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邪恶的美人蕉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乌云层层叠叠,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 就能触及。风很大,孤儿院宿舍楼外的树木在摇晃,老楼也在摇晃。方离穿过空 无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站在楼外的空地上。风掀起她的衣服, 吹乱她的头发。经过伊哑伊哑摇晃的铁秋千,经过碧绿泛光的喷水池,就是后院。 后院的花草呈现异样的灰色,连成一片居心险恶地摇晃着。惟有美人蕉开的极盛, 叶子碧绿,花朵嫩黄,像一个个笑颜。她走过去,抱住美人蕉微笑着闭上眼睛。 忽然,脚心一痛,她愕然地低头,挪开脚,只见黑泥下面似乎有东西要顶出来… … " 啊……" 方离尖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气喘吁吁,心脏砰砰乱跳,都能感 觉到心脏对胸膛的撞击。她艰难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四周,看清自己在床上后才松 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又躺回床上蜷成一团。过了好久,心跳才恢复正常,软绵绵 的身子也恢复了力气。 楼下停车场不时传来车过的声音,还有隐隐的人语,想来已经到上班时间了, 这让方离又安心了不少。她擦去额头的冷汗,跳下床将窗帘拉开。窗外的天空是 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是乌云,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跟梦里的情景如出一辙。 方离的心情一下子坠入深谷,这个春天,注定是个黑色的春天。 楼下公交车站,停着一辆橙色的大巴。灰色天光里,这种橙色特别醒目,一 下子跳入她眼帘。这路车每半个小时就会过一趟,坐的人并不多,她从来没有乘 过,但知道它经过最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方离盯着它远去,心中微有所动。过 一会儿,她似乎下定决心,换上衣服抓起包跑到楼下,正好又有一辆桔黄色的公 交车堪堪停稳在车站,她一个箭步跳上车。 车子慢悠悠地经过七八个站点,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方离的心里升起 一种异样的情怀。 终于车子在站点停下,她犹豫着走下车,站在围墙边仰头看着。围墙,记忆 里高不可测的有着监狱味道的围墙,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高。墙上的爬山虎比前 两天茂盛了些许,浮在上头的全是刚抽出的嫩叶,半卷半舒,叶尖半透明。 犹豫片刻,方离慢慢地走向门房,越到近处心里越怯,脚步也怯怯的。门房 的窗户敞开着,看门人还是原先那个洪伯,只是他更老了,头发全白了,戴着老 花眼镜趴在桌子上看报纸。想来是耳朵不大好使,她走到近处,他都没有抬起头。 方离迟疑了片刻,决定不打招呼直接进去,谁知脚步刚动,听到他低喝一声:" 唉,站住,你找谁呀?" " 我……" 方离顿住脚步。 " 咦,你好面熟。" 洪伯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手扶着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 着她," 真的面熟,你好像叫……什么来着?" 他眯眼想了片刻,忽的一拍窗框, 说," 方离,是不是?" " 洪伯……" 不过是两字,但从肚子酝酿到最后吐出口,却耗掉方离不少气 力。洪伯浑浊的眼睛一亮,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说:" 真的是你呀!跟 以前一模一样。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好狠心 的孩子呀。" " 我……" 方离迟迟艾艾地说," 我……没有……" " 这几天旧楼要拆,好些人回来呢。都是好多年没见呀,以后可能也见不着 了,我看着高兴呀。方离,你回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后 都不同了……" 洪伯伤感地笑了笑," 瞧我说到哪里去了?快去看看吧,以后都 不同了。去吧,去吧,孩子。" 他冲方离罢罢手。 " 是,洪伯。" 方离迟疑了片刻,犹带着三分怯意地走进孤儿院。一脚落在 进门处的青色地砖上,童年相关的记忆碎片迎面扑来:那个老旧的铁秋千曾留下 她一串欢笑,操场上里有过她被欺侮的身影,喷水池边的方格地砖是她与徐海城 玩跳格游戏的地方……她努力想忘掉的过往,一瞬间长成大树,在心里摇曳着婆 娑的树叶。她怔怔地站着,眼睛湿润。 " 方离。" 一声呼唤由远及近。 " 嗯。" 方离轻轻地应了一声,连忙眨动着眼睛,将泪光隐却。她转身,只 见许茹玲迎面走来,脸上挂着她几十年不变的笑容。" 许院长。" 许茹玲说:" 你来晚了,楼已经开始拆了。" 旧宿舍楼那个方位尘土飞扬,不时传来建筑物倒塌的声响。那是她生活了十 三年的地方,有着长年滴水洗手间、拥挤的宿舍和小小的黑房子,没有看到最后 一眼,方离内心不无遗憾。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 你的变化可真小,洪伯说一眼就认出你了。上个星期,我在院外面的马路 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还以为是你回来看旧宿舍楼呢。当时我还拼命地喊方离, 真是闹笑话了。十年了,没想到你一离开孤儿院就没有回来过。" " 我……" 方离实在不好意思说那个人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十 年没有回到孤儿院的事实。 许茹玲微微摇头,示意方离不要再说下去:" 这毕竟不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 你不回来也是情理中事。来吧,去我办公室坐坐,有些东西给你。" " 有东西给我?" 方离一怔。 许茹玲故作神秘地说:" 属于你的东西。" 她说完,率先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方离跟在她身后,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时间过的真快呀!我记得你来孤儿院 那天,是我从学校毕业刚到院里上班第三天,印象很深。你就被搁在院门口,大 早上洪伯开门时发现的。那时候,你已经长着一排小牙齿,伊哩哇啦地哭着,脸 憋的通红……" 她回头瞥了方离一眼,补充一句," 是饿的。" 这段往事方离早听过不下十遍了,当年她在孤儿院,几乎是每年都要听洪伯 说上一遍。不过,隔了十年再听,却有种朦胧的亲切,又有种朦胧的疑惑--那真 的是自己的人生吗? 她随着许茹玲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楼,办公楼是新建的,净窗明几,跟旧时 那衰落低矮的老楼完全不同。走廊里碰到一些工作人员,都笑着同许茹玲打招呼, 方离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个全新的孤儿院,再也不是她记忆的孤儿院,无论是人 还是物,她心中涌起一种伤逝之情,还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以后的人生与这个孤 儿院再无关系了。 许茹玲推开其中一间办公室的门,招呼方离进来:" 来,你先坐一会儿,我 去拿东西。" 她拔出办公室抽屉上的钥匙,又匆匆地出门。 方离扫视着办公室,目光一下子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了。整面墙上整整齐齐地 挂着几排相框,照片都是历年新春时孤儿院里的大合影。不用数,方离都知道13 张照片里有她。 最初有她的一张是1982年,那时候她还被抱在工作人员的怀里,圆睁着双眼 好奇地看着世界。第二年,她已经能站着,在最前排,圆胳膊圆腿,圆圆的脸蛋, 眼珠子黑的纯粹。方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自己,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 梦远书城