时报 》国际新闻部记者彼得·霍汀斯的长信,莱姆所陈述的一切都能在信中找到。 托马斯开了口:“彼得是我的好朋友。我跟他提起福州龙号沉船事件和华盛顿 高层有关联后,他对这个独家新闻很感兴趣。” “彼得可是位相当出色的记者,曾经获得普利策奖的提名。”莱姆再下一城。 威伯利和皮博迪默默地对视片刻,然后各自退到没有干扰的角落,打起手机。 “关先生,关安先生,听到广播请您立即登机。”又是那个温柔的女声。 两个人几乎同一时间挂了电话。威伯利一声不吭,转身就离开了。 “幽灵”见状几乎要跳了起来,冲着威伯利的背影惊慌地喊道:“喂!你别走, 等等!我们讲好的!可是讲好的……” 威伯利边走边撕碎莱姆写给记者的长信,然后顺手丢进走廊边的垃圾桶。 塞林托跟地勤人员说可以封舱了。 关安先生不可能登机了。 失算了的“幽灵”霸气全无,全身松垮无力。可怕的是,他眼中的戾气却未有 任何散去的迹象。他盯住萨克斯,一边的嘴角稍微扬起,冷笑着说:“打个赌吧, 小妖洞,我们还会再见,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放心,我有的是耐心。” 阿米莉亚·萨克斯冷冷地回敬道:“我期待那个时刻早日到来。” 莱姆惊觉,萨克斯的目光比“幽灵”的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几名纽约警察局的警察带走了“幽灵”。 “我发誓我不知道内幕,”哈罗德·皮博迪啰嗦着,“他们只告诉我——” 眼前这个肥胖的、絮絮叨叨的移民局官员让莱姆感到无比厌恶。莱姆看也不看 他一眼,按下控制面板,让“暴风箭”轮椅掉转方向,载着自己离开是非之地。 阿米莉亚·萨克斯走到不知所措的皮博迪面前,向他伸出手:“麻烦你给我手 铐钥匙,‘幽灵’收押后,我会把手铐留在拘留所。” 几日后,“幽灵”受审。 等待他的将是一长串的罪名:谋杀、人口走私、人身伤害、非法持枪和洗钱。 德尔瑞和他在司法部的高层朋友动用了一点关系,检察署豁免了福州龙号船长 盛子军的人口走私罪,交换条件是他要充当污点证人指证“幽灵”。出庭作证后, 他将被遣返。 此刻,在莱姆的卧室中,莱姆和萨克斯共处一室。在一面长镜前,萨克斯端详 起镜中人。一小时后萨克斯将出庭。女人出席重大场合前都要悉心装扮一番,去法 庭也不例外。这次开庭十分重要,萨克斯力争在法官面前展现最佳状态。 “已经很漂亮了。”莱姆说。 “是吗?”萨克斯显然不够自信。 离开模特界,远离了天桥,阿米莉亚·萨克斯就和时尚产生了隔阂,渐渐习惯 了牛仔裤和休闲上衣的打扮。镜前,模特儿阿米莉亚·萨克斯回归了——宝蓝色套 装,白衬衫……上帝,穿上一双高得夸张的“琼和戴维”蓝色高跟鞋后,萨克斯超 过了六英尺。她的满头红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只有耳朵上那对子弹造型的银质 耳环能体现萨克斯的警察身份。 电话铃声作响,莱姆大声说:“接电话。” “林肯?”免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韦弗医生。”莱姆立刻辨认出来电者的身份。 萨克斯的注意力被来电吸引住,她走过去坐在莱姆床边。 “听说你给我打过电话,助理说你有很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我一切都好。” “你照我说的做了吗?无酒精,保持睡眠充足。”她接着玩笑说,“不对,问 你没用,应该问问别人。托马斯,你在吗?” “他在别的房间,”莱姆笑答,“这里没人会‘检举’我。” 萨克斯当然不会向医生告密。 “其实我是要请你明天来医院做手术前的例行检查。我认为——” “医生?” “嗯?” 莱姆看着萨克斯的双眼:“我已经决定不做手术了。” “什么?” “我决定了,实在抱歉,但请取消我的预约吧。”他轻松地说,“当然,手术 订金你就没收好了。” 医生沉默了几秒钟后说:“可是你曾经坚决表示要进行手术——” “是的,过去我的确是,但现在主意变了。” “是因为担心手术的话险性吗?” 莱姆一直看着萨克斯,简单地回答:“老实说,是因为看不出手术对我能有多 大好处。” “我认为手术才是最佳的选择。”医生仍不放弃,“在脊椎神经伤害领域,我 们已经有了很大突破。我知道你看过一些报告——” “对对,我时刻掌握着最新动向。”莱姆自嘲。 “不过每周都会有新发现。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打电话给我, 我们也可以讨论别的做法。或者,只是找我聊天,也没问题。” “好,一定会的。” “好,就这样吧。再见,林肯。” “再见,医生。” 房间里寂静无声。莱姆和萨克斯陷入各自的沉思中。 突然,两个人同时被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拖回了现实。一只隼不知什么时候落 在了窗台上。 他们共同欣赏窗外的大鸟。 萨克斯问:“真的不做手术了吗,莱姆?你知道,如果你想开刀,我会百分之 百支持。”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更清楚,毫无疑问,他现在不想手术了。 “要接受现实。命运把你塑造成什么样子,你都得接受,这是上天的安排。或 许是否极泰来,这样世上才多了一个神探。缺失和获得是成比例的。”莱姆的话意 味深长。 “我确定。”他对她说。 她按住他的手,望着窗外的隼。 一道银色亮光映亮她的脸,脸的轮廓散射出梅维尔绘画般的光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萨克斯,你真想这样做吗?” 旁边桌子上的档案袋里装着一些笔录、官方文件和宝儿的照片。莱姆冲着纸袋 扬了扬下颌。 档案袋上写着:请求收养。 阿米莉亚·萨克斯回过头看着莱姆,坚毅的目光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怎么样了?”莱姆问,把轮椅转过来面向她。 “没问题了。” 萨克斯上楼了。几分钟后,她再下来时,换回了平时穿的牛仔裤和休闲上衣。 “萨克斯,如果你真想要的话,完全可以自己收养那个孩子。”莱姆顿了一下, 说,“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收养。” 莱姆强调了“我们”。 “我知道。” “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萨克斯考虑良久,答道:“如果哪天我厌倦了在唐人街的巷子里追捕嫌犯,不 愿再去九十英尺深的海底潜水,也不想参加攻坚小组,到那时候再说吧。现在我还 做不到,莱姆。” 她停了下来,考虑怎么才能用简单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忽然间,她恍然大 悟。 “我爸爸曾经说过,天下有两种司机:一种是在并线之前先查看车后盲点的人, 另一种则相反。我不属于前者。如果我有孩子,就会有后顾之忧,这可不行。” 莱姆当然理解萨克斯的意思,但他还是半开玩笑地说:“不查看盲点,你就不 怕发生车祸?” “秘诀就是——开得比谁都快,这样别人就没机会出现在你的盲点中。” “只要你移动,他们就抓不到你。” “那倒是。” “你会是个好母亲的,萨克斯。” “你也会是个好父亲。我相信这一点,莱姆。不过目前我们都有很多事还没实 现,应该多给自己一些时间,你不这么认为吗?” 萨克斯看着写字板,托马斯的字迹还留在上面,都是关于“幽灵”的笔记。这 块曾经记录过十几宗刑事案件证物细节的写字板,将在未来记录更多的案件。 确实如此,林肯·莱姆在心中默默赞同她的观点。至少,就目前来说,那些标 记和照片才是他们生活的主流,这是他们共同分享的领域,是他们一同享有的天赋。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完成。”莱姆说。 莱姆已经通过电话安排好有关桑尼遗体的事宜。桑尼的遗体被安全运回中国六 果园,交还给他的父亲。整个运送过程交由中国丧葬之家负责。 莱姆打开电脑,让萨克斯坐在他旁边。他所说的“重要的事”,是指写给桑尼 父亲的信,他需要她一起来完成这最后的程序。 半小时后,信完成了。 亲爱的李先生: 我谨以此信对您爱子的离去表示哀悼。 我和所有的警察同仁想告诉您,能有机会和桑尼一起工作,一起经历这起复杂、 危险的案件,我们深感荣幸。 没有桑尼的帮助,我们不可能取得现在的成果。他牺牲了自己,却拯救了许多 人的生命。他的事迹震动了整个美国警界,我们将永怀感激、敬佩之心怀念他。希 望您和我们一样,为您英勇果敢的儿子感到骄傲。 前纽约市警察局警官林肯·莱姆 莱姆念了一遍,不太满意:“太不含蓄了,还有些煽情,还是重新写吧。” 萨克斯按下打印键:“不,莱姆,这样挺好。有时候需要真情流露。” “你确定?” “确定。” 萨克斯把信搁在一边,埃迪·邓会来把它翻译成中文。 “想不想再看一遍证物?”萨克斯指着写字板说。 “幽灵”的审判在即,他们还需要进一步理清这个案子的头绪。 莱姆却说:“不,我现在就想玩游戏。” “游戏?” “对。” “好吧,”萨克斯开玩笑说,“我正想赢呢,你送上门了。” “想得倒美。” “玩什么游戏?” “围棋。棋盘在那边,还有两袋棋子。” 萨克斯找出棋盘和棋子,摆在莱姆旁边的桌上。莱姆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在棋盘 上。 “你在骗我吧,莱姆,这游戏你早就会玩了。”萨克斯抗议道。 “我和桑尼下过几盘。”莱姆有所保留。 “几盘?” “就三盘而已。当时我下得不好,萨克斯。” “三盘还少吗?” 刑事案件鉴定专家替自己辩护道:“下围棋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入门。” “那几盘棋,你全输了吗?” “最后一盘离获胜只有一步之遥。”萨克斯认真地看着棋盘:“该怎么下围棋?” 莱姆颇有玄机地说:“围棋总能让我们联想起一些事情。” 他开始解释规则,萨克斯微微前倾,仔细聆听。 过了好一会儿,莱姆才讲解完规则。 “就是这些。这样吧,你以前也没下过,今天是第一次,我让你几步。你先来。” 莱姆说。 “不用,”萨克斯有些固执,“不用你让棋,我们扔硬币来决定顺序。” “可我遵循的是围棋的惯例。”莱姆解释。 “那也不能让!”萨克斯坚持到底。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硬币。 “猜哪边?” 硬币被高高地抛向了空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