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两年前的12月21日,清晨。 苏浚航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 虽然,现在他仍然和叶雁痕住在同一幢别墅里,但他们早已分居。 苏浚航开门,见叶雁痕站在门口。 今天的叶雁痕化了淡妆,楚楚动人。苏浚航觉得,她已有很长时间没这么漂 亮过了。 “早餐做好了。”叶雁痕微笑道,“雁鸣来了,正在客厅等你,说有事要向 你汇报。还有,浴缸里的水已经放好了,试试我新买的沐浴露吧。” “谢谢!我洗完就下来。”苏浚航心里一暖。这段时间太累了,妻子一直和 他冷战。没想到这个奇冷的冬日,她破天荒地表露出一个妻子温柔的一面。 浴缸里的水很热。苏浚航闭了眼,默默想着心事。这些年来,他的确冷落了 妻子,因为他本不爱她……他爱的是另一个神仙般的女人,但又无法成为眷属… …除非,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对于强硬的叶雁痕,苏浚航一直在排斥她,尽量从她身上找缺点和毛病。她 不优秀吗?优秀;她不善解人意吗?她甚至可以一眼看破丈夫的心事。可是苏浚 航就是无法从心里爱她。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雪花狂舞的晚上,父亲苏振海燃起一支雪茄,郑重地对他 说:我们欠叶家的,所以你必须娶雁痕为妻,这是你作为蓝鲸继承人的重要条件。 父亲对他太过严厉,近乎苛刻。从小,父亲总是为他设计好一切,甚至连买 什么笔、吃什么水果都为他列得很详细。他每次在接受这种刻意的安排时都十分 愤懑,但对这类安排又形成了无法摆脱的心理依赖。他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模 型,由父亲粗大有力的手雕琢而成。 而叶雁痕,其实也并不爱他。过早失去亲人的叶雁痕处处表现出刚强,但实 际上内心非常脆弱。她过早地恋爱了。但那是一场短命的爱情,男方是个虐待狂, 将叶雁痕的依赖当成了发泄的有利条件,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各自的心灵都留 下了阴影。苏浚航在新婚之夜发现叶雁痕已非处女,心上就打了个结。本来,叶 雁痕准备将一切告诉他,但苏浚航的态度让她顿生逆反之心,隔膜便与日俱增。 现在,已过不惑之年的苏浚航,事业如日中天,渐渐地明白了人生诸多道理, 对自己没当好一个真正的丈夫也有些内疚。特别是今天早晨,他突然发现妻子其 实并不比他碰到过的任何女人逊色。一个刚强的女人一旦温柔起来,还真带有某 种强劲的诱惑。 他突然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热了起来,心脏开始卖力地工作。他三下五除二 冲净身上的泡沫,进了卧室,有些猴急地给楼下的叶雁痕打了个电话。 两分钟后,叶雁痕进了他的房间。苏浚航一脚将门踢死,扑向叶雁痕。 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房间。 十分钟后,苏浚航像烂泥一样摊在床上。叶雁痕披衣起床,一抬眼就看到了 那枚放在床头柜上的船舵。 “没想到,你还带着它。”叶雁痕轻抚那枚船舵。 “我会一直带在身边。”苏浚航说,“因为它是你送给我的。” 叶雁痕有些感动,将沾了几滴泪珠的脸,埋向他宽阔的胸膛。 今天的早餐很丰盛,苏浚航的胃口也特别好。 “一定要去吗?”他对埋头吃饭的小舅子叶雁鸣说。 “快到年底了,我想应该去一下。”叶雁鸣说,“每年交通部对春运安全工 作都十分重视,但安全工作并不好抓,一方面公司基层管理人员比较麻木,另一 方面,乘客的安全意识更是淡薄。如果总裁出面,随船检查,在航行中发现的一 些问题,就可以及时得到纠正,同时还可以向旅客宣传一下安全防范知识。我们 这些人,讲了百遍也没人听。而姐夫是总裁,说话有分量,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 果。” “你看呢?”苏浚航扭头问正慢慢喝着牛奶的妻子。 “雁鸣说得有理。”叶雁痕说,“我看这样吧,雁鸣就陪你姐夫一起去,也 好有个照应。” “行。”苏浚航想了想,说,“几点的航班?” “下午吧。”叶雁鸣说,“最近云台轮渡公司的一条船起火了,上面抓得很 紧。我们就坐下午到云台的‘巨鲸’号吧。” “好。”苏浚航说,“这条船自从买回来后,我还没上去过。正好,我上午 有点事要处理,下午你就辛苦一趟,陪我去看看。” 叶雁鸣点点头。他的姐姐又叮嘱道:“最近你姐夫很累,你要照顾好他。” “知道了。”叶雁鸣答道。 苏浚航开完会,已是下午一点半钟。 他出了会议室,便见叶雁鸣站在楼道里等他。 “找我有事?”苏浚航问。 “该走了。”叶雁鸣有些焦急,“船都要开了。” 苏浚航才想起下午要到船上去。他立即作了指示:“跟老邵打个电话,等等 我们。”说完便进了办公室,迅速地换了衣服。 苏浚航带着叶雁鸣赶到船上时,船还未开。不少乘客出了船舱,乱哄哄地议 论着什么。 “怎么不开船?”苏浚航问船长邵剑雄。 “报告总裁,预报说下午海上有风浪。”邵剑雄也是原大港海运学院毕业, 算是苏浚航的学弟。当这个船长,还是苏浚航亲自点的将,当然老头子也是同意 的。 “几级?”苏浚航问。 “预报说七级以上。”邵剑雄说,“海洋气象预报通常都比较模糊。” “你看呢?”苏浚航说。 “我看可以开航。”邵剑雄说,“今天的车辆较多,都装好了,不开航会比 较麻烦。” “到了船上,我听船长的。”苏浚航看了一眼阴沉的天。海洋气候可真怪, 上午还晴空万里,下午就阴云密布了。 “那就请总裁和叶总进舱。”邵剑雄说,“我特意安排了两个单间。” “不用了。”苏浚航说,“别搞得那么麻烦。我是来工作,不是来享受。况 且,我还有些事情要与叶总商量,就住一起吧。” “还有,要向旅客广播将会出现风浪的情况,”苏浚航补充道,“如果有的 旅客想下船,要尊重旅客的选择。” 邵剑雄只好从命,赶紧派人去布置了。 苏浚航带着叶雁鸣上船后,首先检查了货舱。最底层的货舱装了不少严重超 载的货车,将汽车轮胎压得变了形。苏浚航看了看固定架,发现有的车辆只是象 征性地卡在那里,估计船一晃动,车辆就得位移。 “怎么搞的?”苏浚航盯着身后的邵剑雄,严肃地说,“就这样搞法,安全 能过得去吗?部里下发的《货物绑扎手册》,你们学习了吗?” 邵剑雄面上一红,说道:“最近这条航线特别繁忙,航行频繁,航次安排得 很紧,有时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装卸时间,哪里来得及?带车旅客经常抱怨装卸 太麻烦……” 苏浚航有点火了:“这是理由吗?人命关天,不要一味迎合旅客的要求。上 次你们云台轮渡的‘通汇’轮因汽车碰撞溢油起火,部里通报批评,教训还不够 深刻吗?” 邵剑雄连连点头,额头上都有些汗了。 “车上都装的是什么?”苏浚航指着被帆布捆扎得密不透风的满车货物。 “这个没法一一检查。”邵剑雄面露难色,“进港时,港口安监部门已经查 过了。” 苏浚航皱了一下眉头,对邵剑雄命令:“组织船员,严格按照部里的要求检 查车辆捆扎,尽可能地对货物进行检查。如果有问题,及时解决;解决不了,宁 可不出航。” “是!”邵剑雄擦了一把汗。 “另外,让大副检查救生设备。”苏浚航又补充道。 船长便去行动了。苏浚航带着叶雁鸣,走进了客舱。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船上基本安顿停当,“巨鲸”号解缆拔锚,鸣笛起航。 “巨鲸”号一开始的航行很顺利。苏浚航坐在一等客舱,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叶雁鸣作为蓝鲸的安监部总经理,自然对国内外航线的安全比较了解。苏浚 航平时忙于公司兼并和国际事务的运作,这一块关注得不多。今天趁着与小舅子 在一起,便详细地问了关于船舶安全的方方面面。叶雁鸣是勤勉之人,对答如流。 这让苏浚航很满意。 由于叶雁鸣是妻子的亲弟弟,苏浚航又和他姐姐处于冷战状态,故平时有意 回避他;叶雁鸣自然知道姐姐和姐夫的关系,难免有些尴尬,故如果没有特别要 紧的事,也不去找姐夫。今天与姐夫同处一室,便将一些平时可报可不报的工作 向总裁一一汇报。苏浚航认真听完,才感到这条航线的安全形势非常严峻。 “你是说,这条航线上的救助基本处于无效状态?”苏浚航问,“不是说云 台救捞局的救助能力排名全国第三吗?” “全国第三指的是救助船的总吨位。”叶雁鸣说,“但这些船大多数都在从 事经营活动,并没有作好随时待命的准备。别说云台救捞局,就是全国的救捞系 统,几乎都处于这种状态。因为,全国救捞系统每年大约需要维护经费2 5 亿 元,但国家每年的拨款不足1 千万,现状就是如此。” 苏浚航沉默了。他深知海上运输是个高风险行业,特别是近年来海峡两岸经 济的发展以及欧亚大陆的交通繁荣,使这个海湾成了繁忙的黄金水道。可是各航 运企业过度追求经济利益,漠视生命财产安全,频频出现海损事故。此次,自己 一上船,就发现了许多安全隐患,着实令人焦心。 他在内心深处叹息了一声。看来,还是老爷子有远见啊。当初,老爷子就不 同意蓝鲸出资组建云台轮渡公司,认为别看一时有利可图,将来肯定后患无穷。 可是,他并没有听。在他正式接管蓝鲸后,他发现自己原本不必对老头子言听计 从,也能办成事。成功操作两家合资公司上市、成功建立海外中心等得意大手笔, 让他感到老头子落伍了。苏浚航在成功的喜悦中认定,公司下步必然选择兼并之 路,必须迅速掌握近海运输的主动权,因为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为近海运输提供 了便利条件,而国内中小航运企业处于无序竞争状态,倘若通过兼并的方式逐一 完成对这些企业的整合,必将取得战略性的成功。进入新的世纪,苏浚航已明显 感觉到“新航海”时代已悄然来临,全球航运中心东移已成不争事实,谁先掌握 这个主动权,谁就是未来的海上交通霸主。 但是,今天苏浚航看到的一些细节让他猛然一醒:国内航运状况,要想快速 赶上国际水平,恐怕需要一代人的奋斗。这里边,主要是管理意识和民众意识太 落后了,大家只为追求眼前利益,两眼盯紧钱,缺乏长远的目光。整个国家的风 气都是如此,又如何能要求哪一条船、哪一位船长严格执行安全标准呢? 苏浚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今天来对了。以前,在办公室看到的都是 经过粉饰后的汇报材料,一线操作情况,他了解得少。叶雁痕曾几次提醒他最好 抽空到船上去感受一下,他总是不屑。自己就是搞船出身,全球各大港口几乎都 去过,还用得着再去补习这方面的知识吗?但是今天,他一上船,就嗅出了一种 令他紧张的气息。他突然觉得,妻子的很多见解,原本正确。 一个想法突然形成:等这次检查完毕后,应找妻子好好谈谈。以前,自己的 确对不起她。至少,她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就算离婚,也要说到明处…… 他对端坐在床上的叶雁鸣说:“你眯会儿吧。刚才一通折腾,还真有点困了。 待会儿,再跟我去检查。” 叶雁鸣应了一声,便向后倒去。 苏浚航还真有些困了,也开始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船身一阵剧烈的震动,将苏浚航惊醒。他一看 表,时针正指在“5 ”字上。 叶雁鸣也被惊醒了,吃惊地望着他,问:“怎么了?” 苏浚航取了衣帽架上的大衣穿上,急切地说:“走,出去看看。” 出了房间,苏浚航被舱道里疯狂灌入的冷风刮得打了个趔趄。叶雁鸣扶了他 一下,苏浚航摆摆手,扶稳了舷梯,向下走去。 出了船舱,苏浚航才发现天已提前黑了,海上浑黑一团,看不到半点亮光, 也没有发现来往的船只,呼啸的海风拼命地往船上灌。 一个船员见了苏浚航,赶紧跑了过来。 “你们船长在哪儿?”苏浚航喊了一声。 “在驾驶台。”那名船员有些紧张。 “快领我到驾驶台去。”苏浚航又喊了一声。 那名船员便领着苏浚航和叶雁鸣,穿过通道,跌跌撞撞地向驾驶舱走去。 几分钟后,苏浚航进了驾驶舱,见邵剑雄双眉紧蹙,注视着操作台上那一排 变化着的仪表。驾驶舱的钢化玻璃被涂上一层水雾,使窗外的能见度几乎为零。 正轮值的三副见苏浚航突然出现,吃了一惊,便大声叫道:“船长,总裁来 了。” 邵剑雄回过神来,也吃了一惊。苏浚航示意他坐下,问道:“情况怎么样?” “目前比较正常。”邵剑雄说,“半个小时前开始有风浪,船体有些晃,但 轮机和电路系统运转正常。为安全起见,我已将航速调到14节。” 苏浚航没说话,将双手举了起来。 邵剑雄一看,脸就有些白了。原来,苏浚航的双手沾满了铁锈,想必是前来 驾驶舱的途中,随手抓扶走道两边的铁栏而被沾上的。 “总裁,对不起。”邵剑雄说,“由于航次太频繁,我们无法将卫生搞彻底 ……” “邵船长,这恐怕不是卫生问题吧?”苏浚航的脸冷得可怕,“这样的船, 要是在国外,连港都出不去,还敢运营!船舶维修和保养,非常重要,你们管安 全的经理干什么吃的?” 这时船身又剧烈的震荡了一下,差点把苏浚航摔倒。 邵剑雄立即出了汗,怯怯地说:“总裁教训得是!这个航次跑完,我说啥也 不敢开航了,一定好好整顿船员,让‘巨鲸’号进厂维修。” “一定要全面检验,该修就修。”苏浚航把怒气降了降,“你到时候打个报 告上来,集团派专人来盯。钱不是问题,一定要请中国船级社的专家来勘验。我 没细查,但感到现在这个样子,隐患无穷。一旦出了事,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懂 吗?” 邵剑雄连连点头:“我一定落实总裁的指示。这次靠港,我就抓紧办。” “但愿这次,上天保佑我们。”苏浚航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叶雁鸣,又对邵 剑雄说,“剑雄,做好航海日志,密切监视变化。我和叶总到别的地方看看。” “是!”邵剑雄坚定地回答。 苏浚航便带着叶雁鸣出了驾驶室,向甲板走去。 海风吹得更为猛烈。苏浚航明显感到如山的海浪在翻滚。他挪动脚步,向左 舷靠近,扶住了栏杆,探头向下看去。但见船下白浪翻卷,整个船体突然倾斜, 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海里。 他正努力去看。突然,他感到身体被猛地推了一下。他一惊。但在一瞬间, 他明白是小舅子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大腿。 “总裁,危险!”叶雁鸣大声喊道。 苏浚航回身一看,见叶雁鸣双眼盛满了恐惧。看来小舅子真的关心自己。刚 才,他只须轻轻一推,自己就会栽到恶浪翻涌的海里去。 “谢谢。”苏浚航拨开小舅子的手,挣扎着继续向客舱走去。 叶雁鸣紧跟其后。不知为何,在这么大的冷风中,他居然淌出了汗,双手在 不住地颤抖。 苏浚航进了三等舱,见大部分旅客都躺在狭窄的铺上半眯着眼。偶尔有几个 睁眼的,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进来的苏浚航等人。 一个服务员跟在苏浚航的身后,不安地直搓手。船舱里倒还比较暖和,地板 也比较干净。苏浚航随手从铺位下方掏出一个很旧的救生衣,问服务员:“都告 诉他们怎么用了吗?” 服务人员脸有些红,结结巴巴地说:“他们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知道?”苏浚航拍了拍躺在靠舱门床位上铺的一个小伙子, “你会用吗?” “用它干吗使?”小伙子一口东北腔,“这么大的船,指定没事。” “那万一要出事呢?”苏浚航很有耐心地说,“要是真出事,你怎么办?” “往身上一套不就完了嘛!”小伙子不以为然。 苏浚航无话可说,便让叶雁鸣叫醒所有旅客。他站在舱门口,将从来都没解 开过的救生衣费力地解开,按照操作规程一边讲解,一边往身上套。套到一半, 突然轮船右舷猛地倾斜,苏浚航一下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舱壁上。舱内立即传 来一阵哄笑。 叶雁鸣赶忙过去扶他。苏浚航忍着巨痛,继续将救生衣穿好。 “如果碰到危险情况,请大家按照我说的做!”苏浚航大声说,“大家别当 成儿戏,要学会自救!” 没有什么反应。当苏浚航转身离开时,大家又倒头躺了下去。 “这个人,像个当官的。”一个带山东口音的中年男子毫无忌讳地说。 “这年头,当官的都没有好东西!”另一个带东北口音的人跟着说,“今天 倒是有点奇怪。怎么没有带照相的来?难道,这次不上电视?” 身旁发出粗野的笑声。 笑声未绝,一阵沉闷的响声从船体的深处传来。 接着,船身出现从未有过的巨烈震荡,将靠舱门那个床位上铺的小伙子震得 一骨碌摔在地板上。 旋即,船体吱吱嘎嘎地乱响起来。 “我的吗呀——”那被摔疼的小伙子半天没爬起来,大声叫唤。 所有的旅客都噤了声。 船舱里被一种恐惧气氛所笼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